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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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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闹一下。

  又准备了八桌酒席,给村里村外的一些亲友送去红帖。

  回村祭祖的魁元也接到了一张红帖,打开一看,脸立刻变了色。他叫胡魁元,帖子上竟写成了“胡亏元”。

  “亏”字太不吉利,也充满着敌意——虽然这极有可能只是出于写贴人一时的马虎和懒惰。

  “我嬲他老娘顿顿的!”

  他愤愤地撕了红帖。

  他不能容忍一个“亏”字,就像五十年代的法官不能容忍一个“宋子文”,红司派的战士们不能容忍“革司”二字,十字军不能容忍“真主”二字。一场语言圣战就从这里开始。

  他没有去赴宴。看着人们抹着油嘴从盐午家那边回来,恨恨地吞咬着自己的一个生红薯。他对家人说,他要找盐午家里的算帐。其实,他出门后先到煌宝家里坐了坐,又到复查家的菜园子里摘了条黄瓜吃吃,最后到天安门前看后生打了一阵台球,看一桌后生摸了一圈麻将,根本不敢去找盐午。他甚至害怕盐午知道他来了,知道他要来吵棚。光是天安门那宅子的气势,足以把他的尿都骇得夹回来,他如何吵得过人家?幸,他游游荡荡的时候,发现盐午家还在装修的一间铺面里,有一把电钻丢在地上,大概是停电了,工人喝茶去了,没有收捡。刚才在这里打下手的盐早也不见了,可能是缠上了另外一件什么事。魁元左右看一看,眼明手快地将电钻塞进怀里,又顺手拿了两个插座板,溜出大门,跑到他三哥家的红薯地里,挖了一个坑埋下再说。他知道这样的东西以后可以卖到哪里去。

  他不慌不忙回到家里,又是擦汗又是偏风,把跟着他的狗踢得惊叫,好像他已经很有权利这么踢了。

  “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我魁元是好欺的么?”他兴冲冲地对母亲说。

  “盐午那个货如何说?”

  “如何说?一切后果归他负责”

  只是没有说有什么后果,又如何负责。母亲看他忙着脱皮鞋擦皮鞋,忘了进一步问下去,去给他做饭。两个嫂嫂抱着娃崽在门边站了一会,对事情的结果有点半信半疑,迫使魁元再次说了几句大话:“他盐午有钱又如何?我一去,他就晓得的。”

  吃完饭,魁元在家里呆不住,出门去找电视看。刚走到路口,发现路上堵着三个汉子,借着月光看出,其中一个是盐午手下的一个管家,姓王。魁元装作没有看见,想擦身而过。

  “走就是么?”王一把揪住他的胸口,“等你好久了、说。是要我们动手呢,还是你自己吐?”

  “你说什么?”

  “还装蒜?”

  “开玩笑呵?三哥。”

  魁元笑了笑,想拍拍对方的肩,手还没搭上去,对方一出腿,他就刷地一下矮了半截跪在地上。他两臂护住脑袋大喊大叫“你们敢打人?你们凭什么打人?”

  一个黑影给了他一拳,“哪个打人?”

  “告诉你们,我也有兄弟……”

  他腰上又挨了一脚。

  “说,哪个打了你?”

  “没打,没……”

  “没打呵?这还像句话。好好说,电钻藏到哪里了?莫伤了和气。”

  “本来就是不要伤和气么。今日你们发的帖子那样缺德,我还没跟盐午哥说…

  …“

  “你说什么?”

  “哦哦,我说我还没有跟马董事长说……”魁元还没说完,感觉头发被一只手揪住,脑袋不由自主地朝上牵引,扭到了王的大胡子面前。他看到的大胡子已经大大倾斜。

  “你还想同我们耍一耍?”

  “说,我说,好好好我说……”

  “走!”

  魁元的屁股上又有一次巨痛。

  他带三个汉子到红薯地里,双手刨去一些浮士,把电钻和插座板取出来,毫无必要地把插座板拍拍灰,攻击它的质量,“这些都是伪劣产品,我一看就晓得。”

  “给点草鞋钱吧。”黑影们拿了电钻,顺便剐了魁元的手表,“今天算是给你个面子,以后再不懂味,割了耳朵再说话。”

  “那当然。”

  这件事是怎么被他们发现的,魁元满心纳闷但不敢问。他根本不敢吭声,直到黑影远了,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才站起来哭丧着脸骂:“崽呵崽,老子不杀了你们就不是人——”

