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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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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区的夏夜好凉爽,木格窗高高地支起,徐徐山风吹进来,躺在炕上睡觉,一点儿也不觉闷热,舒适惬意极了。
    二觉睡到第二天的大天亮,太阳晒着屁股了,鸡鸭猪狗都叫唤着争食吃,山村清新的一天开始了。
    姥娘拉我起来,说:“你今天不是要到大房子耍吗? 还不快起来。”
    我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炕去梳洗。姥娘在我吃荷包蛋的时候,给我把两条长辫子梳理好,却发现少了一只蝴蝶结。一定是昨天傍晚被那疯女人揪去了。姥娘只用两根玻璃丝给我束了发梢。
    跑出姥娘家门,早晨的太阳把万道金光洒向村庄的房舍与树木之上,把一切都涂抹得更加美丽、更加生动。
    大宅院的门开着。我熟练地登上高台,正遗憾那门前消失掉的石狮子,却发现门边挂着一块红色的小木牌,上面写着“光荣人家”。我吃惊不小,以前,这村子里惟有我姥爷家的门口挂着这样的牌子。凡是军属、烈属、残废军人家属,门口都挂有“光荣人家”的小木牌。
    那标志着荣誉的小牌子,是老区人民最尊崇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比任何头衔都更加能够光宗耀祖! 我费力地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静悄悄的,一片荷花红文竹绿的美景赫然面前。
    一大片红荷在石头砌成的池塘中争芳斗艳。白色的、粉色的,单瓣的、重瓣的,缤纷荷花各具特色。白色的,冰清玉洁;粉红色的,矫嫩欲滴;单瓣的,清丽脱俗;重瓣的,丰满可人。大宅院中阳光十分好。荷花需要阳光充足,荷花喜欢静止的水,只有风儿可以撼动荷花……这些都是我在最喜欢读的散文诗中读到的。
    在这里见到了如此大的一片荷花,真是好稀奇呀! 满池深浅不一的红,每一朵都扬着脸冲你妩媚。在这盛夏时光,一池红荷尽情享受着夏日阳光,迎着徐徐山风恣意地摇摆着妖娆的艳丽。
    这荷塘充满着撩人的清凉感。在这骄阳烈烈的盛夏,院落里依旧只我一个人,在好奇地四处张望。
    一进门,前院被荷塘占满。荷塘边有石榴树,绽放出最美的树影。
    几株垂柳在风中轻摆,柔柔的枝条轻抚我的脸庞,带来无与伦比的舒适。
    前院正对着荷塘,是一排高大的房子,门窗都是花式的,刚刷了红油漆似的光光亮亮。一扇大门和八扇窗户都紧闭着,好似没有什么人迹。
    大房子的东西两侧,是两座小巧优雅的石头砌的月亮门儿,从那里直通向后花园。
    那傻女人会不会在后花园里呢? 正这样想着,就听后花园中悠忽传来“嗷嗷”
    的叫声。我立刻兴奋起来,蹑手蹑脚地通过月亮门儿潜入后仡园。
    啊! 这里的天地并不比前院小,也不比前院荷塘逊色。
    又是一排大房屋,宽大的花式木门窗,客厅大门同前院正房客厅大门一样宽阔到可以抬轿而入。两侧厢房幽静,青色方砖铺院,留有块块花园,幽雅的环境诗情画意般地怡人。环抱着嫣红姹紫小花园的那些南方特有北方少见的秀竹挺拔俊逸,也似诗画一般蕴涵着仙风道骨。
    “嗷嗷”的叫声是从秀竹林中传来的。我正躲在月亮门儿边上的一簇月季花后面,不出声儿地看清楚了傻女人的尊容。
    很让人羡慕,她这样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妇,在农村肯定算是个整劳力,却有闲情在后花园里“嗷嗷”地捉蝴蝶,扑来扑去,疯疯癫癫的。要知道,村中有两个男性傻子,都被生产队派以最苦最重的劳动,甚至在危难时刻,还把他们当敢死队员吆喝上去。
    傻女果然傻长个儿,又高又胖,但皮肤却极其白净细腻,白中还透着粉红,水蜜桃儿似的。她的面目算不上狰狞也差不多了。八字眉,细眯小眼儿,时而斜视,时而翻白。她的鼻孔稍稍外张,嘴唇很厚,以胶东人说话是“可以切一碟儿了”。她的脖子短粗,连着两片厚实的肩膀,就像捏面人儿的把一个肥大的脑袋直接安到身体里一样。她的短发剪得很不讲究。
    她“嗷嗷”叫着,忘情地满花园疯扑,却连一只蝴蝶也捉不到。
    她的乳房和臀部巨大,随着她身体的俯冲,她的一对乳房便如同一对肥兔在衣衫里上下蹿动,好像时刻会从她那桃红底色缀满白玉兰花的制服绸衬衫的细密扣子处突围而出。她的黑绸裤很肥大,但也是制服式的,不是乡村人穿的那种抿裤腰大裆裤。她的肥硕的屁股左扭右摆,颤动着,跑动起来更是张狂,像一只被面口袋裹起来的篮球。
    傻女扑着扑着就掉进了菜地。老房前除了秀竹和花草树木,还种有一块绿油油的菜地。所有植物混合成一种香气,浓一阵,淡一阵地飘荡在院落中。
