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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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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读我的书,不是所有读我书的人都喜欢我,不是所有喜
欢我的人都理解我。我之所以还在热情不减地写作,固然是因为我只能写作,这
如同蜜蜂中的工蜂,工作着就是存在的意义,还因为在这个时代里,人间的许多
故事还真需要去写。年轻的时候没有愁强要说愁,人到中年以后了真正有了愁却
不愿再谈,这便是我近年来绝少在人稠广众中露面和发言的原因。女为悦己者
容,士为知己者死,文学到底是什么,实叫人疑惑,就像对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死
后又要去哪儿一样地疑惑。朦朦胧胧里意识着艺术是以征服而求存在,但适应适
应的喊声四起,令我在峡谷的桥上摇摇欲坠。二十余年的写作过程,暴露了我毕
竟不是贵族,我的父母是乡下人,我住进了城里也仅仅是名小市民或者充其量为
中产阶级。纵然我心性高傲要做凤凰,追逐着西方文学的境界,但我提醒着自己,
要做凤凰一定得生成鸡的羽毛,它不仅去吃莲籽和竹实,更一定得在中国的乡下
和小城镇的土地上刨食虫子、谷糠、菜叶和石子。别以为我是凤凰,梧桐树上不
是我的家园,也别以为我是鸡雏,屋角里放一把干草就可以做窝生蛋,我的两不
是决定了我的不刺激,也决定了我的不为同聚和类分的尴尬。这活该自作自受。
写作愈使与整个社会深层的融合,写作愈成为了纯粹的个体行为,捱过了吃饭穿
衣的温饱之后,企图获得的掌声和鲜花已不再企图,踏实于真正的现代汉语写作
上的探索,在平和的心态中去享受了孤独和寂寞。今夜里天空是多么晴朗啊,云
飞来了云又飞去,明月一路到了窗前,这写在上面的话却突然使我想起了我的读
者,今夜里我的书又被谁读呢?在书房里,在床头,在列车中还是在厕所的马桶
上?是认可或是摇头,是赞赏或是咒骂?但我说,我们都是有缘的朋友,我要真
心感谢他们,鱼的坟墓修在了人的肚腹,我的光荣永远在他们的毁誉之中。


“草原部落”大家文丛序

他或许明日就回来,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沈从文



公元1998 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草原部落的酋长独坐静思斋,伴和着柔美
的钢琴曲,21 世纪的钟声也悠悠回荡在耳畔。此际,由草原部落推出的“黑
马文丛”正风靡大江南北,《铁屋中的呐喊》的作者余杰、《耻辱者手记》
的作者摩罗等几位青年学者,正悄悄成为中国思想界的先锋,掀起世纪末的
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那么,本世纪末纯文学领域的大家又是谁呢?是否也
应该梳理一下,作为下一世纪的见面礼呢。这便是策划这套“大家文丛”的
真正用意。

按照我的观点,散文领域的大家首推贾平凹先生,小说领域的大家首推
刘震云先生。。大家毕竟是大家,大家的东西还是值得一读的。当然,这仅
仅是“草原部落”的一家之言,我们希望广大读者和我们一起推出真正的大
家。



平凹先生有句名言:“艺术是靠征服而存在,征服的是时间。”1992 年,
平凹先生的小说《废都》火得不能再火,成为本世纪末中国最轰动和最有争
议的小说。此后,《白夜》和《土门》相继出版,却没有能像《废都》一样
火爆,“贾平凹热”随之降温。于是一些人认为,平凹先生近几年的创作是
在走下坡路。其实,读者偏爱平凹先生,总希望他的下一部作品超过上一部
作品,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人最难的是超越自己,作家的作品也不例
外,不可能每一部作品都是经典,也不可能每一部作品都畅销。每个作家的
感受和体验毕竟是有限的,精华一般都浓缩在一两部代表作中,名著和大师
不可能频繁出现。这话绝不是贬低平凹先生作品的价值,也许他的新作《高
老庄》会再度畅销。但是,畅销的书不一定是最有价值的,不畅销的书也不
等于没有价值,读者的眼光不代表专家的审美。平凹先生的书法就是大智若
愚,平凹先生的小说也许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无论如何,平凹先生征服我们已很久了,尤其他的散文是读者和批评家
公认的。这部集子囊括了平凹近20 年的所有精彩序跋和书话,充分展现了鬼
才的才气和灵气。《做个自在人》,这是平凹美文的特点,也是他人生观的
真实写照,其意境和情趣一定会使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审读这部书稿的时候,从来不生病的我突然病了,这可能是前世平凹先
生和我结了缘,将他病中写作的灵感传染给了我。此刻,一轮明月也升起来
了,忽隐忽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贺雄飞

