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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5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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桩没有斤两的小买卖,却还要弄得人心里不舒服,还要大费口舌,更让人还觉得委琐无趣;有时候还会恼火地大叫:不卖了!不卖了!现在好了,一切都理顺了,自然就是老扁担了。现在我们卖破烂,简单到可以就站在阳台上,叫唤胖丫一声;胖丫就去把老扁担带进来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老扁担收购我们花桥苑人家的破烂,差不多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到后来,谁要是不叫老扁担,倒是叫旁人惊奇了,觉得事情怎么就怪怪的呢。饶庆德教授的家庭有了重大变故以后,原本由他夫人处理的破烂事宜,现在交由张华处理了。张华便拎出破烂来,自然就是老扁担接了。只有聂文彦,她是坚持不接受老扁担的。与其说是她与老扁担拧住了,还不如说是她与自己的观念拧住了。聂文彦索性不卖破烂了,她把破烂一一归类整理,都堆积在通向顶楼平台的过道上。为自己的观念受难,总是大有人在,聂文彦算是让我认识了这种执著的人。 
  这是1998年的夏天了。又是几场泼天的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然而,这一次我们小家庭遭受的破坏与损失,被大破坏与损失掩盖了。洞庭湖涨水,鄱阳湖涨水,中原大片地域的千湖万泊都水满为患,长江的大小支流都涨水,都在倒灌长江;上游的洪峰还一趟趟赶来,长江便成了我们城市的一道悬河。我们花桥苑人家,天天去江边看水;长江宽阔气派得一塌糊涂,果真叫人气短眼晕。我们是不怕大水的,只是被大气象震慑。抗洪救灾开始以后,人人都上堤去了,花桥苑只剩下老弱病残。大事件就是这样的风起云涌,一呼百应;人人随着潮流说话和做事,身不由己地亢奋;到处看见英雄包括自己也是,振臂一呼,都气壮山河;日常的那个自己,连自己也都找不到了。 
  老扁担也急急赶回家乡了。老扁担的家乡在汉川,也倒了好几个小口子,村庄淹了不少。大水退下之后,我们花桥苑人家,开始捐献救灾物资;一波一波地捐献,从棉被棉袄到毛衣毛裤,再从毛毯秋衣到床单衬衣;捐献到单位,也捐献到居委会;街头的捐献站,也跑去捐献;家里翻了一个底朝天,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了;几十年前的呢子中山装,绣花棉袄,还要它做什么呢?如果这一次长江真的倒了,武汉淹了,还要什么东西?物质果然就是不重要的,果然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事件带来了大气魄,我们花桥苑人家,捐献热情持续高涨,接近疯狂。老扁担回来以后,大家也把衣服鞋袜被子枕套什么的,纷纷地抱了出来,塞满了老扁担的箩筐,再要他赶紧挑回乡下去;老扁担赶紧又往家乡跑,整日里嘴巴里像在念经,尽是“谢谢”两个字。 
  大事件终于慢慢隐退,人们的非常热情也慢慢平复,日常生活又慢慢主宰了岁月,不过,日常生活不再是往日重现,是新的日常生活了,经历总是有用的。老扁担再从乡下回来,与大家熟人熟面地有一点像亲戚了,他的目光不再死死盯在地上,也可以与大家一问一答地对话了。老扁担箩筐里还挑来了一个小男孩,黑得泥鳅一般,精瘦,脖子格外细长,浑身都是野兔的机警与惊悚。我们花桥苑的人,看见了小男,孩,觉得有趣,就问老扁担:“你孙子?” 。 
  老扁担答:“我孙子。” 
  “几岁?” 
  “三岁。” 
  “三岁最好玩了。” 
  “三岁是好玩。” 
  “孙子叫什么?” 
