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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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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香一听到这些,脸色发白。

  有一次,一个婆娘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呀,你们都是这样的好命,这样体面,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当初放到这个鬼地方来,只夹了一把伞,除了褂子就是一坨肉!”

  众人笑。

  这个婆娘显然是据铁香当初的穷。铁香忍不住,匆匆跑回家去捶枕头捶被子哭了一场。

  铁香其实是在大户人家里长大的,家里曾经有保姆和仆人,做莱离不开酱油、茴香和香油,也能区分什么是饼,什么是蛋糕,不像其他马桥人那样,统统称之为“糖”。只是她到马桥的时候,父亲死在牢里,家道已经败落。她确实是只夹了一把伞,匆匆跨进了本义家的门槛。

  当时她十六岁,抹了点胭脂,挺着一个大肚子,大汗淋淋地独身闯到马桥,问这里谁是党。人们很奇怪地打量着她,在她一再追问之下,才说了两个名字。她又问这些党中间谁还是单身。人们就说出了本义。她问清了本义的住处,一直走到那间茅屋里,粗粗打量了一下房子和人:

  “你就是马本义?”

  “呵。”

  “你是共产党?”

  “呵。”

  “你要收亲么?”

  “么事?”本义正在铡猪食,没听清。

  “我是问,你要不要婆娘?”

  “婆娘?”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随身带来的伞,“我还不算丑吧?也能生娃崽,这你看见了。你要是还满意,我就……”

  “呵?”

  “我就那样了。”

  “你是说哪样了?”本义还没听懂。

  铁香脚一跺,“就给你了。”

  “给我什么?”

  铁香扭头望着门上,“跟你睡觉!”

  本义吓了一跳,舌头僵直得搅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神婆子?

  ……娘哎娘,我的箩筐呢?“

  他逃进里屋。铁香追上去问:“你有什么不满意呢?你看我这脸,你看我这手,这脚,样样都是全的。跟你说实话,我还有点私房钱。你放心,这肚子里是个读书人的种,你要,就要。不要,就做下来。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生得娃崽,我身子好……”

  还没说完,听见有人溜出后门的声音。

  “你找到我这样的,算是你前世积了阴德呢——”铁香气得用—跺,不一会哭出了嚎啕的劲头。

  后来,本义拜托同锅兄弟本仁,打发这个神婆子走路、本仁上门时,发现女子已经在切猪草了,擦擦手起身让坐,找吊壶烧茶,倒也看得顺眼。看见女子屁股圆大腿粗确实是个能下崽的模样,嘴里含含糊糊,送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后来对本义说:“神是神一点,身体还好。你不要,我就要了。”

  这一天,铁香就住在本义家,没有回去。

  事情就这么简单,本义没请媒人没费聘礼,捡了个便宜。铁香也一了心愿,用她后来的话来说,她当时受不了政府的管制和四个母亲成天的哭哭泣泣,受不了邻居一个小染匠天天的威胁纠缠,一横心,只打了一把伞出门,发誓要找个共产党做靠山。她居然一举获胜,几天之后果真领了个复员革命军人兼党支部书记回家,让左邻右舍刮目相看,干部们看着本义胸前抗美援朝的纪念章,对她家也客气了几分。

  他们双双到政府登记。政府说她年龄太小。过两年再来。她好说歹说不管用,杏眼一瞪发了横,对管公章的秘书说:“你不登,我就不走,把娃崽生在你这里,说是你的种。还怕你不养我!”秘书骇了一跳,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办手。看她和新郎的背影远了,还惊魂未定地说,好神的婆子,不会来二回了吧?

  旁边的人也啧啧摇头,说到底是九袋爷的千金,吃过百家饭的,脸皮比鞋底还厚。这以后如何得了?

  本义后来也慢慢明白,这一桩婚事对于他很难说是一件美事。铁香比他小了十多岁,就有了在家里发脾气使性子的权利,有时候神得没有边,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动不动就咒马桥弓这个鬼地方,是人过日子的地方么?她咒马桥的路不平,咒马桥的岭大瘦,咒这里的滂眼淹得死人,咒这里的米饭里沙子多,咒这里的柴湿因此烟子特别呛,给这里的买根针买个酱油也要跑七八里路。咒来咒去,免不了要咒到本义。她咒一咒也就算了,有一次居然咒一声就狠狠切下一颗血淋淋的鳝鱼脑壳。天下还有王法么?他本义好歹也是她的老馆,好歹是个书记,如何与鳝鱼脑壳搅在一起?

  本义老母还在的时候,对媳妇也莫可奈何。一旦惹得她发了毛,连老人也不放过:“老不死的家伙,我不怕你几十岁几十斤,河里没有盖盖子,塘里也没有盖盖子,你去死呵!你何事不去死呢?”

