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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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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传贤作为本地最大的“老虎”之一,若干年后死在监狱里。 

  余、陆两家几十年的冤孽就此了结。 

  绿杨村改名工农餐厅,成为国营企业。市饮食服务公司三番五次动员余自悦重回旧地掌厨。余自悦生死不肯,好马不吃回头草!实在奈不何,他通过一个亲戚介绍,调到庐山上的一家小工厂就业。庐山当时属省政府直接管理,九江市管不着。工厂在山上的一个峡谷里,附近没有什么经过开发的风景点。他似乎是想从此隐姓埋名,超脱尘世。 






  陶渊明做隐士,李太白求仙道,早已是陈年往事了。如今的庐山,像余自悦这样的人怎么藏得住?没有几天,周围的人就晓得了余自悦的来头。有人就问,丢落了许多产业,荒疏了祖传手艺,不后悔? 

  后悔什么呢。余自悦一副轻飘飘的样子。旧社会开馆子叫做“勤行”,草木行当。早上栽树,晚上乘凉,不消资本,也无人作保。三教九流,属下九流;七十二行,没有“勤行”。“勤行”本是光棍行,光棍是梁山,梁山是一百单八将。余自悦说这些其实是自觉自慰,等到身边无人的时候,面对山壁深壑,把往年的事想起,不由得沸泪横流。 

  后来发生的变化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有一天,有个人突然钻到山沟里来找他。这个人让他重投了一次胎。 

  不是别个,就是一九四九年五月那个夜晚找上门请求余卧说做馒头的解放军。 

  “是老孟?!”(那个人姓孟) 

  余自悦很兴奋。老孟使他想起自己的功勋。 

  “大掌柜的,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如今我不是老板了,是无产阶级。”余自悦声音有些暗哑。 

  “跟我走。” 

  老孟不由分说地拉他走。当年他只是一个连队的司务长,如今是当地交际处的一个负责人,他刚从部队转到地方上来。他分管的是吃喝,工作一定下来他就想起了余自悦。 

  余自悦出山后的经历很是辉煌。不光他这一生世说不完,就是他的后人也要世世代代铭记下去。 

  自然是重操旧业,但远远不是九华饭庄以至浔阳楼可以相比了。 






  那些年,余自悦见过几多大人物,连他自己也颠颠倒倒地算不清。中国的四大名旦,程砚秋之外,梅兰芳、尚小云、苟慧生都领教过他的手艺。省里来的头,如果不是正的只能吃他的下手做的饭。在他灶上吃饭的,吃的都是独食,顶多就是夫人陪着。他厨房里用的水,都是从山下专门运上来,由交际处长亲自押运。在山下宰猪的时候,山上去的车就在边上等着,一歇刀就立即上车,车子开得飞一般的快。山顶千门次第开,无人知是猪肉来。 

  他进出的都是把守很森严的地方。胆小些的人路过都尽量不朝那边看。庭园深似海,屋子里幽幽暗,白天都开着灯,空空荡荡的听不到人声。地上都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或是打了光蜡。连厨房里都可以穿着绣花拖鞋做事。起先他很不习惯,小心翼翼地往前移,生怕崴了脚骨子。当年不可一世的浔阳楼跟这里的厕所都不能比。油烟从厨房里漫到厅堂里,满屋子食客恍恍惚惚,如在雾中。带着三分火气的油腻味熏得人不吃先就有三分饱了。亏得那时候的人,也能将就,坐得下来。哪像这里,茅池板照得人影现,尿不骚屎不臭,冒出的竟是香水气味。 

  他的脚也金贵了,几步路都有轿车接送。他还坐了不知多少回“专列”:一个火车头只拉两节车厢,一往无前,不可阻挡。 

  他的身份是出奇的大了,差不多是见官一般齐。一有了任务,就是老婆伢子也见不到他,亲朋故旧交臂而过也只装不认识。有时候,就连他的顶头上司也过问不得他的事。 

  “老余,是哪个来了啊?” 

  有一回,他执行任务中途,回单位来取样忘记带的东西,交际处一个管事的人兴趣十足地问他。 

  “你问我,你不晓得?” 

  “我晓得还问你?” 

  “你莫拿我开心!” 

