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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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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好几只挣扎得太苦,张着嘴巴在喘气。它们的翅膀在奋力扑打,把雪打出一小团一小团烟来。我们兴奋得往屁股上摩擦双手,然后,像摘成熟了的果实一样,将它们从网上一一摘下来。这次,我们接受了教训,抓住一只,就—拧它的脖子。麻雀的脖子很细,很嫩,一拧,咯嗒一声就断了。拧断它们的脖子之后,我们将它们一只一只扔在雪地上。
  “够吃了。”姚三船说。
  但杀心一起就不可收。我们又穿过竹林往那边的树林走。马上就要走出竹林时,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们会面对—个激情如火、浪漫如潮、日后每每想起都会动神经不禁打一个哆嗦的场面——雪地上,扭抱着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雪地上,扭抱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就成了我们几个在脑海里留下的一幅永恒的藏画。
  他们居然没有听到竹林里的动静。天空蓝如童话,月光亮如银盘,雪,深盈一尺,闪闪发光。女人黑发一蓬,洒落在雪地上。两只胳膊如翅张开,一双白手,在雪地上抓下两个深坑。那男人忽然犹如—个屠夫要杀死—一个牲口那样扭打着她,并不时地向也扇着响亮的耳光。女人在他的身体下拼命扭动着,用手抓起雪,一把一把地向男人脸上泼去。
  雪地上散乱地扔着衣服,—件粉色的短裤挂在—丛灌木的枝上。
  我们抓着竹茎的手,慢慢地颤抖起来,然后—个个轻轻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出竹林,才敢大声喘气。
  “是白麻子和施乔纨!”马水清说。
  我们都不吭声,捡起地上的麻雀,赶紧往回走。
  在房子的拐角处,我腿一软,摔倒在雪地上。
  马水清用一种不正经的口吻问:“你——怎么啦,”
  我就从地上抓起两把雪,朝他脸上又准又狠地砸去。这一砸,勾起了他们也想砸的欲望。那月光好得不能再好,那雪也好得不能再好。我们互相追逐着,把雪—把一把地砸着。那没有捏紧的雪在空中扬开,像一片白雾。那捏紧了的雪球,飞过空中时,竟带着一股银光。马水清摔倒了,我们一起扑过去,把雪—捧—捧地向他扬去,没头没脑。我又跌倒了,他们三个又同样扑过来,那狠巴巴的样子,仿佛要将我埋在雪里。马水清在被追赶时,竟然从布包里掏出一只又一只死麻雀朝我砸来。
  我冲上去,夺了他的布袋,也掏出死麻雀来砸到他脸上。姚三船和谢百三就捡我们砸掉在地上的麻雀,也互相砸。后来,我们都累得瘫坐在雪地上。从脖子里钻进衣服里面的雪,受了热气,化成水,身上凉丝丝的,但却让人心中感到很舒服。
  雪野很亮,千树万树,历历在目。冬夜很静,静得连远处一只黄鼠狼走边雪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我们面前的雪地上,是—只又—只麻雀。
  第五节
  苏鹏又在星期六的傍晚回来了。
  第二天,天气很好,到处是行人。这将是油麻地镇冬季里难得的热闹日子。吃完早饭,施乔纳精心打扮了自己,也精心打扮了苏鹏,然后将羊子交给几个没回家的女生带着玩,让苏鹏与她一起到镇上去。苏鹏穿—件棕色人字呢大衣,戴—顶高级的貂皮帽子。那貂毛被风—吹,形成微微的波浪。他手戴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脖里围一条白色的窄窄的羊毛围巾,衬得本就十分潇洒的苏鹏更是万分潇洒了。施乔纨也是—身好打扮,脖上围一条红围巾,大衣领立起来,脸就藏在了茸茸的毛领里,头发乌黑,夹了一枚很大的蓝色发卡,脸被四周的白雪映衬得更加白净。他二人紧紧相依,沿着白杨夹道往前走,招引得前后左右皆有人驻足凝望。他们走过来了——朝校门走过来。
  校门口的牌子下,坐着形象寒碜的白麻子。他的脚下是尚未化去而又被踩得肮脏不堪的积雪。本就显得很臃肿的白麻子,在这冬季里就显得臃肿不堪了。他坐在歪斜的马扎止,脖子太粗,所有的衣领都不能系上,一片片东倒西歪。他的那双手,经过冬季的咬噬与腐蚀,黑糊糊的。也不知是驴年马月的棉帽子,破了几处,露出棉絮来。那帽耳朵一只似狗耳朵般立着,一只又似猪耳朵般耷拉着,很像舞台上的小炉匠。
  苏施二人将近校门时,神态更加高贵而美好。他们很有分寸地说笑着,看也不看白麻子,就走过了校门。
  白麻子抄着袖笼,将脖子缩在那些衣领之间。
  无数的目光就在苏施二人与白麻子之间扫来扫去,对比着。
  比着比着,再看白麻子时,就含了嘲弄与鄙夷。
  苏施二人沿着镇子的大街,继续往前走,很似某个王国的皇室成员来到寻常百姓中间。
  当苏施二人走完一条街时,人们开始议论:“是哪个缺德的要糟蹋人家施会计?
