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飚尘:一个野种女儿的寻根历程 作者:彭健-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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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估计,你已经开始寻找你妈妈的下落。你信上不说,我也不知道你找到了什么,本来想给你写信,把我知道的,经历的告诉你,可实在很难下笔。不管你现在找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着急。我想下周三,借个出差的机会到北京看你,当面把我能理解的原原本本告诉你,我应该陪你去找。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孩子,太武断了,跟你聊得太少了。
  ……
  切记,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下周见,不用接我,别耽误功课。
  我想起莹在听完我叙述少年遭遇时对我说:“我挺想见见你爸爸。”她微笑着说:“你有一个好爸爸,我觉得他很不容易。
  
  第六章:活 妈妈
  
  一、忘记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围着围裙在美国家中的厨房忙碌着。这些天一直心神不定,一种奇怪的直觉使我犹豫是否接起这个电话。铃声不停地响,我抹干净手,摘下话筒,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中文女性的声音:“楚荷菡在家吗?”这个声音是这样熟悉,但声音代表这个人的概念却卡在脑子里挤不出来。
  这应该是一个不很了解我现状的人,因为这几年有了孩子以后,我一直在家,几乎不可能不在家,熟人们是不会这样在电话里开头的我也恍惚当年所奋力争取的远涉重洋到今天化做了平静如湖的主妇生活。
  “我是。”我回答着,仍在脑海中迅速检索这个突兀电话另一头的身份,谁呢?
  对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声音变得很干涩,这是感情无法释放的一种压抑。“能听出我是谁吗?”
  我离开中国已经六年,离开监狱已经九年,离开曾经鲜活的上一辈子已经差不多十九年,这么长时间的疏离,已经彻底断了历史,断了根脉,也自然断了故人。但,耳旁这个声音似乎要顽固地要揭开我不愿意记忆的过去。
  我歉意地笑了,虽然有理由忘记故人,却没有借口在电话里承认这种忘记,这似乎是对于电话另一头的希望的一种不敬。
  “想再听听吗?”对方似乎不甘心,声调中闪烁着游戏的味道,在这半戏谑的背后有一种沧海桑田的黯然。
  “莹!”我一下仿佛被一道闪电照亮,这个曾经熟悉又已经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了。刚才她语调里的一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味道激活了大脑中已经被长久弃用的角落,记忆的库存与耳旁的信息在一瞬间对应了,仿佛执行了一个电脑指令,在回车键后,和莹有关的繁复的文件层出不穷,一时满眼过去的点点滴滴像雨帘一样在前面飘洒。
  但,同时我的心被揪起来,伴随着这些点点滴滴所有曾有过的喜怒哀乐一下充满了整个心田,满得溢出来,让心脏难以承受,汇总成一种绞心的疼痛。
  电话那一头也黯然了,似乎情绪的波动也随着电话线穿过天空、海底的隧道,穿过半个地球,感染了手拿听筒的另一个中年女人——莹。
  两个中年女人,一别十九年,只有简单的几封信的往来,只能向对方提示着自己仍然存在,彼此在对方的日常琐事中已经成为最不重要的痕迹。
  但,今天两个人被一根线相连,线拉起记忆、拉起感受、拉起时空、拉起两个一言难尽的人生故事。
  “还好吧?”在沉默了一会之后,我们两个人居然异口同声关切地问。可这句话,如果不把它当作一句套话,如果真诚地用心回答,该说什么呢?十九年里还好吗?会好吗?怎么回答?
