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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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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轻声慢语,激起了玉儿无限的向往,她放下写字的毛笔,爬到炕上,卷起窗户上的纸帘儿,又在急切地瞅着那还差几分没有盈满的月亮。 
  小院里清凉如水,月光下,小枣儿红了,石榴熟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开成一片,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墙根儿底下,草棵子里,蛐蛐儿轻轻地唱着:“知——知——”好像也在催促着那美好的时光早些到来。 
  前边琢玉坊的窗纸也透着灯光,在“沙沙”的磨玉声中,梁亦清手捧着郑和下西洋的宝船,正在加紧精雕细刻。合同期限迫在眉睫,蒲老板在等着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着他,患难老妻和两个女儿在等着他,他自己也在等着这艘宝船竣工的时刻。三年,一次多么艰苦卓绝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经沧海的老舵工,稳稳地把着舵,在疾风恶浪、激流险滩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一分一秒的懈怠,现在,遥远的航程就要结束了,站在船头纵目望去,已经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彼岸! 
  他喘息一下,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巍峨的宝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不容易呀,“马哈吉”郑和,梁亦清陪着您一块儿闯过来了!他注视着器宇轩昂的郑和,注视着甲板上劈风斩浪的一个个人物,仿佛他也加入了那雄壮的行列,仿佛那开往麦加的宝船上,也有吐罗耶定巴巴的身影!啊,巴巴,您现在到了哪儿了?我的心一直跟着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卜拉欣,把他抚养成人了,这宝船,穆斯林的宝船,是他和我一块儿做出来的! 
  他想象着,这件宝船出现在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将会是怎样的惊讶、赞叹,一定用我们听不懂的洋文说:嗅,中国有这样的能人,果然把“三奇”合而为一了!他还想象着,要是亨特先生把这件宝船拿到什么万国博览会上去展览一下,一定会得到更多的人赞赏!这不是胡思乱想。民国十五年,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什么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北京的象牙雕刻不就得了个金奖嘛!当然,他梁亦清不是为这个才做宝船的,这宝船上凝聚着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只要这宝船能够周游四海,让天下的人知道中国玉雕艺人有怎样的手艺,他就知足了,就算没有辱没“玉器梁”世世代代的声誉!他进一步设想,那成千上万的观看宝船的人,一定也有穆斯林,如果他们知道这宝船出自中国的穆斯林之手,一定为“朵斯提”感到无上的光彩!不,这办不到,宝船L没刻着“经字堵阿”,也没刻着他梁亦清的名字,谁也不会知道他! 
  梁亦清感到一种莫名的遗憾。艺人毕竟是艺人,不能和著书立花的文人、挥毫作画的画家相比,不能在自己的心皿化成的“活儿”上题款、盖章。艺人是下贱的工匠,自古来“好人不下作坊,好马不上磨房”,就连明朝的琢玉大师陆子冈,被召进皇宫制作御用的物件儿,也不许他在上面留名,为这,陆子风差点儿丢了脑袋!……但是,这点儿遗憾,只在梁亦清的心头闪了那么一闪,也就自生自灭了。手艺人,想这些于什么?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只是“玉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几人呢?那紫禁城里的宫殿,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天坛的圄丘台、祈年殿,卢沟桥的狮子,居庸关的云台,还有那万里长城,不都是木匠、石匠、泥瓦匠造的吗?现如今,都归功于什么秦始皇啦,西太后啦,哪一个曾经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后世的人谁知道有多少艺人在那上面花了心血、搭了性命呢? 
  水凳儿又蹬起来,蛇子又转起来,梁亦清屏弃一切杂念,重又投入专心致志的创作,在三保太监郑和那饱经风霜的眉宇之间做画龙点睛的镂刻。郑和,这位杰出的中国穆斯林,在他手执罗盘、眼望麦加,指挥着宝船与风浪搏斗的时刻,一定是镇静沉着、胸怀坦荡的,人间的苦难,自身的荣辱,都置之脑后了,他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后,会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国穆斯林功业史上占据光辉的一页,留下显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怀着崇高的敬意,紧紧盯着郑和那穿透万里云天冲破万顷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毛的一闪、心脏的一跳都会影响雕刻的精确,有损于那双眼睛的神采…… 
  韩子奇一直守在旁边,目不转睛地领受师傅那精湛达到极致的技艺,这是他至高的艺术享受和外人无缘分享的殊荣。 
  突然之间,他感到师傅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 
  宝船上,郑和的那双眼睛变得模糊了,仿佛郑和由于远途跋涉的劳累和风浪的颠簸而晕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么了?像一片薄云遮在面前,缭绕,飘动,他努力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也无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郑和! 