  人家怎么会看得上他白麻子?真是瞎嚼甜舌头!“
  “这白麻子是心里想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瞧瞧人家这两口儿,天造地设的—双!”
  “白麻子算个什么东西?瞎吹牛!”
  “跟人家男人比起来,白麻子连泡臭狗屎都算不上!”
  …………
  白麻子都听见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挑起担子回家了,一天没再露面。晚上,他到镇上小酒馆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人问他:“白麻子,吹大牛,你怎么不去找施乔纨?”
  白麻子一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要熬一熬这娘们儿。”
  有个也喝得醉醺醺的,一指白麻子,“不要说这种屁话。你说你没本事睡人家施乔纨,也没人笑话你。你本来就不配跟这样贵重的女人睡觉。你能跟人家男人比吗?你去喝施乔纨的洗脚水还差不多……”
  白麻子一指那人的鼻子,“你他妈的还不要不信!”
  “嘻嘻,吹大牛。快走吧,去喝洗脚水吧!”
  “你他蚂的才去喝她的洗脚水!”
  白麻子与那个喝酒的,没说到三句就戗了起来,后来居然动手打开了。好几个人过来,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白麻子出了酒馆,在大街上一站,摆摇晃晃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月亮,“臭娘们儿”
  从此,白麻子天—晚就上床,抱着自己的老婆睡觉。
  春天,竟在—个早上就到了。还是那样大的风,但柔软了,温和了。只几天的时间,雪解冰消,大地像脱了—层硬壳,露吐生机勃勃的躯体来。低沉灰暗的天空,犹如硕大无比的气球,现在注足了气体,悠然地飘向远远的高处,世界—下子变得空阔了许多。季节的神奇,在这远离都市的乡野,格外分明地显示出来。春天既是—种力量,又是—种激情。它能使凝固在冬季的世界轰隆隆地发动起来,狂放志来,焦躁不宁起来。
  施乔纨清瘦了许多,眼窝隐隐地罩了黑影,嘴唇总干焦焦的。她总在室外走动,仿佛屋里太闷人了。她与人说话,一副很投入的样子,但别人总觉得她心不在焉。
  她的脾气似乎变得很坏,常无缘无故打羊子。
  有一天,陶卉她们在教室门前跳绳,她走过去看。夏莲香说:“施会计,你也来跳吧!”她就不再像过去那样矜持了,笑了笑,望着一下一下舞到空中的绳子,—下子冲了上去。
  我们都拥到廊下来看。一看就知道,她从前跳绳是跳得很好的。她从这头跳到那头,突然一旋身子,又从那头跳到这头。她朝陶卉招招手,陶卉也跳进绳子里。
  她就抓住陶卉的手,两人旋转着,在绳子里做着一个又一个好看的花样。
  陶卉正跳着,被一个女生逗引笑了,“格格格”地笑起来,眼看坚持不住了,挣脱了施乔纨的手,一下跳了出来。
  绳子里又只剩下她—个人了。她跳得又高又飘,腰肢、双膝、肩头、脖子等,无一处不见风韵。那绳子极长,由夏莲香和另—个女生相隔五米左右挥舞着。施乔纨的漂亮跳跃,使她们倾倒,并兴奋不已,于是把绳子越发挥舞得有力而均匀。只见那绳子在空中变成—道又—道金色的弧线,又往地面上有力地落去,发出—声又
  —声的摩擦音:沙、沙……
  地上笼起谈谈的灰雾。施乔纨的头发跳散了,从空中往下落时,就如清凉的水中一团在漩涡里飘动的水草。她的脸红润起来,丰满起来,眼睛也更有神采。她出汗了,一边跳,一边脱掉了毛衣,露出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她把毛衣抛到女生手上,更高地跳起来。高高隆起的胸脯,随着跳跃的节奏,也很有节奏地颤动着。女生们就拍起巴掌,唱起跳绳歌。巴掌越拍越响,歌声越唱越大,她也就越跳感觉越好。
  跳到后来,她进入了忘我境界,双眼微闭,将脸朝青空仰着,仿佛要向空中升腾而去。不知跳了多久,她终于在大汗淋漓之中感到了疲乏。最后,她再也跳不起来了,用脚踩住了绳子,气喘吁吁地笑着,向那个拿着她毛衣的女生要过了毛衣。
  就在这天晚上,羊子哭哭啼啼地走出屋子,到处找妈妈,“妈妈,妈妈……”
  女生们就走出来,“羊子,你妈去哪儿啦?”
  羊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妈妈,妈妈……”女生们就牵着羊子的手,从办公室找到教师宿舍,又从教师宿舍找到食堂,将学校的厕所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施乔纨。—个男生从镇上回来,说:“我见到施会计了。她站在白麻子家屋后的巷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几个女生就牵了羊子往镇上走,在大桥头碰上了施乔纨。施乔纨拉过羊子,说:“我去小商店买块香皂,你就哭!”