  幸而莹的性格打破了这种百感交集的酸涩,她滔滔不绝地说,仿佛对下面的话有所准备:“有机会回来一趟吗?我们见见,还有旭,这么多年,也该回来看看了,别总猫在美国,当了洋人就不理我们了。”
  我笑了,心里感谢莹善于营造的轻松,当年在监狱的铁窗内外或许正是莹的开朗的鼓励给了我选择活下去的信心,从这个意义上说莹也是我的另一个恩人。
  但,没法回答莹的建议。
  回去一趟,这六年在美国一点点立足的艰辛生活里时时闪现过这样的念头。但,一直没有去真正掂量过这个念头。
  慢慢的,觉得我从来就是这片土地上的楚荷菡,那一个楚荷菡已经被渐渐遗忘在大洋的彼岸了。回去,干什么呢?
  莹在电话里接着说:“这么多年,都陌生了吧,见见老朋友,把有些东西捡起来。很多事,忘是忘不掉的,忘也不是好办法。”她的话有着很多深意,我一下猜不到,但她的话深深地触动我的心。
  这些年割断历史,没有了根,漂洋过海,就更像水里的浮萍。但,回去就意味着要面对,那个伤口已经结了疤,还再去抠开它吗?
  也许,她是对的:忘是忘不掉的,忘也不是好办法。
  但,我还是不敢,这是我曾经醒悟到的,却一直无法真正战胜的内心的恐惧。我也很佩服甚至羡慕、妒忌莹身上那种不怕的明亮。
  我没办法回答她什么,只能搪塞说:“我跟乔治商量商量,哦,我信里跟你说过的,我先生。”
  如果真想回去的话,乔治不会阻拦的。这只是一个托词。我只想静一会,赶快放下电话,让起伏的心能够慢慢消化这个被突然唤起的回国的念头,还有这个念头后面被拽起来的很多痛苦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站在电话机,一时间头脑空白。
  ……
  小女儿还在阁楼上玩,怡然自得。还有一个女儿不知是死是活,身在何处,我看着小女儿的身影出神,拆下围裙,没有心情继续忙家务,麻木地坐下来,这些年希望忘记的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尤其是那个脱逃的雪夜,现在就在眼前。
  那夜,月亮终于爬上来,一轮明月,很大,很清晰,也很不真实,象征着团圆。我能去找谁团圆呢?月亮下积雪反着光,蓝盈盈的,地上一道雪白,一道泥黑,人越少的地方越白,我离开常大夫越走越远,越走路越白。
  铁路货车的车场一片沉寂,黑黢黢的建筑顶着白色的寒冷的帽子像一只又一只蛰伏的野兽随时会把我吞噬。我沿着墙,逡巡着,看到有一堵墙,年久失修已经破败,墙头塌了一角,只剩下大约一人多高。
  我攀着墙头,手很凉,摸到的是沙沙的雪,两手没有力气,撑不上去。脚踩着墙面使劲,落下些墙皮,脚很疼也使不上多少劲,只能把头从墙上探出去,整个身子却翻不上来。我在墙上坚持着,咬着牙,手臂已经酸涩,但我无法翻越。一堵矮墙又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障碍,我僵持着浑身酸麻,难过得咒骂自己,却禁不住滑下来。
  我依靠在墙上,用拳头捶它,无力无助,又无奈无望。
  我想放弃了,墙的那一头,我刚才也只看见黑压压与白茫茫一片。有货车吗?货车又能拉我去哪?我能逃几天?身上的十几块钱能让我活几天?
  真不如一死了之,就像常大夫所说:“其实,人都会死的。”
  就算今天我活下来,明天,后天,或者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我都会死去。死是人唯一的、确定的、无法逃避的归宿。那为什么还要逃?还要逃避死亡,只求多一天在这个世界上忍受痛苦,忍受折磨吗?
  既然死是一定的,多活的一天也只是多偷的一天。灾难、不幸、意外随时都会降临在身,随时都会死。死从我们生下来,唯一最确定的、陪伴我们一生的朋友,随时来我们身边,带我们走。然后一切归于平静,没有欢乐,但也没有痛苦,归于沉寂,就像这片货场。
  死了就什么也不会发生,这个世界还有谁会记得我,旭吗?几十年以后还有谁会知道我?没有人会记得有个楚荷菡曾经活过,生不会不朽,甚至我的生都是虚幻的,偶然的。一辈子都没有痕迹,为什么还要这样恐惧死亡?
  慢慢的,我的心安定了许多,不再忧虑和恐惧。
  似乎逃跑只是为了逃跑,为了抗争强加在我身上的不幸。能不能逃掉已经不那么重要。幸而有这次逃跑,因为这次逃跑,我能见到常大夫,能战胜自己的软弱,也能在无路可逃时正视死亡。
  我曾经连死已经不怕,为什么还要怕回国呢?
  