  他正色说。把那双打瞌睡似的眼睛睁得雪亮。那个人连忙敛了笑容。 

  任务结束以后,总结工作的时候,他受了特别表扬,说他警惕性高,纪律性强,在交际处做事的人就要这样。表扬他的就是那个想让他泄密的人。原来是试他。有一回,不记得为件什么事,(他现在怎么也想不起那是件什么事,真是该杀!)他赶紧赶忙地走,走到厅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先他一步到了那里,并且伸手抓住了门拉手。听见身后匆忙的脚步声,那个人回了一下头,然后拉开了门,却不出去,而是笑吟吟地伸出了另一只手,请他先走。他也就毫不客气地走了出去。等走到台阶上,他才忽然想起,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于是猛然一回头,一下子就像石头一样怔住了:那个人在中国,连三岁的伢子也认得。 

  以后,只要一说到这件事,他就哽咽,就下泪,直至打鼓般捶胸口:怎么那样该死呢,居然抢他老人家的路。 

  虽是这样的悔恨万状,痛不欲生,但心里头,余自悦还是隐隐地有一种感觉: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很不凡的。他经常地作那些表白,其实就含有这种意识在里面,只是他不自觉罢了。 

  总之,这一切,使他觉得自己也神秘。 

  因此也神圣。 






  余自悦晓得自己神圣,却并不骄横,趾高气扬。他同时晓得,那神圣,首先是他做的事神圣。他也要神圣地去做。 

  做厨师,在交际处同在餐馆里,是又同又不同。对手艺要求高是一致的。但是在餐馆里是别人来吃厨师的手艺,多会几手名菜就很出色。在交际处,是厨师用手艺去讨别人的味口,光有名菜还不够,有时候不是名菜的菜更难做。关键是用心。古话说“食不厌精”。这其实并不是孔夫子一个人的爱好,而是一条吃的普遍原则。余自悦是精细得不能再精细了。一只石鸡,只取其两股,一支笋子剥得只剩指头那么租。 

  然而,有一回一位首长却自己跑到厨房来寻他。对他说: 

  “求你个事好不好,莫把我当儿童团,莫搞那么多花头,肉块切大些,厚些,好不好?” 

  说着,还把个巴掌伸到余自悦面前,翻一下复一下。那意思显然是说,要把肉块切到巴掌那么大。 

  余自悦看着那只巴掌出神,不由得嘟哝出来: 

  “真的么?” 

  “怎么不是真的,吃饭就吃饭么,搞得像绣花一样,不怕把人烦死。” 

  下一餐,菜一上桌,首长拍案叫绝: 

  “这就对头了嘛。” 

  他吃得通身大汗,极其畅快。吃完了,又特地跑到厨房来,把余自悦的手握得生疼: 

  “你祖籍哪里?” 

  “江西奉新。” 

  “哦,”首长颇遗憾,继而又深为赏识,“那你怎么晓得我们家乡的风味呢?” 

  余自悦笑笑,总算宽了心。 

  首长最满意的那碗红烧肉,只不过是真的把每块切到巴掌那么大,先用酱油烧过,再用文火炯出来,起锅前再撒把黑豆鼓,几颗朝天辣椒。另外所有的碗碟都换成大一号的。再简单不过了。作这种改进的决窍也很简单:事先余自悦从首长的随行人员那里了解到首长的籍贯,并且打听到首长是长工出身,本色没有改。 



十一


  由此余自悦又悟出,精并非是唯一原则,要区别各人的情况。归纳一下,仍是句老话,叫做:看人下菜,看菜下饭。下一次,有服务任务,他先不先就问清服务对象的籍贯、生平、性格、嗜好。打听之外,还要用心观察,用心揣摩。久而久之,他对服务对象的判断竟比专门搞接待工作的领导还要准确透彻。 

  南下视察工作的一位中央大领导到交际处来吃饭。省里有关的几个负责人作陪。饭快吃完的时候,交际处长让余自悦再做道菜。 

  “怕不消得吧。” 

  “做吧做吧,快些。” 

  处长连声催促。他很着急,刚才站在餐厅门口,他远远看见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 

  余自悦只好服从。 

  菜一端上去,就听见餐厅那边传来那位大领导严肃的口音: 

  “这么多菜还不够吃一顿么?又加菜!你们这样做交际处工作,怎能不给国家造成浪费!” 

  那道菜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了,大领导还指示,不要倒掉,留下顿吃。处长脸上灰灰的,像块旧抹布。 

  “不是说了么。” 

  余自悦同情地看着处长。 

  “你怎么晓得的?” 

  怎么不晓得,看看他老人家那双眼睛,那两撒胡子,那身旧制服和厚底旧布鞋,你就该晓得的。 

  这些话,余自悦自然没有说出口。 

  不过,就是“看人下菜,看菜下饭”,也还是要遇到问题。 

  某大名旦的夫人喜欢吃辣椒。而大名旦的喉咙不消说绝对忌刺激。几餐饭下来,名旦夫人的情绪便渐渐不佳。对此地的烹调技术也便难免有一二微词。尽管名旦先生不失大家风范,每次不仅不响应夫人的意见,反而把夫人挑剔的那道菜吃个一干二净,且着意加以赞叹。但不管怎样,名旦夫人的不悦,对余自悦的声誉多少总是有些伤害的。 

