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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5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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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禁不住叹了一声:“烧得真干净啊!” 
  额席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出一会神,又赞了一声:“走得真干净啊!” 
  她看看天空,再看看山下那个灰蒙蒙的村庄,那里一个个日子都蒙满了尘垢,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去了。在她背后,一块突起的岩石就是原来天葬的地方。新社会还没来,她的丈夫就从那里离开了这个村子。也像他未曾谋面的孙子一样,走得千千净净,连一粒尘土都没有留下。她本来想对这个人说点什么,但这个人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她连他的大致模样都想不起来了。跟一个连模样都看不清的人说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她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本来,她出门的时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因为到这样的地方,要对死者的灵魂表示敬重。但现在,她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她也要走了。早知道这样,她该把压了多年箱子底的首饰戴上一点。但没戴就没戴吧。好在,她还带了一把木梳。本来,她是想,再也不用带一个病秧秧的孩子,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梳梳头。 
  村里的老年人一个个都蓬头垢面,好像一个老年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时,她感到那个孩子走到身后来了。她说:“那么,你就过来,坐下来吧。” 
  格拉就从躲着的地方来到了面前。 
  “坐下吧。” 
  格拉就坐下了,“奶奶,你知道,不是……” 
  奶奶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你看,他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格拉哭了起来,“你也不相信我。” 
  奶奶说:“兔子已经受完了他的苦,你的苦还没有受完。说这些是没有用的。兔子说不是你都没有用,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格拉说那我怎么办啊! 
  “来吧,替我梳梳头吧,我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那么久了。” 
  格拉就替奶奶梳头,一下一下,每一下,都会拉断一些雪白的头发。奶奶都把这些头发收起来,仔细地缠绕在手指上,缠满了一根手指,又去缠另一根手指。纠结的头发慢慢松散,柔顺了。在太阳底下,闪烁着一点丝质的光芒了。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头发很漂亮的。有些男人,只从背后看看我缎子一样闪光,瀑布一样悬垂的头发就爱上我了。” 
  格拉说:“哦。” 
  “他们还编了我头发的歌呢。” 
  格拉还是说:“哦。” 
  奶奶就有些生气了,“哦,哦,你就只会说哑巴都会说的两个字吗?哦,见鬼,我也说这个字了,不怪你,不怪你,现在的人已经不会为眼前的事物赞美和歌唱了。我都要走的人了,还对你发什么火呢?可怜的格拉,我不对你发火了。” 
  “奶奶,为什么我不想惹人生气,人家却老对我生气呢?” 
  “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不想干坏事,但坏事总是我干的?” 
  “我累了,孩子,不想再费脑子了。兔子,还有兔子的爷爷都干干净净地走了,你把我的头梳好,我也要干干净净地走了。” 
  格拉说:“我也不想呆在机村,但我没有办法走开,走开了也要让人给赶回来,再说,还有我的阿妈,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也要走了。” 
  奶奶呵呵地笑了两声,什么都没有说。她和格拉说的是两个意思。当年,恩波去寻找格拉母子,几天后,他狼狈地回来,说到处都有人把住路口和桥梁,没有一张纸符,就不允许去别的地方,她觉得那是儿子编出来的一个故事,一个让自己从不体面的事情中解脱出来的借口,
如今听格拉说这话,才晓得这事情是真的。上天怜悯,在临走之前,心里存着的一个大疙瘩也解开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让人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呢?” 
  “我想那些把守路口的人他们也不知道。” 
  “可怜的人。” 
  “但他们打起人来真狠啊!” 