  二、生命里的男人
  
  乔治进门的声音惊醒了我。
  乔治不是一个美国人,只是他渐渐习惯了被别人称谓成乔治,他是我的老乡,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本名乔新华,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入乡随俗地改了有些相似的英文名字,因为他希望自己成为美国人。
  乔治比我早一年来美国,是他帮我才促成了出国。我们在国内的最后一年完婚。为了出国的担保,还是我当时需要一个婚姻,总之,我结婚时没有仔细想过,经过了这么多事,婚姻似乎也不那么神圣,婚姻只是一个生活的伙伴,一个法律的契约,可以给移民局看,可以在生活中有一个肩膀。
  乔治看着我若有所思,情绪有些恍惚,就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我掩饰着。这些年与乔治之间保留了太多的秘密,我也因此困惑,一个真正完美的婚姻是应该夫妻双方没有秘密呢?还是该互相保守一份属于自己的秘密?
  如果双方都真正彼此信赖,相信双方的感情,也相信对方的理智,那么,应该坦荡相对吧?但,为什么这么多的夫妻之间都有着各自秘密的心里角落?为什么我不敢把过去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他呢?是害怕?是不信任?是我认为压根就没有必要?我说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个刻意的隐瞒是对是错。
  乔治仍不放心,伸手拍拍我的肩问:“不舒服?”
  “有点累。”我遮掩着,在撒谎的瞬间也真地感受到身心疲惫。
  乔治接过围裙,笑着说:“歇一会儿,我来吧。”
  我走到餐厅的边上坐下,看着乔治在开放的厨房间里。
  我一直没有告诉乔治自己最离奇与最荒唐的一段经历,乔治只知道我人生经历的一半,曾经因为误杀人而被捕入狱。不知道曾经的脱逃与女儿。
  为什么一直隐瞒着,我今天又问自己,乔治足够理性,他甚至可以为我设身处地地去想,去理解,但,我不知道,他能否真正百分之百地理解,也可能我是害怕破坏自己的形象,可能害怕给乔治带来阴影,可能就是难以启齿。归根结底,还是害怕。就像我现在害怕回国。
  我坐着,凝视着自得其乐忙碌的乔治,他愿意展现自己作为一个好男人的魅力:柔情的,乐于家务的,宽厚大度的,对妻子优待有加的。
  我有时也在想他所做的似乎并不是为了发自内心的对我的爱,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尽量好地完成他给自己的角色定位与人生要求。向别人证明:我——乔治是个好丈夫,妻子因我而幸福,也向自己证明,这更像是一种价值的满足。
  我很怀疑我们之间的结合有多少曾经很向往的真爱的成分。这又涉及一个想了很久的话题:什么是真爱呢?
  眼前,能够浮现出当年在国内一起补习外语的情景,那时是紧衣缩食的,但,乔治对未来充满期望,出国就是他的未来,他努力,也执着,身上也洋溢着很多让我心动的东西,在我对未来没有信心的时候,乔治在耳边的笑声带来了信心。内心寒冷的时候,乔治带来了男人的温暖。
  跟乔治在一起感受的最多的是安全,或许这正是我一直内心需要的,或者是我潜意识认为婚姻需要的,爱情与婚姻不同。
  我脑海中突然闪现过旭的形象,感受到一种人生沧桑的悲哀,我的一生也许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即使,跟旭在一起,短暂、快乐并脆弱的日子里,也始终犹疑。就像一面镜子,自己对着镜子看,却担心镜子里不是真相,不是真实的自己。至于后来,张代表慢慢压上来的追求,也没有感受到多少爱情的滋味。
  或许,爱情的点燃需要的是投入与牺牲吧,而我可能始终没有真正的完全投入。不敢于牺牲吧,这又是因为害怕?害怕失去?就像此时害怕回国面对一样?
  我生命里第一个男人被我拒绝了性爱,第二个在想跟我发生的时候被我杀害了,常大夫是第三个男人,我想求他发生关系,却被拒绝了,第四个男人给了女儿,我却不敢面对、不敢回忆,那叫什么性爱啊?
  眼前的男人是我的丈夫,也许很多女人都要经历过拒绝、错失、被拒绝、糊里糊涂的伤害,才能找到最后的丈夫,可是经过这么多的情感煎熬,还能给这个丈夫最初的纯真的热烈的爱情吗》
  我突然柔声叫了一下:“乔治。”
  乔治转过身,迷惑着为什么会听到我这样的语调,我们四目相对。我多想鼓起全部的热情去爱这个眼前的丈夫,扑到他怀里,融化在他的身上。
  但,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无能为力,仿佛爱情的能量已经枯竭了,无法再点燃起雄雄的火。
  乔治走过来,扶着我的胳膊,问:“你今天怎么了。”
  乔治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但他却可能永远无法真正完全深入我的内心世界。这对他不公平,这个内心世界的门太多年没有打开了,因为我没有真正请他走进来。
  我甚至怀疑自己从来没有完全真正打开过这扇门。我突然体会到自己的性格的某种谬误。也许,我对爱情的不可得,我在大洋彼岸留下的所有错误都似乎与此有关。这个谬误好象还是一种害怕,害怕失去,不敢开门。
  幸福给不怕失去的人。
  我调动着自己的心情,战胜自己中年的矜持,把头靠在乔治的胸前,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你爱我吗?”
  这些年,一向很少这样娇小地询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本来是想点燃残存的爱的能量,一开口却又成了对乔治的是否爱我的索取。莫非自己真的一直很自私?只知索取。
  乔治可能认为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婚姻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是真正学理工的人,理性地近于机械。他拍拍我的背,温柔的又是形式主义的,似乎这个时候,拍我的背是个合理的动作、规定的动作,因此也是必要的动作。
  我把头抬起来,突然在一瞬间下了决心,说:“我想回国一趟。”
  ……
  
  三、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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