  女生们回到教室,就议论:“她干吗要说去小商店买香皂呢?”
  “小商店晚上也不开门呀!”
  过不多久,我在许—龙的理发店玩,—个正在许—龙剪刀下的镇上人说:“你听说了吗?中学里的那个施乔纨,常把学校的东西往白麻子家偷,还花钱给白麻子的老婆和孩子—人买了—套好衣服。这事也就怪了,那样—个施乔纨,凭什么要奉承他白麻子呢?你说,该相信那些闲话呢,还是不相信那些闲话?”许一龙沆下一串口水来。他习惯性地用手背擦—擦嘴角,掉头问我:“林冰,你相不相信?”我笑笑。许一龙小梳子指着我,“你肯定知道!”我说:“我不知道。”许—龙问:“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许一龙说:“我不相信。哎,林冰,你懂这些事吗?”我红了脸。许—龙说:“不要脸红。你告诉我,想不想老婆?”
  我直摇手,“去去去!”许一龙说:“我总有一天要对陶矮子说!”我说:“我走了。”许一龙一笑,“林冰,你肯定懂这些事了。”我走出门口,“什么事我懂不懂的?”许一龙说:“白麻子和你们中学施乔纨做的事呗!”我说了声“我不懂!”
  立即走掉了。
  学校里真的不停在丢东西:米、油、黄豆……
  我怎么也不能将这些事连到施乔纨身上去。
  白麻子在校门口钉鞋掌时,嘴里咬了一根钉子,对人说:“我不信我治不了这臭娘们儿!”
  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后,一天晚上,我们正要脱衣服上床睡觉,谢百三跑回宿舍,说:“施乔纨与苏鹏干仗!”
  马水清说:“谢百三,你听墙根!”
  谢百三说:“我没有。我是在厕所里听见的。”
  马水清用小镜子照了照脸,说:“我去趟厕所。”
  我跟着说:“我也去。”
  马水清没去厕所,—弯腰,顺着墙走到了施乔纨窗下的豆棵里。我看看四下无人,也跟了上去。
  施乔纨在哭泣,“让你去看医生,你又咱失身份……”
  苏鹏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十分恼火地叫道:“他是个烧饭的,是个伙夫!”
  施乔纨“呜呜”地哭起来。我们还听到了—件东西抛到地上去的声音,大概是个枕头,并听到铺板“咚咚”地响,大概是施乔纨躺在铺上,在用脚后根擂铺板。
  谢百三在大声叫:“林冰!马水清!回来睡觉吧!不要听墙根啦!”
  我和马水清跑回宿舍后,把谢百三狠狠骂了—顿。
  这之后,苏鹏就很少回来了。
  第六节
  不久,汪奇涵不出面,而让—个新来的副校长出面,通知白麻子不要在校门口摆摊。白麻子问:“为什么?”副校长说:“有碍观瞻。”白麻子听不太懂,但明白这话的意思,用锤子在校牌上当当当地敲击了几下,“老子偏不走!”副校长上去细看那校牌,只见光滑的校牌上酪了七八个小坑,如同白麻子脸上的麻子一般。
  他立即恼怒起来,回头往学校走,叫了高三班几个家在外地、身强力壮、生性如牛的学生来制服白麻子。他们几个上来就叫:“快走快走!”白麻子依然坐在马扎上。
  他们就上来,轻轻一推,白麻子就倒在地上。他们又问:“走不走?不走,我们把你的东西扔到河里!”其中—个嘴里说着,就操起一把拔钉子的铁钳子,扔到水中,只听见小河里发出—声清脆的水响,如—颗子弹打入水中。白麻子恼了,就要与学生打,学生高兴,就—起上来奉陪,不—会儿就将白麻子收抬得躺在地上说:“好好好,我承认你们凶,我承认你们凶!”爬起来,收拾起丢得满地的家伙,挑起担子走了。走了十多步,回过头来望着油麻地中学,大声说:“我他妈知道是谁让我滚蛋的!”
  白麻子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
  白麻子的判断自然是准确的。汪奇涵在城里开会时,苏鹏与他谈起油麻地中学的校园环境来,就说:“油麻地中学那样—个漂亮的校门,全县独—无二,你们让—个臭鞋匠整天坐在那儿,又扔垃圾,又撒尿,就不怕糟蹋了你们一个好端揣的门面?”
  白麻子就把鞋匠担子摆到镇上去。镇上的鞋匠就觉得有人来抢食,联合起来,把他撵到街尾上。那里很少有生意。清冷与寂寞之中,他就越发地恨起来。
  这年秋天,苏鹏升任副局长(局长养病,他实际上就是一把手),并且终于可以将施乔纨以及羊子的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施乔纨就将永远地离开油麻地中学了。苏鹏觉得他在油麻地镇失去得太多太多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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