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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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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一次看见万玉,是从县城里回马桥去,带去了他托我买的肥皂和女式袜子。我在他的茅屋前看见他的儿子,被他警觉地挡在门外,朝我吐口水。我说我是来看他爹爹的。

  我的话肯定被床上的万玉听到了。他等我走到床前,突然撩起着黑色的破蚊帐,一张脸闯上来。“看什么看什么,就这个样!”

  这一点也不好笑。他的脸蜡黄,瘦若干柴,让我暗暗吃惊。

  “好想念你,都要得相思病了。”

  这同样没什么好笑。

  问过病情,我可惜他没有到城里去唱歌、他连连摇手,“做好事,你做好事。

  搞农业的歌?那锄头尿桶戳里戳气的东西也叫歌?“

  他叹了口气,说最有意思的是从前,从正月到三月八,什么事也不做,天天都是耍,都是发歌。这村发到那村,这山发到那山,好耍得很。他说伢崽女崽发堂歌,对面坐着发,发出意思来了,发完一首就把凳子往前挪一寸,挪到最后、两张凳子合成排,两人相搂相偎,面颊厮摩,你在我耳边发,我在你耳边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只有对方一人听得清楚。这叫“耳边歌”。他眉飞色舞两眼发亮,“啧啧啧,那些妹崽都是豆腐肉,一掐就掐得出水来的!”

  这一天我也无聊,对下流歌有些好奇,央求他唱一点给我听听。他扭捏一阵,半推半就地约定,“这是你要我犯错误的?”

  “我给你买肥皂袜子,你就不感谢一下?”

  他精神大振,跳下床来,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才算是润好了嗓子,运好了气。我突然发现,他如此矫健,如此雄武,病色一扫而光,眼里射出两柱电光。

  他唱了几句,我还没来得及理解,他连连摇手,猛烈地咳嗽,说不出话来,手慢慢地伸向床沿。

  “我怕是发不得歌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手很凉。

  “不,你唱得蛮好听。”

  “真地好听?”

  “当然,当然。”

  “你莫哄我。”

  “不哄你。”

  “你说我往后还唱得?”

  “当然。当然。”

  “你凭什么晓得我还唱得?”

  我喝水。

  他目光暗了,长叹一声,头向床里面偏过去,“我唱不得了,唱不得了,这只怪何部长太毒辣了呵。”

  他又开始了对何部长莫名其妙的仇恨。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一碗冷水喝得足够的长久。

  几个月后的一天,远处来者不善地鞭炮炸响。我出门一打听,是万玉散发了,也就是死了(参见词条“散发”)。据说他死的时候床边根本没有人,硬了一天多才被隔壁的兆青发现。据说他落气时口袋里只剩下三颗蚕豆,家无隔夜粮。他留下一个十来岁的伢崽,早被他一个远方舅舅领走。他家徒四壁我是看到了的,到处是蛛网和鸭粪,空荡荡的屋里连一个柜子都没有,衣物永远堆放在一个破摇篮里,邻家的小鸡在上面跳来跳去。人们说,他一辈子就是吃了女人的亏,如果不是这样,他婆娘恐怕也不会同他打离婚的,总还要搞一口热饭给他吃吧。

  他连下葬的棺木也没有,最后还是本义出了一箩谷,队上另外补助了一箩谷,为他换来两根杉树,做了个阴宅。

  按照当地风俗,人们在他的棺木里枕了一小袋米,在他嘴里塞了一枚铜钱。给他换衣的时候,兆青突然发现:“他没有龙呵!”

  众人一愣。

  “真的!”

  “真真是没有龙!”

  一个又一个去尸体边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真是没有龙,也就是没有男人的阳物,无不惊讶万分。

  到了傍晚,消息传遍整个村子,女人们也在乍惊乍疑地交头接耳。只有罗伯有点不以为然,显得胸有成竹地说,不用猜也应该看得出来,万玉若不是个阉官子,为什么连胡子眉毛都没有?他还说,他早就听人说了,万玉十多年前在长乐街调戏一个大户人家的婆娘,被当场捉拿。东家是长乐街上的一霸,又是伪政府的团防头目,不管万玉如何求饶,一刀割了他的龙根。

  人们听完这些话,唏嘘不已。联想到万玉一直忠心耿耿地在女人面前讨好,给她们干活,替她们挨打,这是何苦来着?打了几十年的雷,没有下一滴雨;喂了几十年猪,没吃到一团肉,疯了么?到头来,这唯一的娃崽都不是自己的骨肉——人们想起来了,那个娃崽确实长得完全不像万玉。

  没有了万玉,村子里安静多了,少了很多歌声。有时候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尖啸,仔细一听,不是万玉,是风声。