  “可怜的人总是互相折磨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梳子一下又一下,梳齿在头发间穿梭,使一切纠结的清爽,使一切夹缠的柔顺。奶奶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格拉。你要好好长大。” 
  “奶奶,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我要把有些人杀了。” 
  “孩子,也许等你长大了,就不这么想了。” 
  格拉的额头皱起来,脸上露出很老气的神情,“是他们逼我这样想。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我的力气还小,我还要照顾我阿妈。” 
  这时,头梳完了。格拉没有想到梳掉了那么多头发,奶奶头上还留下了这么多,本来他以为,等他把这个头打理完,上面什么也不会剩下了。格拉说:“你说年轻时你的头发很漂亮,现在我相信了。” 
  奶奶说:“可惜没有一面镜子。” 
  格拉说:“你回家的·再照吧。” 
  奶奶望望天,伸出整整齐齐缠绕着银发的手指,在阳光下旋转,那些头发就闪出缎子一样的闪光。她格格地笑了,说:“你看,这些头发血气还旺着呢。它的主人是可以再活的,可她不想活了。这个世道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东西了。” 
  格拉说:“奶奶你等等,我下山去取一面镜子。” 奶奶说:“你坐下。坐到我面前。” 看着格拉这个野孩子如此顺从安静地坐在她面前,额席江奶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用手抚一抚光可鉴人的头发,挺直了腰身,把敞开的衣裾敛到盘坐着的腿下,说:“我有些话要告诉你。我要走了,我一走,就没有人告诉你这些话了。” 
  现在,格拉好像懂得了奶奶这句话的含义,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滑落下来。奶奶絮絮地交待了。就让他走,他就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他停了一下,他觉得,就是这个时候,不想再回到机村艰难日子里的奶奶离开了。 
  他记起了奶奶最后的交待,不要去告诉任何人,他们自己会晓得的。格拉就没有告诉。格拉还记得奶奶说:“如果以后,还有人因为兔子的事情记恨你,你也不要感到太冤屈。至少,像我们家的恩波,他自己心里也是非常难过。”说完这个,奶奶又笑了,格拉觉得,额席江奶奶此时的笑容,跟桑丹那标志性的糊涂的笑已经很相像了。但奶奶说出来的话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说:“兔子这样的人,不是白白来到这个世上的,他是来收债的,过去我们欠了他的债,我已经还清了,你,恩波,还没有还清。还有人正在欠下新的债。” 
   
  十五 
   
  奶奶的葬礼,格拉没有去参加。 
  自此以后,格拉就按照奶奶的嘱咐,从村子里隐身了一样。只要他不想见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自然没有人牵挂着他。他早出晚归。一清早,他就出门了,潜入了林中。他整天都在山林中追寻猎物。熟悉了兽踪鸟路,但凡在他下了套子的地方,没有一个过路的活物能够幸免。下好套子,他总是蹲伏在附近,直到猎物中了机关。他看着猎物在死亡的圈套里拚命挣扎。一旦钻进了套子,这样的挣扎就显得很徒然了,那只能使脖子上的绳套勒得更紧,只能使死神更快地降临。 
  每天,他都在林中进行着这无声的猎杀。 
  他甚至想,这样不停手地杀下去,要不了多久,这些林子里,就不会再有活物了。但他从春天杀到夏天,又从夏天杀到冬天,林子里野物也没有减少的迹象。随着他对森林秘密的洞悉,反而觉得可供猎杀的野物是越来越多了。好像是他的猎杀,刺激了野物们的生殖力。只要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便能听到这里那里,都有野物们的动静。一只野兔正在奔跑,三只松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猫头鹰蹲在树枝上梦呓。而他,每天只要一只猎物就够了。 
  每天。他来到林中,天才慢慢亮起来。对他这样一个熟练的猎手来说,白天还十分漫长。他慢慢在林中行走,看看那群猴子新的猴王产生没有。有只鹞子的窝被风吹歪了,有窝冬眠的熊,洞口伪装得不是很好,他要加上——些东西,帮忙掩藏起来。太阳出来,草地上的霜化开。他就会下套子了。下好套子,他就在附近等着。等待的时候,他故意把脑子停下来,腾空了,不去想别的事情。太阳把草地晒得暖和了,他就会倒在草地上睡过去。睡过去的时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做梦,果然,他就不做梦。这些都是额席江奶奶临走的时候交待他的。凡是奶奶嘱咐的事情,他都照着去做,而且,不费什么劲都做到了。 
  他想,既然人们把人死说成上天,那他相信,上了天的奶奶并没有走远,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关照着他。但他看看天空,却只看见天空深深的蓝,看见风驱赶着云,一会儿从东边飘到西边,一会儿,又从南边飘到北边。 
  这天,他又去看望那头鹿。那头鹿被一个大人下的套子夹伤了双腿。格拉把那个猎人的套子毁掉,救下了那头鹿。开始,他去看它的时候,它会害怕地跑开一段,又回过头来向他张望。但后来,人和鹿的距离一天天靠近了。直到有一天,他把手伸出去,那头鹿也没有跑开。鹿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显出天空和天空中的云影,他再走近一些,就从鹿眼中看见了自己。一个蓬头垢面的,眼神机警的野人。 
