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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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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回銮的阵仗是煞有介事地威严雄武。
  虽然京中谣诼蠡起,但皇帝回銮时似乎什么意外的事也没有发生。在回宫的仪仗中,照例有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伞后依然是八个太监抬着的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雍容地缓缓前行……
  皇帝对在京照应的北静王不仅优礼有加,还在朝仪后携着他手,当着众多的王公大臣极表亲昵,活现一幅骨肉情深的白描图。
  皇帝对病笃的太上皇,一日数次探望,亲奉汤药,亦是活现一幅至纯至孝的工笔画。
  皇帝又大赦天下。其中包括宣布解除对江南秦可信的圈禁,并封为秦王,发还财产,扩大采邑。
  贾府的老爷太太们,包括贾母,等着进宫与元妃请安。平日最熟悉的夏太监没有出现,周太监出面,告知他们元妃旅途劳顿,需长休一段,暂不宜分神伤体。贾政等私下求见戴权,戴权只派小太监代为接见,言语之中,很不得要领。几天后忽然宣布元妃薨逝。贾府的人只看见了棺椁,未能见到元妃遗容。
  容不得贾家沉溺于自家的悲欢,忽然有一天,噩耗普传天下:太上皇薨逝。
  太上皇的丧事尚未收尾,京城中便卷起了腥风血雨。
  在皇帝翦除异己的狂飙中,贾氏荣宁二府是首批被连带扫荡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终于是家亡人散各奔腾。
  最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饮“千红一窟(哭)”茶,酌“万艳同杯(悲)”酒,《红楼梦》的故事意蕴深刻,而秦可卿与贾元春的先后惨死,尤令人扼腕长叹,思绪悠悠!
  
  
  
  贾元春之死(后记)
  
  
  这是我继《秦可卿之死》之后的又一关于《红楼梦》探佚的学术小说。我认为在《红楼梦》的前半部,秦可卿之死是一大重要关节。关于秦可卿的情节,在曹雪芹反复修改调整书稿时,有重大的删除、隐蔽与故留破绽的“找补”。这些我们现在都还可以看到痕迹。《红楼梦》的后半部,贾元春之死则是至关重要的转捩点。有关的情节曹雪芹写完了,但书稿却“迷失”无存。现在我们看到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后四十回是别人续补的,有力的证据之一,便是关于贾元春的情节,与前面第五回里的诗图曲文所提供的暗示几乎完全对不上号。第五回关于贾元春的《恨无常》一曲,明写着她“把万事全抛”“把芳魂消耗”是在“望家乡,路远山高”的地方,哪里是像现在程伟元、高鹗所印行的“程甲本”或“程乙本”里所写的那样,安安然然地死在她那凤藻宫中。而且在前面第十一回凤姐点戏点到以一句“不提防余年值乱离”为发端的《弹词》,特别是第十七回元妃点戏,又点了表观唐明皇和杨贵妃爱情与离乱的《长生殿》中的《乞巧》,脂砚斋评明注“伏元妃之死”,加上贾元春自制灯谜“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也都说明她是死在战乱之中,而且死得很突然、很悲惨,绝非续书所说的因“圣眷隆重”,“起居劳乏、痰气壅塞”,很富贵很正常地薨逝。我这篇小说,则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笔暗示,追踪蹑迹,试图按曹雪芹原有的构思,将贾元春之死的真相,揭橥出来。
  根据我的考据,《红楼梦》里秦可卿与贾元春这两个人物的生生死死,按曹雪芹最初的构思,是互为因果的,并扯动着整个贾氏家族的歌哭存亡;她们绝非两个不甚相干的人物。第五回里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到的关于暗示贾元春命运的那首册页诗的第一句“二十年来辨是非”,以前许多人或不得其解,或解作“贾元春进宫二十年了”——这是说不通的,这样不仅贾元春与生母王夫人和亲弟弟贾宝玉等的设定年龄之间造成了极大的不谐调,而且,她在皇帝身边“辨”谁的“是非”?难道说她会进宫二十年里头不断地去斗胆“辨”皇帝的“是非”吗?她又终究“辨”出了皇帝的什么“是非”呢?根据我的解读,贾府开始藏匿秦可卿时,她大约五六岁,已有记忆,她对秦可卿的真实身份一直是存疑的,后来她进入“榴花开处”的宫闱,还一直在“辨”秦可卿的“是非”(究竟是不是小官秦业家从养生堂抱来的一个弃婴),直到秦可卿二十岁那年,她终于向皇帝举报了秦可卿的“非”。而最终她也就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认为这样破译“二十年来辨是非”一句,可收豁然贯通之效。
  这篇小说还融会了我对《红楼梦》中另外一些人物在八十回后命运发展的探佚心得。我期待着专家与各界读者的批评指教。
  
  
  妙玉之死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石头记》第七十六回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石头记》第二回
  