1998 年中秋前夕于

呼和浩特草原部落


做个自在人


第一辑浮躁的州河

草屋里有真理——《山地笔记》序

我是山里人。

小小的时候,娘说:你是在山洼里捡的。以至长到十来岁了,才晓得娘
的话,是趣逗我呢。但我却清楚:我是在门前的山路上爬滚大的;爬滚大了,
就到山上割那高高的柴草,吃山果子,喝山泉水,唱爬山调。山养活了我,
我也懂得了山。

后来,我进了城。在山里爱山,离开山,更想山了。每隔半个月,就给
山里的朋友去信:峁后洼的野百合红了吗?大崖头的山梨花白了吗?张二伯
的龙须草鞋,夏家婆的鸡骨头木拐。。

一有机会,我就回到山里去了。

山洼里,有一丛绿树,流一道清泉的,便是村子了。村口的老榆树上,
顶着一个喜鹊窠,它是山里的报时钟;一天三响,喜鹊吵叫了,就该下地开
工了:去东沟修水电站,去西洼造小平原;阳峁上植桑,阴坡处锄豆。。

那泉水边,是一块磨得四边光溜溜的大石碾盘,这是村里天然集合点。
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星星满天,泉边起落着棒槌,池里争鸣着蛙鼓的时候,
新闻就在这里长了翅膀:王家儿子把老子贩粮的事报告给队委了,西院的老
伯学会开拖拉机了,有只羊一胎生了仨羔,科研站又培育了“丰产三号”。。

大场上,落着白霜的牛粪堆上,蹲着躺着的大滚子碌碡上,是冬天老碗
会的地点。一个伟大的党的号召,一个宏伟的大干规划,一个有力的作战措
施——贯彻了,制定了,通过了,就在一片令人牙根发痒的筷碗声中。

晚上了,到饲养室的大火炕上去,到热气腾腾的豆腐坊里去,到炉火通
红的铁匠棚里去。那粗布袄里的心想些啥?那深深的眸子里装些啥?草屋里
有真理啊!去烤烤二爷家的柳木疙瘩柴火吧,去抽抽七奶奶的核桃木长杆烟
袋吧。

于是,每天晚上有整理不完的笔记了。记了一篇又一篇,一本又一本。
快写个大部头吧!什么都该写,什么都想写,可怎么个写呀?我无策了。掏
出来的,是本笔记,还是本笔记。

既是本笔记,自然不可能写得多长,自然不可能精雕细琢。庆幸的都是
自己笔录下的使自己曾经感动过的一件事,一个人,而一气呵成的。这人和
这事我熟悉,就像熟悉那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到哪里,那五颜六色的公鸡是谁
家的一样。

笔记收集起来了,我却窘惑了:这能算写出山地吗?充其量,只能算作
是些碎石头而已。幸而石头只有山里才有,自己才稍稍自慰了。

那么,咱就进山吧。

1979 年2 月21 日于西安


溪流——《贾平凹小说新作集》序

我愈来愈爱生我养我的山地了。

就像山地里有着纵纵横横的沟岔一样,就像山地里有着形形色色的花木
一样,我一写山,似乎思路就开了,文笔也活了。

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我的笔命,就是那山溪哩。虽然在茫茫苍苍的
山的世界里,它只是那么柔得可怜、细得伤感的一股儿水流。

我常常这么想:天上的雨落在地上,或许会成洪波,但它来自云里;溪
却是有根的,它深深地扎在山峰之下。人都说山是庄严的,几乎是死寂,其
实这是错了。它最有着内涵,最有着活力:那山下一定是有着很大很大的海
的,永远在蕴积着感情,永远是不安宁,表现着的,恐怕便是这小溪了。

或许,它是从石缝里一滴儿一滴儿渗出来的;或许,是从小草的根下一
个泡儿一个泡儿冒出来的。但是,太阳晒不干、黄风刮不跑的,天性是那么
晶莹,气息是那么清新;它一出来,便宣告了它的生命,寻着自己的道路要
流动了。

正因为寻着自己的道路,它的步伐是艰辛的。然而,它从石板上滑下,
便有了自己的铜的韵味的声音;它从石崖上跌落,便有了自己的白练般的颜
色;它回旋在穴潭之中,便有了自己的深不可测的深沉。

它终于慢慢地大起来了,要走更远的道儿:它流过了石川,流过了草地,
流过了竹林;它要拜访所有的山岭,叩问每一块石头,有时会突然潜入河床
的沙石之下去了呢。于是,轻风给了它柔情,鲜花给了它芳香,竹林给了它
深绿,那多情的游鱼,那斑斓的卵石,也给它增添了美的色彩。

它在流着,流着。它要流到哪儿去呢?我想,山既然给了它生命,它该
是充实的,富有的;或许,它是做一颗露珠儿去滋润花瓣,深入到枝叶里了,
使草木的绿素传送;或许,它竟能掀翻了一坯污泥,拔脱了一丛腐根呢。那
么,让它流去吧,山地这么大,这么复杂,只要它要流,它探索,它就有自
己的路子。