  “都叫黑泥鳅。” 
  三天以后,黑泥鳅就和胖丫熟了。胖丫牵着黑泥鳅的小手,逢人就说:“黑泥鳅还会唱《走进新时代》呢!”人说:“黑泥鳅唱一个。”胖丫就说:“唱!黑泥鳅,唱了给你喝可乐。”黑泥鳅就绞一绞小手,忽然昂头,开口便十分地高亢气壮:“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率领我们走进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黑泥鳅舌头有一点大,偏是要努力吐词;还受自己气韵的感染,最后要握起小拳头,举起胳膊向天空,拖腔一直要拖到气尽;把听歌的人们心疼得,直抢过去搂在怀里,笑得死去活来;然后,就给黑泥鳅可口可乐、雪碧或者果冻。 
  蒙童的无知就是天趣。黑泥鳅人见人爱。世上或许有天使,那它们一定只是孩子了。 
   
  15 
   
  正如孙子黑泥鳅所唱,他的爷爷老扁担,在这改革开放的年头,终于有一点富起来的意思了;虽然顿顿还是馒头就咸菜,毕竟一天吃三顿饭了;也买上贵一点的香烟了;还主动给两个门卫香烟抽;也给过王鸿图;王鸿图笑而不要;老扁担也就明白他的香烟还是比较劣等;但是他自己已经非常满足了。每日里,老扁担皆是坐在花桥苑门房的台阶上,吸烟,阅读,有人叫,就进去收购;收购完毕就出来,再吸烟,阅读,吃咸菜就大馒头,喝自来水。冬天到了,老扁担也肯恳求“老板”了,说:“老板,如果你家有富裕的,就凑合我一件棉袄毛裤。”大家都愿意给,于是,老扁担就成了我们花桥苑人家的拼凑,羽绒袄,毛衣,裤子,皮鞋,手套,皆是我们熟悉的,我们看了就眼熟和亲切,包括他的宝贝长围巾。来年正月十五前后,我们花桥苑就有人念叨:老扁担该回来了。果然不久,老扁担就回来了;大家就要大卖一通破烂,把春节产生的大量破烂都清理出去。春天草木疯长,胖丫忙不过来,叫老扁担进去帮忙除杂草,老扁担也进去;除完,也就退出来。张华开始还有担心,她怕大家对老扁担好了,老扁担会狎昵,会不知轻重;却原来老扁担也还是自甘卑贱,对于我们花桥苑的人家,一律尊敬得郑重,无论男女老少,都喊老板; 
走道沿着马路边缘,相逢总是退让,言语也总是没有多余。张华也就放心了。 
  女人总要说私房话;好像怕心思发霉,太阳合适的时候,就要端出来照一照日光。与几个密友一起,张华也会悠悠一叹,道:“唉,真是没有想到老扁担是这样一个男人。”徐迪娜接口说:“要是城市人就好了。”又说:“要是没有老婆就好了。”张华说:“呸呸!就你能?就你会胡说八道?”徐迪娜说:“我替大姐着想嘛。”张华说:“你先替自己着想吧。”好像是日光太强烈,耀了眼睛,心思又收回去了。女人心思的纷纭杂乱,永远都含糊,永远都没有一个痛痛快快,黑白分明。 
  打开《三国演义》,当头一棒,说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十年代流行到如今的歌曲,也是当头一棒,唱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听家里老人讲家史,好光景从来都不长,都是辛辛苦苦做牛做马地积攒了资本,便又是下坡路,三天两头跑兵荒,躲日本鬼子,淹大水,拖儿带女,颠沛流离,一只包袱跑丢了,里头有两副翡翠镯子;又两只箱子在荒野被土匪劫了,是老太太出嫁的全套金银首饰,包括三副金钮扣。不知道这是中国哲学?还是中国宿命?好东西总是留不住,就像银子有脚,我家老人遭逢乱世的时候,抬了一坛银元,埋在卧室的地下,从门槛开始,正正地朝东方迈了三步,深埋下去,多年之后,遇上六十年代大饥荒,说是挖出银元来救命,却是怎么也挖不着了。居安思危,原是警句,让人知道未雨绸缪的,可也让人没有安稳妥帖的一天,总是心下惴惴。近年来,商厦里出售一种英国皮鞋,说明书上有介绍,说是百年老店,父兄传承,日益做大做好,如今行销全世界。我就不明白英国的这一家人,怎么百年来都可以专心致志地做他们的皮鞋?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家就不跑兵荒?没有遇上土匪?英国屡次的改朝换代,不搞公私合营?不搞国家没收?他们不闹革命?他们不杀富济贫? 
  老扁担也就是应了中国老话:好花不常开。他的花开也是极其不易,暗算也来得无法躲避。一日,老扁担歪在台阶上打盹,两个破烂,挨挨蹭蹭的,靠近了,从怀里掏出半块红砖来,照着老扁担的脑袋就劈,老扁担顿时发出非人的嚎叫;眉骨就已经被劈开,鲜血哗哗地涌流;裤腰带也被扯走,里头掖着他全部的钱。号称“世纪梦音像”的,是一间小小影碟出租店,守摊子的女孩子,天天看VCD,武打与仇杀司空见惯;这时候,面对真实的打杀,却还是声音都变调了,恐怖地尖叫:“杀人哪!杀人哪!”开发廊的扬州姑娘,开杂货铺子的温州夫妇,开洗衣店的黄陂佬,都跑了出来。两个破烂,凶狠地跑过,还朝大家扬扬带血的砖头,以示威胁;因为这些小店铺,也随花桥苑一起,把破烂都卖给老扁担了。惟有开餐馆的小四川,最近心情烦闷,乡下家里的妻子,带着娃儿跟人走了,想要妻子回来,少说也得上万元的钱;小四川没有这么多钱,这天就在自己的餐馆里喝高了,正好伸出头去看究竟,碰上两个破烂朝他举砖头威胁;怎么谁都敢欺负他呢?