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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琼瑶-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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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漾开了的钢笔 字,何况那些字迹十分细小。她把那小册子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转过身子,她想离去, 可是,忽然间,她站住了。 

  她听到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向著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她的心脏加速了跳动,她想跑, 想离开这儿,但她又像被钉死似的不能移动。她站著,背靠著一堵墙,隐藏在墙角的阴影 里。她听到一个绊跌的声音,又听到一阵喃喃的自语,然后,她看到了他,他瘦长的影子 挺立在月光之中,手杖上的包金迎著月光闪耀。她松出一口气,这不是什么怪物,不是什 么鬼魅,这是他——柏霈文,他又来了,来找寻他妻子的鬼魂。她不禁长长的叹息了。她 的叹息惊动了他,他迅速的向前移动了两步,徒劳的向她伸出了手来,急迫的喊: 

  “含烟!你在哪儿?”不,不,我不扮演这个!方丝萦想著,向另一堵已倒塌的断墙 处移动,我要离去,我马上要离去,我不能扮演一个鬼魂。“含烟,回答我!”他命令式 的低喊,继续向前走来,一面用他那只没有握手杖的手,摸索著周遭的空气。他的声音急 切而热烈。“我听到了你,含烟,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再也逃不掉了,回答我,含烟,求 你!” 

  方丝萦继续沉默著,屏住气息,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只是定定的看著面前这个盲 人。月光下,柏霈文的面容十分清晰,那是张被狂热的期盼所烧灼著的脸,被强烈的痛苦 所折磨著的脸。由于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前移动,他的方向是准确的,方丝萦发现自己被 逼在一个角落里,很难不出声息的离开了。“含烟,说话!请求你!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 幻觉,你在这儿!含烟,我每根神经都知道,你在这儿!含烟,别太残忍!你曾经是那样 温柔和善良的,含烟,我这样日日夜夜的找寻你,等待你,你忍心吗?” 

  他逼得更近了,方丝萦试著移动,她踩到了一块瓦,发出一声破裂声,柏霈文迅速的 伸手一抓,方丝萦立即闪开,他抓了一个空。他站定了,喘息著,呼吸急促而不稳定,他 的面孔被痛苦所扭曲了。“你躲避我?含烟?”他的声音好凄楚、好苍凉。“我知道,你 恨我,你一定恨透了我,我能怎样说呢?含烟?我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这十年来,我 也受够了,你知道吗?我的心和这栋烧毁的房子一样,成为一片废墟了,你知道吗?我拒 绝接受眼睛的开刀治疗,只是为了惩罚我自己,我应该瞎眼!谁教我十年前就瞎了眼?你 懂吗?含烟?”他的声调更加哀楚。“想想看,含烟,我曾经是多么坚强,多么自负的! 现在呢?我什么志气都没有了,我只有一个渴望,一个祈求,哦,含烟!”他已停到她的 面前了,近得连他呼吸的热气,都可以吹到她的脸上。她不能移动,她无法移动,她仿佛 被催眠了,被柏霈文那哀求的、痛楚的声音所催眠了,被他那张受著折磨的面容所催眠了 。她怔怔的、定定的看著他,听著他那继续不停的倾诉:“含烟,如果你要惩罚我,这十 年,也够了,是不是?你善良,你好心,你热情,你从不肯让我受委屈,现在,你也饶了 我吧!我在向你哀求,你知道吗?我在把一个男人的最骄傲、最自负的心,抖落在你脚下 ,你知道吗?含烟,不管你是鬼是魂,我再也不让你从我手中溜走了。再也不让!” 

  他猛的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方丝萦发出一声轻喊,她想跑,但他的手强而有力 ,他抛掉了手杖,把她拉进了怀里,立刻用两只手紧紧的箍住了她,她挣扎,但他那男性 的手臂那样强猛,她挣扎不出去,于是,她不动了,被动的站著,望著那张鸷猛的、狂喜 的、男性的脸孔。 

  “哦,含烟!”他惊喊著,用手触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你是热的,你不像一般鬼魂 那样冷冰冰。你还是那样的长头发,你还是浑身带著玫瑰花香,呵!含烟!”他呼唤著, 是一声从肺腑中绞出来的呼唤,那样热烈而痛楚的呼唤,方丝萦的视线模糊了,两滴大粒 的泪珠沿著面颊滚落。他立刻触摸到了。他喃喃的,像梦呓似的说:“你哭了,含烟,是 的,你哭吧,含烟,你该哭的,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尽了苦,受尽了委屈。哭吧,含烟, 你好好的哭一场,好好的哭一场吧!” 