  一般来说,本义对这些话装耳聋,也确实有点整。即便有时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老子锄死你”,只要婆娘暂时闭了嘴,他也不会真动手。他最威风的一次,是一巴掌打得铁香滚到一群惊飞四散的鸭子里面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那次是正气压倒邪气,东风压倒西风。铁香爬起来就去投塘,被村里人拦住了,只好跑回娘家去,三个月没有音信。最后还是本仁备了两斤薯粉两斤粑粑,代表同锅老弟去与铁香讲和,用土车子把她推了回来。

  在上面的叙述中,读者可能注意到,我笔下已经几次出现了“神”字。可以看出,马桥人的“神”用来形容一切违反常规和常理的行为。在这里,人们最要紧的是确认了的庸常性质,确认人只能在成规中度日。任何违犯成规的行为,从本质上说都不是人的行为,只可能来自冥冥中的莫测之物,来自人力之外的天机和天命。

  不是神经质(神的第一义),就是神明(神的第二义)。马桥人用一个“神”字统括这两种意义,大概认为两者的差别井不重要。一切神话都是从神经质式的想人非非开始。

  一切神坛前都有神经质式的胡言乱手舞足蹈。也许,神经质就是神的世俗形态和低级品种。而一切“神速”、“神勇”、“神效”、“神奇”、“神妙”、“神通”,作为对常人能力限度的一时僭越,往往伴随着人在近乎神经质状态下的痴迷和狂放,是无意识或非意识得到良性运用的结果,也是人对神的接近。

  铁香神到了这种地步,人们都说她有神魔附体 

 
不和气
  

  我最初听到这个词是在罗江过渡的时候,碰上发大水,江面比平时宽了几倍。

  同船有两个面生的女子,大约是远道而来的,一上船就用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船家对她们打量了一下,扬扬手要她们下去。两个女子没有办法,下船各自用河泥在脸上抹了两下,抹出一个花脸,相互对视笑得直不起腰,才捂住肚子咯咯咯地上了船。

  我对这件事十分惊异;为什么要画出一张鬼脸?

  船家说:“十个毛主席也管不了龙六爹发大水。一船人的命,出了事我担待不起呵。”

  船上立即有人附和,是的是的,水火无情,还是小心点好。他们说起以前的某月某日,某位女子也是好不和气,害得船翻了,人落到水里,怎么游也到不了岸,硬是碰了鬼。

  我后来才知道,“不和气”就是漂亮。这个渡有个特别的规矩,碰到风大水急的时候,不丑的婆娘不可过渡。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丑女,怎么也嫁不出去,最后就在这个渡口投江而亡。从那以后,丑婆娘阴魂不散,只要见到船上有标致女人就要妒忌,就要兴风作浪,屡屡造成船毁人亡的事故。过渡的女人稍有姿色的,只有污了面,才可使一船人免遭灾祸。

  我不大在意和相信这一类传说,也没有去具体研究美色与灾祸之间的关系,比方美色是否确实较为容易引起人们走神、乱言、发痴发狂?是否较为容易成为放弃职责、大意操作之类的诱因?使我感兴趣的是“不和气”这个词。它隐含着一种让人有点不寒而栗的结论。美是一种邪恶,好是一种危险,美好之物总是会带来不团结,不安定,不圆满,也就是一定会带来争纷和仇恨,带来不和气。一块美玉和氏壁曾经引起赵国与秦国大动于戈,一个美女海伦曾经引发了希腊远征特洛亚长达十年的战争,大概都可以作为这个词的注解。世人只有随波逐流,和光同尘,不当出头的椽子,在自己的脸上抹泥水,才有天下的太平。

  马桥语言中的“不和气”也泛指好,卓尔不群,出类拔草,超凡出众等等、以这个词来描述本义的年轻婆娘铁香,外人没有理由不为她的前景捏一把汗。 

 
不和气(续)
  

  铁香不大乐意跟马桥的女人打交道,出工也要往男人堆里挤,在男人堆里疯疯癫癫。本义对此没有么好脸色,但也无可奈何。上山倒木本来是男人的事,她也要去赶热闹。到了岭上,两手捉斧子像捉鸡一样,咬着牙砍了好一阵,连个牙齿印也没有砍出来,最后斧子不知弹到什么地方去了,自己却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出一身白浪。

  她一摔倒,男人们的事就多起来了。她支使这个给她拍灰,要求那个给她挑指头上的刺,命令这个去给她寻找遗落的斧子,指示那个帮她提着刚刚不小心跌湿了的鞋子。她目光顾盼之下,男人们都乐呵呵地围着她转。她哎哎哟哟地尖叫着,身体扭出一些动人的线条,不经意之际,亮出领口里或袖口里更多白花花暧昧不清的各种可能,搅得有些人的眼光游移不定。男人们也就干得更加卖力。

  她摔得并不太重,但脚步踮了两下,硬说痛得不行,要本义背她回家去,完全不管本义正在岭上同林业站来的两个干部打交道。

  “神呵!搞个人扶你一下不就行了?”本义有点不耐烦。

  “不,就要你背!”她小脚一跺。

  “你走,走得的。”

  “走得也要你背!”