  忠顺王爷府仪门内的过厅里,摆满了从宁、荣二府里搬来的珍贵古董文玩。
  皇上去冬下旨查抄了宁、荣二府,所有财产固封看守,将两府主犯枷号收监,著交九卿严审定谳,经过几个月的审讯对质,初夏时已定准宁国府贾珍斩监候,主要罪名是窝藏罪家之女秦可卿,并交通铁网山叛匪秦可信等;荣国府贾赦流三千里,发往乌里雅苏台,主要罪名是交通平安州节度使;贾政谪往云贵烟瘴地,罪名是藏匿犯官甄应嘉家的财物;贾琏流两千五百里,发往打牲乌拉,主要罪名是国孝、家孝期间强娶民女,勾结长安节度使云光害死两条人命,以及私放高利贷等。由于有北静王一意照应维护,也由于皇上日理万机,需立决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九卿定谳后,当时并未批复;在这期间,宁、荣二府除上述枷号收监者外,其余男主子,贾蓉、贾琮、贾宝玉、贾环也都被相继收监,贾宝玉被派作狱街击柝打更的更夫;只有贾兰,因其母李纨曾因净心守寡被旌表过,且未成年,幸免了囹圄之苦;两府女眷,贾母和薛宝钗在抄家前后相继亡故,尤氏、贾蓉妻许氏、邢夫人、王夫人等俱被暂时圈禁在荣国府下房中,听候发落,只有两位状况较为特殊,一位王熙凤自身有罪被逮入狱,一位李纨竟恩准仍暂居大观园稻香村;余姨娘、家人、嬷嬷、丫头、小厮等,入官后有的已被卖掉,未卖掉的亦暂圈在马棚中等候买主。至于当年对宁、荣两府趋之若鹜的清客相公们,事发前见势不妙,早已作鸟兽散,其中詹光、卜固修二人,投奔到了忠顺王爷府中。
  这天詹光、卜固修二人,早到过厅里鉴定古董文玩,以便王爷亲来过目时解说凑趣。这些原属贾家的东西,许多他们本是熟悉的,摩挲清点之间,也似有不胜感慨之态。
  在所有器物中,体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从荣国府里抄来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金维彝、玻璃围屏等。詹光指着叹道:“没想到百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竟一败涂地至此啊!”卜固修说:“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也真是‘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先是金陵老亲甄家抄家治罪,没多久老太太娘家人,忠靖侯史鼎、保龄侯史鼐双双削爵流边,紧跟着王夫人、凤姐儿娘家的顶梁柱王子腾附逆被诛;那薛姨妈家,吊销了领取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的执照不说,女儿死了,儿子吃了人命官司收在大牢里,也不知她一个孤老婆子怎么挨日子!”
  看到悬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图》和两旁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詹光道:“这画儿倒是唐伯虎真迹;这对联署着宋学士秦太虚的名儿,实属胡闹,对联的风俗,有明以来才渐时兴……”卜固修说:“偏你知道!我谅你也未必事事皆知!比如这对联上,分明含有原怡红公子宠妾的芳名,我问你,她怎么就逃过了这一劫,竟配给了王爷最宠的琪官儿,在东郊紫檀堡过起了红灯帐底卧鸳鸯的绮靡日子?”詹光应道:“要说这个袭人,我倒还确知一二,她原本在怡红院究竟并未收房,两府事败前,琪官已将她赎出迎娶,事败后,两口子暗地里供养照应宝玉夫妇,后宝玉入狱,宝二奶奶回娘家,直到得伤寒而亡,他们未曾间断接济,帮着给送了终;宝玉在狱,他们恐怕也买通狱卒,常有供应;于今世道里,这也算难得了吧!”卜固修又指着壁上的一幅《燃藜图》说:“这也是东府里的吧!那贾珍要真能燃藜苦学、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天的下场!”詹光道:“如今圣旨下,说是姑念当年宁国公有功于朝廷,以不忍之心,将贾珍的秋斩改为罚往大漠军台效力赎罪,并准尤氏及贾蓉夫妇随往,这真是皇恩浩荡,也算他贾珍的造化!”卜固修说:“圣上对贾政更是恩加一等,将远谪云贵烟瘴之地,改为发往荆州府堤岸工程处当差,并允王夫人前往。只是对贾赦、贾琏,似未甚施恩,只不过把原议的流放两处,并作打牲乌拉一处,让他们父子得以有个照应罢了,且未允夫人们同往……”詹光问:“怎不闻那王熙凤的消息?”卜固修道:“我原也纳闷,她恶贯满盈,怎能宽宥?后问了这府里长史官,才知详情。结案时,细审她的身份,竟早已不是主子,抄家前半年,那贾琏已将她休了,将通房丫头平儿扶了正,两个人换了一个过子——所以只把她的诸罪,都归并到贾琏身上。不过她和那平儿,还有两府里的犯妇姬妾家人等,这两天都要带到崇文门发售,再无人买走,便一律强配为奴了。”两人边议论边继续清点物品,只见桌案上陈列着些缠丝玛瑙碟、掐丝珐琅盒、白玉比目磬、墨烟冻石鼎、乌银梅花自斟壶、黄杨根整雕大套杯、捏丝戗金五彩大捧盒……詹光叹道:“那贾宝玉,虽说是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茔居住,可今后哪儿还能有这些个器用排场?”