  他摸了摸手腕,那里确实空了,又到土坑里刨了刨,那里也确实空了。他决意去找村长。

  村长根本不愿意听他谈什么亏元不亏元,手表不手表,听他哭了起来,也只是眼角瞟了他一下。村长是个戏迷,晚上去天安门看戏。可惜这天没有什么好戏。台上是双龙弓那边来的一个厚度班,唱一些七拼八凑的地花鼓,唱腔、身、化妆、锣鼓完全草得很,凑几个人在台上打禾晒谷一般,牛头不对马嘴地唱下去,实在没有词了,就来点挤眉弄限的秽言或昏话,博得台下一笑,也算将就。台下已经有好多人往上面甩草。

  村长没找到烂草鞋,便走出场子上路回家去睡觉。突然,一个哇哇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颈根已经被两只手掐住,身子向前栽倒。额头不知砸在什么东西上,脑袋里一阵金星四冒。他想看清身后是什么人。想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但感到右耳处一阵清凉,用手一摸,那里已经空虚了很多。“耳朵——”他惊恐地大叫。他听到身后有衣衫撕破的声音,听到身后黑影用最快的速度,吱吱咯咯咬着嘴里的什么东西,然后一口吐在地上,跳起脚来猛睬猛跺,再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朝远处人流最稠的方向拼力一甩。所有的动作都是在刹那间完成的。

  “姓王的,捡你娘的耳朵去呵——”

  是魁元透出酒臭的尖叫。

  “王拐了,你不听君子言,耳朵喂狗去呵——-”

  魁元显然是一刀割错了人

  “魁拐子你要死呵,搞错了咧!”分边有人在喊。

  周围的人多起来了。有人冲上来了,拦腰搂住疯了般的魁元。一阵扭打之后,魁元甩倒来人,冲破只拦,朝坡上的暗夜里跑去。

  村长还处在全身哆魄的惊骇中,捂着脑袋右边的流血处,一个劲地哀哭。“耳朵……哎哟哟我的耳朵哟……”他四肢落地狗一样在地上寻找。有人突然想起来,说刚才魁元朝饭铺那边扔了什么,或许就是扔的耳朵?于是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边,那边的人也赶紧把一双双脚挪开,为流着血的村长,为几支朝地上扫来扫去的手电光让出空间。他们弯下腰,很快找到了一个纸烟盒子,还有几块西瓜皮,几堆猪粪,就是没有发现一片肉。最后,一个娃崽眼睛尖,在一只烂草鞋里把这片肉找到了,可惜已经血肉模糊,嵌进了一些砂粒,糊了黑黑的泥污,而且完全冰凉,怎么看也不像人的东西了。人们说,它没有被狗叼走,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们松弛了双脚,可以大大方方朝地上踩了,不担心踩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了。

  脚下的土地,重新结实坚硬起来。

  村长头缠着白纱布从乡卫生院回来,已接近第二天早晨。据说耳朵是马马虎虎缝上了,但魁元那贼养的做得太绝,把它嚼咬得不成样子。郎中说,耳朵最后能不能接活,暂时还没有把握,先接上看吧。很多人围在他家的门口,探头探脑前里面看。

  三个月以后,魁元的案子终于在区法庭判决。他逃跑到岳阳,还是被盐午派治安联防队从那里抓了回来。他的罪名是暴力伤人加盗窃,两罪并罚,判刑八年。他没有请律师,也显得无所谓,站在法庭上还不时朝后面几个要好的后生咧咧嘴,笑一笑,头发朝后潇洒地一摆。如果不是法警喝止,后面的那些后生已经把点燃的香烟朝他丢过来了。

  “烟都抽不得么?”他作出很惊讶的样子。

  庭长问他最后有什么说的,他又作出很惊讶的样子:

  “我有罪么?笑话,我有什么罪?我只是看错了人,只怪我那天喝多了一点酒。

  你们晓得,我平时是不喝酒的,除非是人头马,XO,长城干白,孔府家酒顶多也只喝一小杯。我的问题是朋友太多,人家一见面硬要我喝,有什么办法呢?不喝对不起朋友可!舍命陪君子吧。再说那一天是七月半,鬼门开,不喝对不起先人……“

  他被法官打断一次以后,连连点头,“好好好,我拣重要的说,实质的问题说。

  当然,我是做了一点不那么文明的事情,但是,这不是犯罪,绝对不是犯罪,顶多只是一下看花了眼,就像一失手,打烂了一个碗。你们说对不对?我相信经过今天的审判,这个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事实胜于雄辩。我已经向上面反映了这个问题。

  专署的李局长很快就会来的,就是粮食局的局长,我前不久还在他那里吃过饭……“

  他关于那天吃饭时天气、环境、菜谱的种种描绘,再一次被法官不耐烦地要求略去,只得从命。“好吧,不说李局长了。上面对这个事是有看法的。省里的韩主编也认为我没什么问题。韩主编你们都认识吧?……怎么?你们连韩主编都不晓得?他是我老爹最好的朋友呵!原来就是我们这个县文化馆的可!我劝你们打个电话去问一问,问一问他,省政府对这个问题到底怎么看……”