    一只蝴蝶被她穷追不舍地四处飞舞,跌跌撞撞就飞到了我的身边,一下子落在我的花裙子上,我伸出左手一捂,就毫不费力地将那只蝴蝶俘虏了。
    傻女人追过来,发现了我,吃惊地“嗷嗷嗷嗷”叫了好几声,却没有攻击我,一堵墙样地横在我眼前。
    我表现得十分友好。我把逮住的蝴蝶举给她,仰起脸讨好地冲她笑着。
    “给。我替你抓住它了。”
    她接过那只扑扇着美丽翅翼的蝴蝶,高兴得跳着脚地笑,哼哼噢噢的,简直像刚学话的小孩子:“谢谢——谢谢——”还两手抱拳作揖。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大着胆子问她。
    “我叫郭玖玖。在北平上学的时候,就叫玖。是一个王字边,右边加一个永久的‘久’字。可是后来,大人们都叫我九九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你是郭支书、郭大爷的小外孙女艾莉吧? 你在城里读书,对吧? 真对不起,昨晚吓着你了没? 我还以为又是一些欺负我的小孩来拿石头砸我呐。我就躲在门后,一下子就出来抓、抓、抓……抓着了,我就捏死他们! 像捏死苍蝇一样! 还有一…
    ·臭虫! 还有……毛毛虫! 还有……老鼠! 还有……麻雀! 可是,我一抓,抓着了你的辫子! 我不认识你呀! 你昨天不是来扔石块打我的吧? 你在前头跑,我爸在后头把我逮住了,怕我闯祸,打死小孩,我爸说要偿命,要枪毙……叭!就这样,枪毙……我爸说,你是艾莉。你家都是共产党的大干部,是好人! 你姥爷对我们真好,让我们回来落户……“
    天啊! 她哪里傻呀? 比我标准的普通话,以后许多年我当兵来到北京,才知道当年九九讲的是最正宗的京腔京调。而且也是二十多年后我才懂得,九九她不是全疯,只不过是弱智而已,即智商达不到正常值的“缺心眼儿”那类人。
    她一定懂得寂寞、懂得孤独。没有小孩愿跟她玩儿,更不会有成年人跟她交流。她企盼有人陪她玩儿。你看她高兴的,简直不让我说话,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乐着,张着大嘴傻呵呵的。我注意到她的唇边,有一侧长着两个酒窝,而另一侧却没有。两个酒窝如何能长到一堆儿了呢? 她咧嘴一笑,还挺吓人的。那两个窝连成一片,成为一个大坑。
    也是在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九九是近亲繁殖的产物。她的爸爸深深地爱着自己的表妹,非此女不娶。那时也没有什么机构给把把关,他们这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就在1935年初结了婚。一年后生下九九,发现孩子只会傻笑,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就再也没敢要另外的孩儿,生怕又是一个傻子。
    九九玩了一会儿蝴蝶,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我就朝前院跑去。
    她跑向一棵石榴树。我看到了,我昨天发辫上的薄纱蝴蝶结就挂在那棵树上。
    她伸手取下来,咧着大嘴说:“给。”
    “谢谢。”
    “我给你系上吧? ”
    “好吧。”
    她就把蝴蝶结系到我的一条长辫上。
    这时候,厅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五十多岁的男子。
    他一身新中国干部的打扮儿,中山装,灰色的。
    “爸爸——艾莉来玩儿了。”
    “好啊。请艾莉进屋来吧。大热天儿的,喝点水,消消暑。”
    “大舅舅好! ”
    “哎,进来吧。”
    其实我已经把他的辈分搞错。村里人很多,我见着特老的就叫姥爷姥娘,见着中等老的就叫舅舅姨姨。不管叫什么,人家都答应,有占便宜的有吃亏的。实际上九九爸和我姥爷是同辈人。应该叫他姥爷。
    后来我就称他郭姥爷。
    郭姥爷那时候快五十二岁了,但看上去很年轻,很瘦弱,白白的瘦长脸,斯斯文文的一个文化高深的形象。可惜呀,九九真是一个糟糕的变种,一点也不像她这儒雅的父亲。
    一踏进厅堂,里面的摆设我以前只有从电影里才见到过。漂亮的木柜中摆着大大小小各色各式的古董摆件,正中央放一案几,案几上是漂亮的陶瓷茶具和陶瓷的福字花瓶。案几上方的墙上挂着大老虎画轴,两边还有书法的挂轴。案几前铺了一小方地毯。案几的两边,是非常宽大的太师椅。
    这样的厅堂摆设我家也是如此,但档次却相去甚远了。我们没有桌子,父亲就用两只子弹箱,刷刷清漆,里面装了衣服被褥,再把两只箱子摞起来,在外边盖上一块花布,就成了桌子。我们的桌子上没有陶瓷茶具,只有两只军用搪瓷杯,都磕得干疮百孔了。我们也没有陶瓷的福字大花瓶,只有一只简简单单的塑料花瓶。爱干净爱生活的母亲,经常换那瓶中的鲜花、野花。冬季无花,她会用绢布做几枝迎春花,黄黄的、淡淡的,插入瓶中。墙上的字画我们家有,比比皆是,都是我母亲自己画自己写的。我母亲书法很棒,画画一般,所以我家墙上字多于画。墙壁上哪个地方有墙皮脱落,母亲就在哪个地方挂一幅字遮盖上。