  方丝萦真的啜泣了起来,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受不了,都触动她那女性的、最纤弱的 神经,她真的哭了,哭得伤心,哭得沉痛。“哦,哭吧!含烟,我的小人,哭吧!”他继 续说:“只是,求你,别再像一股烟一样从我手臂中幻灭吧,那样我会死去。呵!含烟呵 !”他的嘴唇凑上了她的面颊,开始吸吮著她的泪,他的声音震颤的、压抑的、模糊的继 续响著,“你不会幻灭吧?含烟?你不会吧?你不会那样残忍的。老天!我有怎样的狂喜 ,怎样的狂喜啊!”于是,猛然间,他的嘴唇滑落到她的唇上了,紧紧的压著她,紧紧的 抱著她,他的唇狂热而鸷猛,带著全心灵的需求。她无法喘息,无法思想,无法抗拒…… 她浑身虚软如绵,思想的意识都在远离她,脚像踩在云堆里,那样无法著力,那样轻轻飘 飘。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圈住了他的脖子,她闭上了眼睛,泪在面颊上奔流,她低低呻吟, 融化在那种虚幻的、梦似的感觉里。忽然间,她惊觉了过来,一阵寒颤穿过了她的背脊, 她这是在做什么?竟任凭他把她当作含烟的鬼魂?她一震,猛的挺直了身子,迅速的用力 推开了他,她喘息著退向一边,接著,她摸到了一个断墙的缺口,她看著他,他正扑了过 来,她立即翻出缺口,发出一声轻喊,就像逃避瘟疫一样没命的向花园外狂奔而去。她听 到柏霈文在她身后发狂似的呼喊: 

  “含烟!含烟!含烟!” 

  她跑著,没命的跑著,跑了好远,她还听到柏霈文那撕裂似的狂叫声:“含烟!你回 来!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 

  她跑到了柏宅门口,掏出她自备的那份偏门的钥匙,她打开了偏门,手是颤抖的,心 脏是狂跳著的,头脑是昏乱的。进了门,她急急的向房子里走,她走得那样急,差点撞在 一个人身上,她站住,抬起头来,是老尤。他正弯下身去,拾起从她身上掉到地下的一朵 红玫瑰。 

  “方小姐,你的玫瑰!” 

  老尤说著,把那朵玫瑰递给了方丝萦,方丝萦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是锐利的,研究 的。她匆匆接过了玫瑰,掩饰什么似的说:“你还不睡?”“我在等柏先生,他还没回来 。” 

  “哦。”她应了一声,就拿著玫瑰,急急的走进屋里去了,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锐利 的眼光,在她身后长久的凝视著。 

  上了楼,一回进自己的屋子里,她就觉得浑身像脱力一般瘫软了下来。她关上房门, 把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掷在床上,躺在那儿,她有好久一动都不动。然后,她坐起来,慢慢 的脱掉了风衣和鞋子,衣服和鞋子上还都沾著含烟山庄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经揉碎了。换 上了睡衣,她躺下来,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不能平静,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旧鲜 明,而且,她发现自己对这一吻并不厌恶,相反的,她始终有份沉醉的、痛苦的、软绵绵 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心灵的每根纤维都觉得刺痛——一种压迫的、矛盾的、苦 恼的刺痛。她听不到柏霈文回房间的声音,他还在那废墟中作徒劳的找寻吗?那阴森的、 凄凉的、幽冷的废墟!她几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状,那样憔悴的、哀苦无告的、向虚空中 伸著他那祈求的手。摸索又摸索,呼唤又呼唤,找寻又找寻……但是,他的含烟在何处呢 ?在何处呢?

  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痛苦的、恼人的关怀呵!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那儿苍苔露冷 ,那儿夜风侵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册子,爬起身来,她从风 衣口袋里摸出了那本又霉湿、又残破的小册子,翻过来,那些细小而娟秀的字迹几乎已不 可辨认,在灯光下,她仔细的看著,那是本简简单单的记事册,记著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 ,间或也有些杂感,她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今日开始采茶了,霈文终日忙碌,那些采茶的姑娘 

  在窗外唱著歌,音韵极美。 

  六月八日“她”又来找麻烦了,我心苦极。我不知该怎么办好, 

  此事绝不能让霈文知道。我想我……(下面烧毁) 

  六月十一日我决心写一点儿什么,我常有不祥的预感,我该把 

  许多事情写下来。六月十二日霈文终日在工厂,“她”使我的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 

  高目睹一切,他说要告诉霈文,经我苦求才罢。 

  六月十五日霈文整日都在家,我帮他整理工厂的帐目,我不愿 

  他离开我,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六月十七日我必须要写下来,我必须。(下面烧毁) 