  鹿子温暖的舌头伸出来,舔着他的手,一股幸福的暖流贯通了他全身,他说:“鹿啊,没有人做我的朋友,你就做我的朋友吧。” 从此,他就有一头鹿做朋友了。 他带去盐给鹿抹在嘴唇上,鹿很喜欢,他带去酥油,涂抹在鹿被套子勒出的伤口上,鹿也很喜欢。鹿一喜欢,就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他的脸,他也十分喜欢。喜欢那种幸福一般的暖流,从头到脚,把他贯穿。 
  这期间,桑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后来,她消失了几天。当她满脸苍白再出现时,肚子里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但格拉每天的猎物,很快就把母亲滋养过来了。不到一个月,她的头发又有了光泽,脸上又有了红润,只是,他没有办法再让母亲眼睛里的光亮汇聚起来,使她对世上的事情表示特别的关注了。 
  格拉对母亲说:“桑丹啊,你的眼神要这样就这样吧。奶奶临走的时候说,”说到这里,他看见桑丹歪起了头,好像在思索什么,眼神也好像要汇聚起来了,但这只是片刻工夫,母亲脸上又显出茫然而又空洞的笑容,“奶奶临走的时候说,要是你不这样,也许你是整个机村心里最苦的人。” 
  母亲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笑着。 
  不知不觉间,奶奶和兔子就走了一年了。 
  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正像奶奶对他预言的一样,勒尔金初生下了一个女儿。 
  那天,奶奶在坐化之前对他说:“等到他们生下新的孩子,就会忘记对你的仇恨了。” 
  从这天起,格拉增加了猎物数量。每天夜晚,等天黑尽了,人们关上了朝向广场的沉重的木门,他才悄悄地潜回村子,把一只猎物挂在恩波家门口。有时,那幢透出一点昏黄光亮的屋子安安静静。有时,那个屋子里会传出婴儿啼哭的声音。这时,格拉就会在恩波家院子的树篱边多站上一会儿。这声音很像林子里总在悬崖觅食的青羊幼羔的叫声,也很像兔子小时候的哭声。 
  回到家里,格拉会对母亲说:“奇怪,兔子降生时,我才是四岁大的孩子。这么大的小孩是记不住事情的。” 
  桑丹说:“是啊。” 
  格拉又说:“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反正我觉得我是记住了。” 
  桑丹眼里显出怜爱的神情,叫一声“格拉”。 
  “我的好阿妈,你还认得我就已经很不错了。”格拉很老气地说。 
  桑丹就格格地笑了。就像一个浑沌未开的孩子。 
  春暖花开的时候,生产了一个女儿的勒尔金初又下地劳动了。她和恩波这对曾经显得像陌生人一样的夫妻,现在又恩爱如初——比起新婚时节,这对夫妻的恩爱中还加进了一种深深的怜惜。在机村,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猜忌构成了生活的主调。所以,这对夫妻这种显得过分的恩爱使他们成为了异类。但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不管不顾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了。 
  有传言说,是前喇嘛,他们的沙甫舅舅,运用法力,在他们身上下了一个凡人看不见的罩子,把他们和这个时代隔离开,从此,他们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有嗅觉灵敏的人,感到了这种说法的恶毒。生活在罩子里就幸福,否则就不幸福,这就是对社会主义的恶毒攻击。但是,传言的特性就是,人人都听到过这种说法,人人都转述过这种说法,但谁都不知道那个始作俑者是谁。传言依然被人们津津乐道地传布着。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嘴上,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心里。 
  这就是机村的现实,所有被贴上封建迷信招牌的东西,都从形式上被消除了。寺庙,还有家庭的佛堂关闭了,上香,祈祷,经文的诵读,被严令禁止。宗教性的装饰被铲除。老歌填上欢乐的新词,人们不会歌唱,也就停止了歌唱。但在底下,在人们意识深处,起作用的还是那些蒙昧时代流传下来的东西。文明本是无往不胜的。但在机村这里,自以为是的文明洪水一样,从生活的表面滔滔流淌,底下的东西仍然在底下,规定着下层的水流。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表面气势很大地喧哗,下面却沉默着自行其是。 
  听到那个关于罩子的传说,格拉感到高兴。他想既然他们关在罩子里,既然罩子里就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既然罩子外面的事情与他们无关,那么,他的出现也就不会刺激到恩波与勒尔金初了。 
  也许,就像奶奶说的一样,当他们有了一个新的孩子,以前的事情,就应该被忘记了。 
  奶奶的预言很多都应验了。 
  那个罩子,再加上奶奶的预言,使格拉觉得自己去见恩波的时机成熟了。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野兽,不应该再每天都呆在森林里了。他的头顶上也有一个更大的罩子。这是机村人集体的仇恨。奶奶说了,只要从恩波那里打开一道缝隙,这个罩子就可以打开了。 
  这时候,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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