    郭姥爷把我抱上大太师椅,我坐上去感到好宽阔好舒适啊! 这比我们家那两只由公家配发的营房木凳舒服得多啦! 那两只营房凳,被我父亲敲敲打打修理过好几回,到处都是钉子,它们随时随地会冒出来扎屁股。更糟糕的是,那凳上的裂缝经常夹住大腿上的肉,好疼好疼的! 郭姥爷在我面前摆了一只茶碗,从茶壶中倒了一碗温温的茶水,不凉不烫,正好喝。我一下子将茶水喝光,郭姥爷又给我续上一碗连喝了三杯,这时,一只小花猫从里边房间窜出来,直接跑出厅堂门,跑到荷塘边的石榴树下,身子一趴,头一歪,就眯上眼睛打盹呢。
    我放下茶碗,说喝饱了,去看荷花,跑出了厅堂。
    我沿着荷塘那石头砌的窄窄边缘,两只胳膊张开,身体找着平衡,一步一挪地在上面走着。我抬眼看到九九从屋子里扛出一张竹藤大躺椅.我想,九九一定是替我搬来的,坐在那里赏荷花一定很舒服哕! 九九转身又回屋去了。我想,她一定去取蒲扇了,就沿石头边缘,努力平衡身体,朝竹藤椅走去。
    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
    九九肥硕的身躯扭动着,怀里抱着一个怪人,好可怕哟! 这个人没有胳膊没有腿,光头上的大块大块疤痕,一直连到脸上、脖子上,紫红紫红地纠缠一起。
    在这个人的脸上看不到眼睛,眼睛那个位置上也是一团一团的疤痕。还没等我看清这个半截矮人是否有鼻孔、有嘴、有耳朵之前,我已经再次魂飞魄散了。
    随着一声尖叫,“扑通”我掉进了荷花池。我在里面扑腾着,污泥灌进了我的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我的整个身子在淤泥中下沉。
    我隐约听到九九母狼般的嚎叫声,不多会儿,两只手抓住了我衣裙的领口处,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从泥水中提溜了出来。我无法睁眼看,但从我身边的“嗷嗷”
    叫声中,我明白是九九救我上来的。
    “快,我去倒温水到澡盆里! ”
    是郭姥爷的喊声和他急急跑去的脚步声。
    “九九,先清洗孩子的眼、鼻、口,还有耳朵! 是掉到池里了吧? 清洗的时候轻一点,别把脏水灌进去呀! ”
    这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很有磁性的男子的喊话声。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半截怪人发出的声音。啊,他可以听得见声音,他还可以说话,而且声音又是那么动听。
    一会儿,我又被九九老鹰抓小鸡儿似的扔到大澡盆里,扒去衣裙,从头到脚地开始洗。她的爸爸在旁边一个劲说轻点轻点。不一会儿,我就能睁开眼,看清楚东西了。
    事过几十年之后,我还是始终认为,天底下没有比荷花池的泥淖更臭更熏人的东西了。九九就这样把我抓进提出,又抓进又提出,一连换了三大盆清水,用去大半块香皂,来清洗我身上的臭气。尤其是我的长头发,最难清洗了,而九九却给我洗得干干净净。
    “九九,你真能干。”
    “嗯,天天都要给他洗澡。冬天就用热水擦。”九九回答道。
    “他……是谁? ”
    “我男人。他是最可爱的人! 别害怕。他可好了,会讲很多故事……”
    九九把我最后提溜出来,擦干我的头发和身体。她把白白的脸凑过来,用鼻子仔细嗅我的头发、身体,上下嗅着,发出大黄狗太福那样的声音,很急促很响亮,搞得我浑身上下痒痒的。
    最后,她还是皱着眉,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扑通扑通地跑到隔壁房去。她的身体重、脚大,走路时,震得地动山摇。不一会儿,她举着一只古里古怪的瓶子,里面是绿莹莹的水儿。她拧开瓶盖,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是香水。她有如此漂亮的香水。可能是在北京买到的洋货色吧。
    好心而实在的九九啊,把整瓶香水都洒到了我的头发上、身体上。
    那天中午,我是顶着浓重的、能呛死蚊子苍蝇的香水味儿回姥爷家吃午饭的。
    那香味,随着山风的吹拂,飘荡了整个山村。
                第三章
    南方的天气,昨日还是阳光灿烂,今晨便阴雨连绵。
    我蒙咙中被沙沙的雨声吵醒,睁眼看了一下表,已是清晨六点半了。昨夜,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昏沉沉睡去,早上醒来,头有些微微的晕眩。
    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一阵湿气扑面而来。伫立窗前,涩涩凉意让我顿然感觉从盛夏一步跨到了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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