  万玉就埋在天子岭下。我后来上山砍柴,几次从他身边走过。清明节的时候,我看见那一片坟地里,他的坟最为热闹,坟头的杂草都被拔去了,有很多纸灰,有残烛残香,还有一碗碗的饭充作祭品。我还看见一些面熟和面生的妇人,村里的和远处来的,去那里哭哭泣泣,有的还红了眼睛。她们哭得一点也不躲闪,一点也不扭怩,张家坊一位胖妇人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把万玉嚎践成她的肝她的肺,痛惜她的肝和肺穷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自己只有三颗蚕豆。这几乎是一次女界的自发集会。我奇怪她们的丈夫都不来干涉这种眼泪。

  复查说,他们都欠了万推匠的工钱,不会说什么的。我想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觉得万玉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同自己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可疑的关系,不再值得提防,不必同他计较。 

 
龙(续)
  

  马桥人把龙都画成黑色的,有鹿角,鹰爪,蛇身,牛头,虾须,虎牙,马脸,鱼鳞,等等,一样都不能少。这些龙画在墙上,镜上,或者雕花床上,还得配上波涛和云彩,海陆空一应俱全。这样看来,龙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动物,与远古时代的恐龙也完全没有关系。龙是一种中国式的所有动物集大成,是世上所有生命的概括抽象。

  龙只是一种观念。一个面面俱到无所不能的观念。

  把船做成龙形,就成了龙舟。我在马桥当知青的时候,因为“文革”,五月端午赛龙舟作为旧风俗也受到批判的禁止。我只听村里的人说,以前赛龙舟十分热闹,罗江两岸的人总要争个高下,输了的一方上岸以后,每个人都要以裤子包住脑袋,受尽人们的百般嘲笑和羞辱。我还听说,当时的龙舟都是用桐油刷上七七四十九遍,动手造船之前烧香拜神种种繁文缛节不说,造好之后不能雨淋,不可日晒,也不得轻易下水,到了比赛的日子,鼓乐大作,由年轻后生抬往比赛的起点。即便就是沿着江边走,也是船坐人,不能人坐船的。

  我问为什么要这样颠倒。

  他们说,要让龙舟歇气,不能累着了。

  在这个时候,龙就成了一种动物,而且是个气力有限的家伙。 

 
蛮子(以及罗家蛮)
  

  壮年男人别名“汉子”,是较为普遍的情况。马桥人更习惯把男人叫作“蛮子”、“蛮人”、“蛮人三家”。其中“三家”的来历不可考。古代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语,其中“三户”似乎并非特指男人。

  明明是一个人,却带着“三家”的标记,承担着“三家”的使命,这是不是楚地先人的传统,也不得而知。我曾经有一个想象:如果一个人的血缘来自父母两人,而父母的血缘又来自祖父母一辈的四人,祖父母的血缘又来自太祖父母一辈的八人……照此几何级数往上推算,只须几十代,全人类的巨大数目都可统括在先辈的范围之内,都是每个人共同的祖先。“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美好愿望,在这则简单的运算里完全不是虚言,竟有了生理学的可靠依据。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都是全人类的后裔,每一个人身上都收聚和总结了全人类穿越了几十代的遗传因素。那么一个人还是一个人吗?还仅仅是一个人吗?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个人”的概念是不完整的,每个人也是“群人”。我希望马桥的“蛮人三家”中的“三”只是传统中“多”的同义词。这样,“蛮人三家”就差不多是“群人”的别名,强调着个人的群类背景,也就暗合了我的奇想。

  “蛮”字流行于南方,很长时间内是南人的统称。有关的资料记载,春秋时代(公元前700年)有罗国,即罗家蛮。《左传》说,“鲁桓公十二年,楚师分涉于彭,罗人欲伐之。”算是最早的痕迹。罗人曾定居今天的湖北宜城县西南,与西南方的巴国为邻,后称罗川城,见于《水经注》卷二八。罗家蛮又叫罗子国,曾以彭水为天然屏障,抗拒北方强敌,一见楚兵南渡,是不能不抵抗的,而且居然也取得过胜利。但楚罗大小悬殊,后者终非敌手。我们在《左传》中看到,罗人后来两次逃亡,第一次逃到枝江县,就是历史上“巴人”的发祥地;第二次是二十年左右以后的楚文王时代,再次逃到湘北,即现在的岳阳、平江、湘阴县一带。

  江以人名,罗江就是这样获得了名号。

  很难想象当年扶老携幼的长途迁涉。从史料上看,罗人到达这里以后重建了“罗城”,但今天已经了无痕迹。我怀疑罗江边上的长乐镇,就是当年的罗城。乐与罗大体谐音,可算一个线索。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也是我进山挑竹木之类的必经之地。它有贯串全镇的麻石街,有流淌于麻石上的甜酒香和木屐声,通向热闹而且湿漉漉的码头,也有一些似乎永远不会探出人面来的紧闭门窗。当地人说,码头下有铁柱,水退时才可以看见,上面还有很多模糊的古文。我当时没有考古的兴致,从没有去看过。每次都是累得两眼发黑,喝下一碗甜酒之后,倒在街边和衣而睡,准备继续赶路。好几次我都是被深冬的寒风冻醒的,一睁眼,只有头上摇晃欲落的疏星。