小四川一下子发了狠,跑到厨房抓了一把菜刀就杀将过去。川人号称川老鼠,跑得快,两个破烂眼见跑不脱,慌张极了;小四川便得意,追得越发兴起,目嗔眼红,大喊大叫:“杀嘛!杀嘛!个龟儿子都杀了嘛!”几个人死命奔跑,咚咚乱响,额头青筋横扯,双目放射强光,目光里都没有理智了;大街顿时硝烟滚滚,他们所奔之处,人皆兴奋,又怕又想看。警察赶来,首先就抓了小四川,缴了他的刀;这小四川,竟然忘记警察是谁,用刀指了警察,指挥他们抓破烂。两个破烂倒是也抓住了,老扁担的钱袋却已经不在他们身上。破烂们承认他们是忌妒,是想警告老扁担,但是不承认他们抢了老扁担的钱,也无钱支付老扁担的治疗费,他们躺在地上不起来,只是说:警察,你把我们抓去坐牢吧,我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也还不止是老扁担一个人背时,我们花桥苑也不例外。几日里,我们花桥苑的自行车,接连被盗三辆。三辆车都是一个不当心,没有停入自行车棚,只是上楼取一点东西,人再下来,车就没有了。老扁担和我们花桥苑的遭遇,激起了我们花桥苑人家的义愤,大家都说:“现在真是搞邪了!”饶庆德教授的字好,他主动写了一张宣言,白纸黑字,当头贴在花桥苑的布告栏里。饶庆德教授严厉地写道:警告小偷 你这个猖狂的小偷,连日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连偷三辆自行车。我们均已报警。并且,我们花桥苑人民,已经提高了革命警惕,在小区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你胆敢再投罗网,一定要你有来无回!署名是:花桥苑全体居民 
  一个多月以后,老扁担才伤愈归来。两个门卫不由分说,就把老扁担带进了花桥苑,要求老扁担以后就在院子里头蹲点,不管有没有生意,都帮忙盯着一点,我们花桥苑也安全一些,你也安全一些,两好合一好。老扁担矬着身子往后赖,门卫很生气,说老扁担你怎么就不讲一点义气?我们花桥苑人家对你这么好,我们最近一连被盗三辆自行车了,哦,你以为小偷进来偷盗,还真的会先去读读饶庆德教授的警告书,写那东西,只是给自己壮胆罢了,都比不过一个大活人整天戳这里。这样,老扁担也就进了院子,在自行车棚旁边蹲点。没有台阶可坐了,张华给了他一只小板凳。老扁担倒是按照门卫的话,做得一点不含糊,只要有自行车不进自行车棚,停在门洞前,老扁担就认真盯着看,直到人家出来把自行车骑上。 
  谁料想,平地里也会起风波。这个时候,刚刚兴起物业管理公司,花桥苑也进驻了一家,与大家都还陌生得很。大家都弄不明白,这物业管理公司从何而来?谁的主意?我们大家刚刚花钱把住房买下来了,怎么还要每月交钱给这个公司?自古以来,皇粮国税,百姓买房住房,都是交了税的,交税了国家就应为纳税人管理住房,怎么的又跑出来一个非国营的公司强宋收钱?因此这天,物业管理公司的经理来找张华谈话,张华很是不给脸。经理却照样大口大气,说:“老扁担是一个破烂,破烂是不能在我们院子上班的。” 
  张华说:“你们院子?” 
  经理说:“我们院子!” 
  张华说:“拿国家红头文件来看,看谁说是你们院子。” 
  经理说:“莫急,文件是要有的。现在我们已经在开展工作,老扁担必须清理出去,他是破烂,是不安全因素。” 
  张华说:“我还认为你们公司应该清理出去,你们是不安定因素。” 
  经理说:“张华,我是认真的啊!你是烈士遗孀,有头脸的人,我是为你好,老扁担在你这里,关系很庸俗。” 
  张华说:“你这是放屁。” 
  经理说:“我不是放屁。我有住户的投诉。” 
  张华说:“拿投诉给我看看。” 
  张华根本不相信我们花桥苑的住户会向这个什么公司投诉。经理却真的掏出了住户的投诉信。信是打印的,落款是“若干住户”,信中确实提及张华与老扁担的男女关系,说是一个看自行车棚;一个守候在自行车棚门口;孤男寡女,拉拉扯扯,这样庸俗,对花桥苑影响很不好。张华看了,一把将信纸挥在经理脸上,说:“你有病啊?早把信给我不就结了!”经理辩解:“既然人家是匿名,就是希望保守秘密。我怎么可以随便辜负住户的信任呢?”张华再也懒得理睬经理,立即就跑过去,要老扁担站起来,还给她小板凳;又拖起老扁担的箩筐,一路走出去。张华把箩筐拖到广场,朝四周大声喊道:“尊敬的写匿名信的若于住户们,你们看好了,现在我把老扁担赶走了。花桥苑干净了。我也清白了。你们也不用偷偷摸摸写匿名信了。你们不怕累,我还怕累呢!” 
  老扁担跟在张华后面,无话,耷拉脑袋,一步三拖的,复又回到我们花桥苑大门口的台阶上,坐在那里。张华喝叱了两个门卫,说:“就你们多事!自行车不存放,被盗活该!我告诉你们,以后就是小轿车被盗了,也与你们无关。你们若是男子汉,就应该去找物业管理,把写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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