  梁亦清双脚停止了踏动踏板,微微闭了闭疲倦的眼睛,笑笑说:“这活儿,越到画龙点睛的时候越费眼啦!” 
  韩子奇默默地看看师傅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睑重叠着刀刻一般的三四层纹路,眉毛和睫毛上被玉粉沾染,像冰雪中的树挂,像年代久远的古迹上的霉斑,几十年的琢玉生涯,师傅把自己琢成了一个苍老瘦硬的玉人!那一双眸子,从原来的清亮、乌黑而变得像雾霭山岚一样黯淡;托着瞳仁的眼白,已经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像两颗玛瑙!韩子奇为师傅感到痛惜,为自己感到惭愧:师徒如父子,为师傅分了多少忧愁和辛苦呢? 
  “师傅,您歇着吧,这活儿,明儿再接着做……” 
  “明儿?明儿就八月十二了吧?咱不能将米将牙儿地等到十五才交货,我想,早一天是一天……” 
  “那,我来接着做,您歇会儿,瞅着我就成了。” 
  梁亦清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成!自古以来,都是徒弟画龙,师傅点睛,不能乱了章程。” 
  “师傅,我乱不了您的章程,”韩子奇说,“我先替您做一会儿,到肯节儿,还让您做……” 
  师傅看着这个自信而又逞强的徒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松口:“子奇,不是师傅信不过你,这三年,你的手艺已经学成了,比师傅我差不到哪儿去,这宝船其实就是咱爷儿俩做的,只不过你做得少点儿,我做得多点儿。以往,不当紧的地方,我不也放手让你做了吗?可眼下,这活儿到了画龙点睛的时候了,怕万一有个闪失,还是由我来做完了它吧!我这辈子琢了多少玉,最可心的也就是这个大件儿,这是我的压轴戏,唱完了这出戏,我梁亦清也就称得上一个琢玉高手了!往后,我就光支支哈儿,瞅着你也唱成个名角儿!子奇,再等等……” 
  人心,毕竟不是靠语言可以完全表达的,师傅还是没有透彻地理解徒弟。说到“闪失”,韩子奇默默地缩回了跃跃欲试的手,他不想再分师傅的心,让师傅安安静静地施展出积几十年经验而炉火纯青的绝技去点睛吧,那是一个艺人赢得创造的快乐和荣誉的关键一搏! 
  “要记住,”梁亦清歇息了片刻,似乎觉得眼睛从疲倦中得到了恢复,心境也更加平和、安定,“一个艺人,要把活儿当做自个儿的命,自个儿的心,把命和心都放在活儿上,这活儿做出来才是活的。人寿有限,‘无常’到来,万事皆空;可你留下的活儿,它还活在人间。历朝历代的能工巧匠,没有一个能活到今天,可他们琢出的玉器呢,不都一个个还活着吗?” 
  坨子又转动起来,梁亦清此时完全忘却了自我,把他的命、他的心都和宝船、和郑和融为一体了。那宝船上的风帆鼓涨起来,旌旗漫卷起来,舵工、水手呼喊起来,浑厚深远的号子和汹涌澎湃的风浪声在琢玉坊中震天撼地地响起来,三保太监郑和站在船头,魁伟的身躯随着风浪的颠簸而沉浮,双目炯炯望着前方,随时监视着前途中的不测风云…… 
  突然,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停止了,梁亦清两手一松,身躯无力地倒了下去,压在由于惯性还在转动的坨子上…… 
  “师傅!师傅!”韩子奇像在梦中看见了天塌地陷,灵魂都被惊飞了,他呼喊着扑倒在地,扶起四肢松软的师傅…… 
  梁亦清在徒弟的怀抱中吃力地睁开了双眼。“宝船,宝船!”他气力微弱地呼叫着。在这一瞬,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炯炯有神,他在搜索那生命与心血化成的目标!当那双眼睛接触到宝船时,他的一双晶亮的瞳孔立即像燃烧的流星,迸射出爆裂的光焰,随即熄灭了…… 
  宝船!在渡过漫长的航程即将到达彼岸的时刻,宝船遭到了意外的灭顶之灾!三保太监郑和遥指远方的右臂被摔断了!这是《郑和航海图》中至关紧要的一笔,整座玉雕的核心部位,七下西洋的方向所指,一臂断裂,前功尽弃,即使丘处机、陆子冈再世也无可挽救了! 
  “啊!”梁亦清发出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叫,一口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那雪白的宝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结束了,他倒在那残破的宝船上,滚热的鲜血把琢玉人和碎玉连成一体! 