  如果长乐不是罗城,那么可供查考的还有落铺、洛山、抱落,铜锣峒,它们也有一字谐音于“罗”,也都与我有过一面之交。这些村或镇至今在我的印象中还可浮现出古老的墙基和阶石,浮现出男女们眼中一闪即逝的躲避和戒备。

  罗人与巴人有亲密的关系。“下里巴人”在这里是很通用的成语,意指他们。

  的古歌。罗江的终端便是“巴陵”,即现在的岳阳。《宋史》卷四九三,说到哲宋枯元三年(公元1088年),“罗家蛮”曾一度“寇钞”,后来由土家的先辈首领出来加以约束,才告平静,可见土家与罗人是颇为合作的——而士家族被认定为巴人的后裔,已成史学家们的公论。另一个可以注意的证据是,土家传说里,经常出现有关“罗家兄妹”的故事,显示出“罗”与土家族先民有不解之缘。

  奇怪的是,我在罗江两岸从没有找到过名以“罗”字村镇,也很少听说有姓罗的人家——除了我所在村子里一位姓罗的老村长,出身长工,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我不能不设想,一次残酷的迫害浪潮,一次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也无从想象的腥风血雨,使“罗”字成为了这里的禁忌,罗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姓氏,隐没自己的来历,或者远适它方,就像某些史学家描写的那样,成群结伙,餐风宿露,去了湘西、黔、桂、滇以及东南亚的崇山峻岭,再也没有归来。从那以后,罗江有名而无实,只剩下没有内容的名号,成了一张不再发出声音的嘴,只是喷放出来无边的寂静。即便这张嘴被我们从墓穴里找出来,我们不知道它曾经说过什么。

  事实上,他们的国家已经永远失去了,万劫不复。只留下一些青铜器,已经粉化,一捏就碎。我在那里挖荒时,多次挖出大批的箭簇和矛头,只是都非常小,比书上看到的要小得多,显示出当年金属的稀贵,必须用得十分俭省。这些出土物被本地人见多不怪,不当回事,全都弃之地边道旁,小崽子们装上一篮篮的,拿来打架玩耍而已。我后来见到博物馆里一些森严保护下的青铜器的展品,总是有点不以为然。这些东西算什么呢?我在马桥的时候,随便踩一脚,都踩到汉代以前去了,脚下吱吱吱不知要踩掉多少文物珍品。 

 
下(以及穿山镜)
  

  下流、下贱、下作的简称,词义源于不正当的性行为,甚至一般的性行为。湘方言在八十年代以后有“稀下的”一词,指流氓无赖的习气,显然也是“下”的延伸和扩展。

  就人的体位来说,头脑在上,二此人的思维和精神从来就具有上的指向,享有“高尚”、“崇高”、“形而上”之类方位标志。而性器官在下,因此性行为从来属于“下流”。

  由此看来,寺庙建在高山,罪犯囚于地狱,贵族居于殿堂。贱民伏拜阶下,胜者的旗帜升向高空,败者的旗帜践踏足底……这一切很难说是偶然的择位,一定是某种信念的外化和物化。我怀疑,这一切源于古代穴居人对自己身体的困惑和最初的认识,从那时候开始,寺庙、贵族、胜利的旗帜,成了穴居人脑袋的延伸,获得了上的方向。而相反的一切,则只能同处感的下体一样永远屈居于下。

  据说马桥以前特别的下,公社干部狠狠整过一下,才正经多了。公社何部长下到村里收缴超额的自留地、自留粪、自留鸡鸭等等,还在大会上出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是两个长长的镜筒:“这是什么2穿山镇!有了这个东西,你们不管做什么下事,我都看得见!抓住一个,处分一个!抓住十个,处分十个!决不手软1”

  其实是望远镜,是公社林业站的,用来观察山火的。

  连本义听这话也面色紧张,对望远镜不安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人们以后果然不敢乱说乱动,万玉一连几个月一都要闭臭了,打死他也不唱觉觉歌。一到夜晚,大家早早睡了,村里安安静静,没有灯火。好多人还说,那一段他们连老婆都不敢碰。

  万玉对穿山镜很不满意,曾经对我抱怨:“不公平,太不公平。你们城里人有电影戏看,有动物园看,有汽车火车着,我们乡里人有什么?就是这一点文化生活,”

  他是指觉觉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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