  交际处的同事们颇为余自悦抱屈,余自悦的脸色却一点不变:先生有意见么?没有。那就行了。余自悦于是仍眯起眼睛,打他的瞌睡,以示对某些不实之词的宽容。他进而总结出,众口难调,自古而然。所谓“看人下菜”,只是看那个为主的人。其他的人只好恕不孝敬。说这是“看人打卦”,承认。不看人怎么打卦?说这是一溜须拍马”,不承认。位有主次,名有高下,无规矩不成方圆。 



十二


  余自悦见的世面多了,眼界也就愈益开阔,胸怀也就愈益博大。 

  庐山交际处工作的旺季是暑期的几个月。过了这段时间,就极少有人上山。于是交际处就常抽调人员到武汉、杭州、上海等地的交际部门去支援工作。初去一个地方,余自悦总是闷头在厨房里做下手。而且是洗菜刷碗,扫地抹桌子一类最粗糙的事。连磨刀切菜都尽可能不沾边。(一个厨子怎样磨刀,怎样用刀,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在庐山烹饪行,他算一只虎了。下了山,他就完完全全变成一只犬,而且是一只极驯的犬。 

  别人也果然就不把他当回事。普天之下,原是睁眼瞎子居多,真正慧眼识英雄的有几个?甚嚣尘上的,不乏庸碌卑劣之徒;怀抱利器的,则往往没于屠狗之市。原是毫不奇怪的。 

  那一年余自悦在上海锦江饭店跟一个师傅搭帮。师傅是大师,有许多习惯。习惯之一是,每天早上,凡给他作下手的人,必须在他之前起床,把灶上灶下一应的杂事弄得熨熨帖帖,最后给他沏碗酽茶,放在灶台上。他上灶后头一件事,就是品那碗茶。 

  余自悦遵命行事,而且把事情做得再灵光不过。如此过了一个星期,除了各种各样的吩咐交待,那位大师居然连一两句客套话也没有跟余自悦说过,甚至连余自悦比自己明显要长几岁也没有觉出。有些上海人本来就不大看得起上海以外的人(洋人除外),何况他是上海人中的大师。而余自悦那副土地的尊容,连每天到肇家浜收集粪便的人还不如呢。 

  却有一天忽然出了麻烦。 

  大师服务的那位首长工作很紧张,起居饮食都不得定时。但按照要求,菜一定在他进入餐厅时刚好起锅端上。这位首长很俭朴,每餐从不超过四菜一汤,而且分量很少。因而时间还是好掌握的:每当他一起身离开工作地点,随行人员之一便快步先行进入厨房发出通知,厨师便开始操作。待首长进入餐厅就座,饭菜也便随之上桌。 

  可是那一天,预先走好的菜谱临时有了变动:要做一道黄鳝。这道菜是首长自己要的,首长希望不要搞得太复杂,他只是想尝尝家常风味。 

  就好比让一位电脑专家打算盘。锦江饭店那位大师做过无数珍馐佳肴,做家常菜反而不熟练了。黄鳝又必须是热炒现吃,稍凉一点土腥味就会泛滥。可是,已经听得见首长的脚步声了,已经听得见首长的谈笑声了,已经见到首长出现在餐厅门前的身影了,大师的手却在养着活鳝的一只铅桶里拔不出来:他无法把一条活鳝捉到案板上来。 

  大师在突然之间脸色煞白,虚汗横流,其惨状令人不忍卒看。 

  “我来试一试?” 

  一直像打瞌(目充)似的站在一边的余自悦开口道。 

  大师站起身,眼睛和嘴巴都移了位。事到如今,已经别无出路了。 

  “你到炉上去吧。” 

  余自悦头次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听着是体贴,其实是吩咐。 

  等大师的头几道菜出锅,一盘削得极精致的鳝段也递到大师的手上。大师一看那刀功,立即让到一边: 

  “你来,你来。” 

  也没有时间谦让了。余自悦两只细眼依旧眯着,从容操起锅柄。烟火四起,三转两抖,事已毕了。首长刚刚落座,四菜一汤也刚刚端到桌上。 

  那道黄鳝使首长极开心,让人把大师喊来,表扬说: 

  “这是你这些时做得最好的一道菜了。” 

  大师咧咧嘴,笑得很苦,像哭。 

  第二天一早,余自悦走进厨房的时候,只见大师早已起来,火已捅旺,刀已磨光,案板已刷净,四处一尘不染,灶台上,沏着两碗茶。一见余自悦,大师即塌下肩,垂下两只手,指着其中的一只茶碗说: 

  “侬请喝!” 

  “莫,莫。师傅怎么这样大礼?” 

  “阿拉算个啥师傅,侬才是真正的师傅。” 

  余自悦极感动。当即慷慨授之以捉黄鳝之法:只需三只指头——中指在上,食指和无名指在下,将黄鳝卡在其中,决无溜脱之理。卡住后,将鳝首往提起的鞋掌上一击,迅即上案解剖。全部程序只在瞬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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