  “师傅,师傅啊!”韩子奇疯狂地扑到师傅身上,琢玉坊中回荡着凄厉的呼唤。 
  梁亦清僵卧在他耗尽了生命的水凳儿前,无声无息地告别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遗憾的是,这事业终于没有能够完成,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和他的宝船同归于尽了!他的粗糙的双手紧紧抱着那艘未曾问世就已损毁的宝船,一双血红的眼睛定定地圆睁着,大张着嘴,仿佛在呼喊:真主啊,再给我时间! 
  月光下,静静的小院纷乱起来…… 

  
  



第四章 月清



  初秋的清风送走了难耐的暑热,西厢房廊前的海棠红了。 
  全国高等院校统一招生考试已经在一个多月前结束。对新月来说,那场激烈的争夺战已经成为过去。但她还时时觉得那森严的考场上书写考卷的“沙沙”声仍萦绕耳畔,像蚕儿在争食桑叶。天灾人祸造成的吃食短缺,刺激着体质柔嫩的学生们的食欲,也刺激着他们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或许正是因为瘦得皮包骨,那一双双初涉世事的眼睛才显得更大、更可爱。为了明天,他们在拼搏,这意味着超过别人,击败别人,使自己胜利。在那庄严的时刻,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坦诚的,在命运的抉择面前,任何伪装、虚饰和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都变得毫无意义,惟一可以使自己镇定的是真才实学。一开始,新月也难免有些紧张,甚至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当试卷在她面前展开,她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一遍,失控的心律就跳动正常了。她想起哥哥说过的话:“你就当那儿不是考场,跟平常在班里做作业一样!在班里拔尖儿,出去还是拔尖儿,都是脖子上挑着一个脑袋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的,谁怕谁啊?”哥哥没考过大学,可他这话倒挺有道理,使新月踏实下来了:自己确定的目标,朝着它走去就是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来帮助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让自身的力量来接受检验、接受筛选吧!而你,又必须胜利地通过这人生的一道大关,因为你没有第二志愿,没有退路!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眼前只有试卷。仿佛走进了一座浓密的森林,黛色参天,苍茫无际,没有鸟鸣,没有人迹,只有月光照耀下的一条羊肠小道,明晃晃地显现在脚下,她蹚着带露的小草,踏着清凉的石板,拾级而上…… 
  她胜利了。邮递员高叫着;“韩新月的信!”把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来了,是爸爸抢先撕开来看的,读着上面简短的公文式的字句,他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在一旁洗耳恭听的姑妈撩起围裙擦着眼角的泪花:“主啊!托靠主,知感主!”哥哥把通知书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才郑重地还给新月:“你算是行了!”而妈妈则只是不动声色地“噢”了一声,那声音真是耐人寻味,是因为女儿将从此摆脱她的管束而遗憾呢,还是因为女儿的远走高飞而留恋? 
  整个暑假,新月几乎都在准备自己的远行。姑妈为她拆洗了被褥,改做了秋冬的衣裳。她自己到东安市场新买了一条素花条床单,一只白色补花枕套,还有一双新皮鞋,用的是哥哥给她的钱,她不能辜负哥哥的好意。妈妈递给她十五块钱,是开学第一个月的饭费和零用,而爸爸却又如数另外给了她一份,还嘱咐她说;“这,就别叫你妈知道了!”那表情,尽管极力装得轻松,却也显得严峻而神秘,仿佛他在背着妈妈做一件坏事,使新月感到纳闷儿:父母之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又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本想拒绝接受这额外的“私房”钱,可是,爸爸那一双慈祥而忧伤的眼睛看着她,她就什么也不敢说了。爸爸把一只半旧的棕色皮箱给了她,她接过来,竟有接受“遗产”的那种味道。她在心里说:爸爸,您已经把我送上了人生的道路,这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向您索取什么呢? 
  她把自己的衣服、书籍、文具装进皮箱,阖上又打开,打开又阖上,反反复复,生怕遗漏了什么必需的东西。 
  “你呀,恨不能把整个西厢房都搬了去!”妈妈有一次闲着没事儿,踱进女儿的房里,瞅着她收拾东西。 
  “可不,就跟要出门子似的!”姑妈一边帮她叠衣裳,一边说,“到了那儿,热啦,凉啦,都得自个儿照看自个儿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什么都得预备齐喽!” 
  “连这也带走?”妈妈问。她看见新月正在把那张镶在小镜框里的照片往皮箱里装。 
  “横是怕在外头想家,带上你们娘儿俩这相片儿。没离开过妈呗!”姑妈替她解释。她的解释显得多余,当妈的应该是更理解女儿的。 
  其实,新月的想法很难说清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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