  “你一没出血二没脱骨头。”

  “我腰痛。”

  本义只好再次屈从这位少妻子,甩下林业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背下岭去。

  他知道,再不把她背走,她就可能要宣布自己来了月水一类的事情。她是个口无遮拦的人,动不动就会公开女人的秘密,使自己的身体被所有的男人了解和关心,成为所有男人们共有的话题,共有的精神财产。她的例假简直是马桥集体性的隆重节日和伟大事业。她当然不会说得很直露。但她一会儿说自己腰痛,一会儿强调自己近日下不得冷水,一会儿拜托哪个男人去卫生院为她买当归,甚至在田间吆吆喝喝地喊本义回家去给她煮当归煮鸡蛋,这一切当然足够让人们重视她身体正在出现的事态,强调她的性别;也足够引导男人们的想象和对她的笑嘻嘻的讨好。

  她乍惊乍喜的叹词特别多。明明是对一条毛虫的惊诧,她一声哎哟却可以无限柔媚,迫使男人们感受到这种声音另外的出处和背景,退想她在那个出处和背景中的姿态,还有种种其它。她当然不会对这些胡思乱想负责,只对毛虫负责。但她一条毛虫,可以打败其他女人的姜盐豆子擂条以及其它款待,把男人们从那些款待之下夺过来,乖乖地跟着她去卖力,去做她要求男人们做的任何体力活。每当这个时候,她在马桥其他女人们的目光里挺胸昂首地走过,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胜利快感。

  我后来听马桥人窃窃私语,说这个狐眉花眼的婆娘的哎哟真是不和气,至少哎哟出了三个男人的故事。

  首先是县上一仕文化馆长,有一次来检查农村文化工作,就住在她家里,带来的另一个干事,则交给了复查。从那以后,馆长对马桥特别有兴趣,一脸肥肉笑眯眯的经常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家灶房里,就像在那里生了根,长在那里了。据说他带来免费支农的图书,还有免费的化肥指标和救灾款,都是铁香开口要的,一张嘴就灵。喊馆长做事比支使崽女还便当,包括差使馆长帮她挑尿桶,别别扭扭到菜园子里上粪。

  后来的男人则是一张小白睑,一个小后生,据说是铁香的侄儿,在平江县城里的照相馆做事,下乡来为贫下中农上门服务。铁香带着他走遍附近的村寨,向人们介绍他的相照得如何好,说得人们心痒痒的,都来争着看小后生手里已经有的一些照片,当然有铁香千姿百态的十几张。这是马桥人第一次看剑手相机,当然好奇。

  同时感到好奇的还有小后生的一块旧手表,在铁香的腕了上戴了个把月。有人说,岭上砍柴的人看见了,他们两人同去街上的时候,在岭上居然手拉着手。这是姑妈与侄儿做的勾当么?算什么事?

  最后,人们还谈到铁香勾引过煌宝,说煌宝一肩把她家订做的岩头食槽扛上门,一口气喝了五端子凉水,浑身的肉疙瘩起伏滚动,铁香羡慕得不得了,硬要想宝帮她剪指甲——她右手的实在剪不好。事后,她还偷偷地做过一双鞋,送到煌宝那里去。无奈煌宝太宝气,不懂得女人的用心,拿着鞋还给了本义,说这双鞋小了一点,夹脚,看来还是本义方合适、本义当下就黑了脸,硬着脖子朝侧边一扭,半天没有扭出一句话。

  以后的几天,没看见铁香的人影。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颈上有一道上口子。人家问起来,她说是猫爪子抓出来的。

  她没有实说,那是老倌打出来的。

  颈根上有血口子的铁香,不再在男人堆里笑闹了。平静了一段。她后来倒是突然对三耳朵亲热起来。

  三耳朵很难说是一个男人,在任何女人眼里都不具有男人的意义,当然不会使铁香的这种亲热具有什么危险性。三耳朵是兆青的二崽,从小吃里扒外,逆传不孝,被兆青一杆锄头赶出了家门,一度同神仙府里的马鸣、尹道师、湖二结了伴,也成了烂杆子,马桥的四大金刚之一。“三耳朵‘”的外号,来自他左腋下多出的一个耳朵,一块形似耳朵的赘肉。有人说他前世太顽劣,阎王老子这次多给他一十耳朵,让他多听听老人言,多听听政府的话。他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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