我是这么思想的,我提醒着我,我鼓励着我,我便将它写成这淡淡的文
字,聊作这本小书的小序了。

1980 年7 月14 日于太白山


摸不透的月亮——《月迹》序

我常想,我们这个时代,该是一个月亮的时代呢。月亮是美丽的;美丽
的月亮照着我们所有的人,也给了我们所有人最多的情绪和最多的幻想了。
但是,月亮是亲爱的,月亮有时却也是不可摸透的;使我为渴望着探索
到它的秘密而被折磨着、悲哀着。

我于是这么唱道——
“心灵在天空飞翔,
从此我退化了翅膀,
因为我没有一件乐器,
所以我才写诗的文章。”


可惜我的阅世太浅了,知识太狭窄了。我羡慕那种横空排浪式的汪洋场
面,但我无能,只是感受来了,情绪有了声响,幻想有了色彩,旋转着向一
点探深而去了。像河中石罅里的水的旋涡,一任儿钻下,眼瞧着其中就有了
一个银亮亮的空心轴儿,咕咕地,有着力的响声。像一只鸟儿,突然落在一
株老树枝上,使每一片叶子都悸动了,哗哗地,感到了身心的愉快。这便是
我的散文吗?

我感到了羞怯和不安。
对着这本极小极小的书,恕我只说这么几句吧,朋友!
1982 年春



云·水——《爱的踪迹》序



有多少水
你就有多少柔情
有多少云
我就有多少心绪


水升腾成云
云降落为水


咱们永远不能相合



天黑了
日子多寂寞
月亮是我们的眼


我看着你
你看着我


夜夜把相思的露珠淌着



爱使我们有了距离

距离是我们爱的永久
1983 年春于静虚村


望梅止渴——《陕西小吃小识录》序

世说,“南方人细致,北方人粗糙”,而西北人粗之更甚。言语滞重,
字多去声,膳馔保持食物原色,轻糖重盐,故男人少白脸,女人无细腰。此
水土造化的缘故啊。今陕西省域,北有黄土高原,中是渭河平原,南为秦岭
山地,纵观诸佳肴名点,大体以历代宫廷、官邸和民间的菜点为主,辅以隐
士、少数民族、市肆菜点演变组合而成,是北国统一风格中而有别存异。我
出身乡下,后玩墨弄笔落入文道,自然不可能出入豪华席面,品尝高级膳食
饮馔,幸喜的是近年来遍走区县,所到各地,最惹人兴致的,一则是收采民
歌,二便是觅食小吃;民歌受用于耳,小吃受用于口,二者得之,山川走势,
流水脉络更了然明白,地方风味,人情世俗更体察入微。于是,闲暇之间,
施雕虫小技,录小识,意在替陕西小吃作不付广告费的广告,以白天下;亦
为自己“望梅止渴”,重温享受,泛涎水于口,逗引又一番滋味再上心头是
了。


浮躁的州河——《浮躁》序言之一

这仍然是一本关于商州的书,但是我要特别声明:在这里所写到的商州,
它已经不是地图上所标志的那一块行政区域划分的商州了,它是我虚构的商
州,是我作为一个载体的商州,是我心中的商州。而我之所以还要沿用这两
个字,那是我太爱我的故乡的缘故罢了。

我是太不愿意再听到有关对号入座的闲话。

在这本书里,我仅写了一条河上的故事,这条河我叫它州河。于我的设
计中,商州是应该有这么一条河的,且这河又是商州唯一的大河。商州人称
什么大的东西,总是喜欢以州来概括的,他们说“走州过县”,那就指闯荡
了许多大的世界,大凡能直接通往州里的公路,还一律称之为“官道”,一
座州城简直是满天下的最辉煌的中心圣地。

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商州去旅行考察,他们所带的指南是我以往的一些
小说,却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责骂我的欺骗。这全是心之不同而目之色
异的原因,怨我是没有道理的。就说现在的州河虽然也是不真实的,但商州
的河流多却使任何来人皆可体验的。这些河流几乎都发源于秦岭,后来都归
于长江,但它们明显地不类同北方的河,亦不是所谓南方的河。古怪得不可
捉摸,清明而又性情暴戾,四月五月冬月腊月枯时几乎断流,春秋两季了,
却满河满沿不可一世,流速极紧,非一般人之见识和想象。若不枯不发之期,
粗看似乎并无奇处,但主流道从不蹈一;走十里滚靠北岸走十里倒贴南岸,
故商州的河滩皆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成语在这里已经简化为
一个符号“S”代替,阴阳师这么用,村里野叟妇孺没齿小儿也这么用。

因此,我的这条州河便是一条我认为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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