  他的十八扯足足耗费了二十多分钟。

  法官盯着他一口焦黄的牙齿,觉得他一口歪理,驳斥了他的申诉,让警察把他带了出去。他留给人们一个背影,还有过于长的西装裤,垮在脚后跟的裤脚边在地上扫来扫去,拖泥带水。 

 
栀子花,茉莉花
  

  雨是要下的,我看下不下来。(关于天气)

  吃饱了,吃饱了,还想吃一碗就是。(关于吃饭)

  我看汽车是不会来了,你最好还是等着。(关于等车)

  报上这篇文章写得好,我一句都看不懂。(关于读报)

  他人是个老实人,就是不说老实话。(关于仲琪)

  ……

  进人马桥的人,都得习惯听这一类模棱两可的话;暖昧、模糊、飘滑、游移、是这又是那。这种让人着急的方式,就是马桥人所说的“桅子花菜莉花”。我发现,一般说来,马桥人对此不大着急,甚至一点也不怪异。他们似乎很乐意把话说得不大像话,不大合乎逻辑。他灯似乎不习惯非此即彼的规则,有时不得已要把话说明白一些,是没有办法的事,是很吃力的苦差,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勉为其难的迁就。

  我不得不怀疑,从根本上说,他们常常更觉得含糊其辞就是他们的准确。

  因为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马仲琪是怎么死的。总结人们的意思:仲琪有是有点贪心,又没怎么贪心;一直思想很进步,就是鬼名堂多一些;从来没有吃过什么亏,只是运气不好;婆娘的一身病明明是治得好的,可惜找不到对路的药;走到哪里都是个干部的样,就是没有个当干部的相;新屋倒是砌了一栋,砌了又不是自己的;黄老五对他最好,没帮过什么忙就是;是个有面子的人,没有什么话份;说他偷东西实在冤枉,他不过是没给钱就拖走了屠房里一块肉;黄藤是他自己吃的,说他自杀根本不符合事实……听了这些话,我明白了么?没有明白么?

  我大体知道,仲琪守着一个卧床久病的婆娘,日子很艰难,连买肉的钱都没有了。重阳节的前夕忍不住在屠房偷了一块肉,被当众抓获,写检讨书贴在墙上。大概觉得无脸做人,他第二天就喝了黄藤水。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的事情不能被马桥人说得清清楚楚,在一种栀子花莱莉花的方式中得越来越暖昧,只能证明马桥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或者说不愿接受这样简单的事实。也许,他们觉得在事实的每一个环节之外,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他们的很多话都被那些隐形的事实搅乱。破坏和分解,只能变得牛头不合马嘴。

  仲琪用笔批下了数不胜数的“同意”,最后一个“同意”是上地批在自己偷肉的检讨书上,张贴墙头公之于众。在检讨中,他骂自己是贼,是无廉耻的家伙,是愧对党和政府也愧对先人的反动分子。有些话写得过头,可以使人想见当时惶恐的程度。其实,他一生一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知道远远近近太多瞒天过海的恶行,但自己从来安分守己,非分的一根稻草都不敢取。他的本分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吗?

  没有。他被一批批他洞悉无余不以为然的人抛下,眼睁睁地看他们发财,自己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紧巴,猪油罐子都没有什么腥味。他是不是需要改变一下呢?在我的想象中,他走进了屠房,掏着自己空空的衣袋,吸着火热逼人的节日气氛,终于决定一块肉上开始自己改变。可惜的是,他没有得到肉,只得到了自己众目要民千夫所指之下无限耻辱。

  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该继续他的本分,还是继续他的不本分?

  如果他还在我的面前,如果他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很可能会有一时的踌房。我很难作出非此即彼的回答。在这个时候,我可能会暗暗感到,一种栀子花茉莉花式的恍惚不可阻挡地向我袭来。 

 
放转生
  

  杀猪宰牛之类的血腥事,被马桥人叫作“放转生”,显得清雅和高尚。老班子说,畜生也是一条命,前世作孽,现世遭罪,活得最苦,杀了它们就是让它们早点转生,脱了苦海,是一大恩大德的善事。这样说起来,屠夫们杀得理直气壮,食客们嚼咬得满嘴流油也可以心安理得了。

  语言可以改变人的感觉,一个词的更换,可以缓解甚至消除人们在屠宰场上的悲悯,对淋漓的污血和肉案上一双双直愣愣没有闭上的眼睛从此无动于衷。

  本义卸下书记一职以后,就做了几年放转生的营生、直到身骨子大不硬朗了,只要下得床,一听到猪叫,没人请也要去看看,去指手划脚,骂这个的先人,骂那个的老娘,屠场上没有一个人不被他骂得一无是处。他对操刀有瘾头,刀法也熟练,杀得名气最大的那些年,根本不要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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