卜固修说:“锦衣纨裤、饫甘餍肥,于他而言早已是来如春梦去如烟了吧,年初有人亲见过他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惨相,形容给我听,回想当年亲历所见,不禁唏嘘良久。依我想来,到如今他也过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回原籍祖茔,苦的恐怕还不是吃用上的事;那贾琮、贾环等,也是恩旨遣回,只怕棠棣之威,令他比当更夫还要难受呢!”詹光问:“贾兰不回金陵么?”卜固修说:“本来就把他们另当别论,现在更恩准他们在城区自购民房安居。那李宫裁对两府其他人等的遭际竟置若罔闻,一心一意只督促贾兰埋头攻书,期待有一天蟾宫折桂。”詹光道:“两府的宅第,还有贾赦的别院,更加上那当年元妃省亲时盖起的大观园,也不知皇上究竟想赏给谁家?大观园里好像还有家庙,里头是和尚还是尼姑?是否早已撵出?”卜固修说:“那些蝼蚁,或撵出,或一并赏予新贵,谁去细问他们的死活!圣上倒是特特地将两府的一应古董文物器用细软全数赏给了咱们王爷,可见优渥非常。咱们还是专心检视为好,不要一会儿王爷到了,应对时语塞起来。”
  正说着,便闻忠悫堂那边传来履响人声,二人忙趋厅门垂手伺候。忠顺王爷,由长史官陪同,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步入了过厅。那王爷已年近七旬,枯骨支离、蛇面秃眉,不过身架高大,每日定时进补,精气神提起来时,倒也声高欲炽。大略地将所摆出的物品扫描一遍后,詹光便将古董中的“软彩”精品逐一指点解释,其中一架贾代善时搜罗的慧纹,系当年苏州刺绣世家的慧娘亲刺,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草字诗词的璎珞,细看竟是温庭筠的《菩萨蛮》,有“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句,詹光道:“贾府原存三件,两件早已献入宫中……”王爷也未觉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别处,詹光忙去打开一只锦匣,取出若干折扇,一一展示赞叹:“这扇骨皆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精造,更难得的上面字画皆系古人真迹,看这把,乃宋徽宗亲绘的‘枇杷黄莺’,这把是米友仁的‘云山忆梦’,这把是黄公望的‘富春归舟’……明季的则有倪瓒、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等的精品佳构,这把仇十洲的‘芳洲九艳’,比那幅从贾家老太太屋里抄来的《双艳图》灵动多了……”王爷取过数把鉴赏,倒也知其好歹,问道:“偏没有唐寅的?”他心中所欲,是最好是有唐寅的春宫秘制,詹光因移身那壁上所悬的《海棠春睡图》,尚未开口,王爷已撇嘴说:“似此等貌似神离的铺张之作,也只有你詹子亮才独具只眼,认作真迹!改日请程日兴再来评说吧……”詹光忙陪笑道:“王爷眼透纸背,我等就是浑身眼睛,终究是瞎子摸象……”王爷不耐烦地移步巡视,摇头道:“多是些粗夯常见之物,命你等择精而陈,难道他两府三宅,就掏腾不出些个润眼喜心之物?”长史官知王爷一贯轻古董中的“软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给卜固修递眼色,卜固修原是跟詹光分好工,负责解说“硬彩”的,因见詹光讨了没趣,伺候时便格外小心,指点着几件瓷器说:“这只汝窑美人觚,还有这个斗大的汝窑花囊,虽算不得怎样的珍品,究竟那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颜色也还入目不俗……这个哥窑美女耸肩瓶宜插折枝梅,否则难出韵味……这宣窑青花红彩大海盘还算匀整富丽……”王爷背手细看,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更望着一只土定瓶质问:“怎的就这么个破烂?难道真再没有好瓷了么?”长史官深知,打从宫里圣祖皇帝到太上皇到当今,都最喜搜罗鉴赏明代成窑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顺王府历来多方淘选,也拥有几件,然王爷每到别府拜访,凡主人夸示其成窑精品,当时便难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后,更是摔盘砸碗,怒斥下属买办眼瞎无能;这回皇上将宁、荣两府古董文玩尽赏王爷,王爷本以为在成瓷一档必有意外收获,没曾想竟告阙如,难怪愠怒非常。
  长史官待王爷怒气稍平,翻开手中册簿回道:“在下倒有一个线索,或许能追究出成窑精品来……查抄荣国府时,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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