  六月十八日高坚持说我不能这样下去,他十分激动,他说霈文 

  是傻瓜,是瞎子。六月二十二日我要疯了,我想我一定会疯。“她”今日盘问我祖宗 

  八代,我背不出,啊!六月二十四日我希望霈文不要这样忙,我希望!为了霈文,什 么 

  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怎样的日子!霈文,你不该责备我呵,多少的苦都 

  吃过了,你还要责备我吗?霈文,你好忍心,好忍心,好 

  忍心哪,我哭泣终日,“她”说我……(下面烧毁)。 

  六月二十六日高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寻死。 

  六月二十九日我决心写一点东西了,写一本小小的书,我要把我 

  和霈文的一切都写下来。六月三十日著手写书,一切顺利。 

  七月五日我想我太累了,今日有些发烧。 

  七月八日风暴又要来临了,我感觉得出。霈文又不在家,我 

  终日伏案写稿,黄昏的时候,突然……(下面烧毁) 

  七月九日果然!“她”又寻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 

  厂,我不能忍受,我跑出去,淋湿了,高把我追了回来。 

  七月二十日病后什么都慵慵懒懒的,霈文对我颇不谅解,我心 

  已碎。七月二十二日浑身乏力,目眩神迷,虽想伏案写书,奈力不从心。 

  高劝我休息,他说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续写书,倦极。七月二十六日小生命将在八月中旬降生,连日腰酸背痛 ,医生说 

  我体质太弱,可能难产。七月二十七日天气热极,烈日如焚,“她”要我为她念书, 刁刘氏 

  演义,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下面烧毁) 

  七月二十八日晕倒数次,高找了医生来,我恳求他不要告诉霈文, 

  霈文实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他。 

  七月三十日发热,口渴,我命将尽。我必须把书先写完,天哪, 

  我现在还不想死。七月三十一日霈文和高大吵,难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话,我勉力起 

  床写书,终不支倒下。八月一日我有怎样的晕眩,我有怎样的幻觉!霈文,别离开 

  我!霈文,我的爱,我的心,我的世界! 

  …… 

  她猛的合起了那本小册子,她不愿再读下去了。这些片片段段、残破不全的记载使她 的内心绞痛,泪眼模糊。把小册子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她躺回床上,侧耳倾听,柏霈文 仍然没有回来。只有山坡上的松涛和竹籁,发出低柔如诉的轻响。

9 

  一清早,亭亭就告诉方丝萦说,柏霈文病了。方丝萦心头顿时掠过了一阵强烈的惊疑 和不安。病了?她不知道他昨夜是几点钟回来的,她后来是太疲倦了而睡著了。可是,回 忆昨夜的一切,她仍然满怀充塞著酸楚的激情,她记得自己怎样残忍的将他遗弃在那废墟 之中。病了?是身体上的病呢?还是心里头的病呢?她不知道。而她呢,以她的身分,她 是多难表示适度的关怀呵! 

  “什么病呢?”她问亭亭。 

  “不知道。老尤已经开车去台北接刘医生了,刘医生这几年来一直是爸爸的医生,也 是我的。” 

  “你看到他了吗?”她情不自已的问,抑制不住自己那份忐忑,那份忧愁,和那份痛 苦的关怀。 

  “谁?刘医生吗?”“不,你爸爸。”“是的,我刚刚看到他,他叫我出去,我想他 在发烧,他一直在翻来覆去。”“哦。”方丝萦呆愣愣的看著窗外的天空,几朵白云在那 儿浮游著。人哪,你是多么脆弱的动物?谁禁得起身心双方面的煎熬?为什么呢?为什么 你要到那废墟中去寻觅一个鬼魂?你找著了什么?不过是徒劳的折磨自己而已。她把手压 在唇上,他梦寐里的章含烟!如今,他仍相信昨夜吻的是含烟的鬼魂吗?她猜他是深信不 疑的。噢,怎样一份纠缠不清的感情!“方老师,你怎么了?” 

  亭亭打断了她的沉思,是的,她必须要摆脱这份困扰著她的感情,她必须!这样是可 怕的,是痛苦的,是恼人的!方丝萦呵方丝萦,你是个坚定的女性,你早已心如止水,你 早已磨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坚强挺立得像一座山,现在你怎样了?动摇了吗?啊,不! 她打了个冷战,迅速的挺直了背脊。“噢,快些,亭亭,我们到学校要迟到了。” 

  “我能不能不去学校?”亭亭问,担忧的看著她父亲的房门。“中午我们打电话回来 问亚珠,好吗?”方丝萦说:“我想,你爸爸不过是受了点凉,没什么关系的。” 

  她们去了学校。可是,方丝萦整日是那样的心神恍惚,她改错了练习本,讲错了书, 而且,动不动就陷入深深的沉思里。她没有等到中午,已经打了电话回柏宅,对亚珠,她 是这样说的:“亭亭想知道她爸爸的病怎样了?” 

  “刘大夫说是受了凉,又受了惊吓,烧得很高,刘大夫开了药,已经买来了,他脾气 很坏,不许人进屋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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