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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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喂米汤喂花生饼。曾经听你说，羊奶对婴儿和因残废不能活动的人最有营养，好消化，不上火。
　　　　你爱干净，闻不得一点异味，那就让我来养这两只奶羊吧。无论是新生婴儿还是正信和你，都需要这羊奶补身体。我只能为你们做这么点事。
　　　　但愿这次生个儿子！　如果是男孩儿，也许人们会考虑给你们留在身边养活。
　　　　这样，儿子的命运就不会像他姐姐那么悲惨，不知被送与何方。你曾说你会想办法把这个孩子护住，不允许任何人抱走，要自己把他养大成人。我相信你可以做个好母亲，把他养大。别人都认定你是傻女人，不可能会养活孩子，可我相信你行。你侍候正信二十几年，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做到你这样的极致！　那年，女儿被别人抱走了。我知道你没有反抗。你对任何接近你身边的人都抱有一种感恩态度，都是甘心情愿地惟命是从。
　　　　那时候我很难过很冲动，想冲下山去找她们要回我们的女儿，不让你们养，我可以在这山中水库边把孩子养大，再辛苦也要把她养大。养大后，把她送到你和正信身边，你们两个可怜的人到了晚年，就由女儿替我去照顾你们，陪伴你们，为你们养老送终。
　　　　你拉住我歇斯底里地只是叫着“他们打——他们打——”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恶果。我的露面无异于是一个“右派”“大流氓”
　　　　跳出来自投罗网，让女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让男人们手中的铁锹镐头拍成肉泥，可我不在乎！　骨肉分离痛不欲生还不如去死！
　　　　我像只发狂的野兽冲往山下，九九你疾追狂喊“我还有正信——‘我只要正信——我养活正信——”听到你的这番叫喊，我一头栽倒路上，任眼泪疯狂流出，又任它被风吹干。我心疼得无法站起来，真正体会到了“有一种爱情叫做残酷”
　　　　这句话的苦涩滋味。内疚、痛苦、酸涩、无奈。
　　　　等待你的消息，又如魔咒般地来折磨我了。白天尚可以支撑，到了夜晚我就面临崩溃。月亮下面，我虔诚地对着苍山对着冷水祈祷，保佑你们母子平安！　这一次，我们会不会又面临骨肉分离的不幸呢？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忐忑不安。与上次你临产一样，我重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我在内心千万次地谴责自己，没有在你执拗地想要小孩子的时候，清醒地去拒绝你，去给你解释清楚现实的无情与残酷。你时常在大街上追着别人的小孩子，又喜欢又羡慕。我也接近不惑之年，何不希望身边有一个天使般的女儿和一个聪明刚强的儿子！　我们都是凡人。我们的血肉之躯与所有人类没有什么两样。
　　　　在这一方面，你也是健全的。可是我们的处境却有异于那些幸福之人。我一直痛恨我的过错，我无法对你负任何责任，还会给你带来羞辱与灾难！　可是，每当回忆起我们的第一次，我又会把自己的这一悔恨转变为宽慰与自我原谅。强烈的太阳光下，山中寂静无人，在宽阔的水库堤坝上，有一方被巨松遮阳，温热平坦……真正的光天化日之下，我让三十五岁的你第一次做了真正的女人。那日你留在堤坝上的那朵鲜艳耀目的处女之血花，让我对你生出了无比的怜爱，也让我忘记了自己的不道德，反而觉着应该让你体验到做真正女人的愉悦与幸福。
　　　　时而自责时而自慰，我就是整日在这种矛盾与悔恨的苦恼中煎熬。这种痛苦煎熬最终带给我的仍是摆脱不掉的深深的内疚。
　　　　……
　　　　读着这个男人发自心底的忧伤，在痛苦煎熬中为自己新生儿的命运担心，却读不出半点做父亲的喜悦，这真正地令我产生了一种宿命的悲哀。他的矛盾心情，他的无可奈何，他的孤立无援，混杂着他的溃的泪水淹没了他的整个世界。而接着读下去，关于九九突然逝去写下的那些泣血文字，简直让我悲不能抑，泪流满面。
　　　　……
　　　　我每日蹲在半山腰的矮灌木丛中，怕被任何人发现，一边诅咒着太阳的毒辣，一边心疼地望着满身汗水的你担着沉重的水桶蹒跚而过。我想趁没人看见的时候跳出灌木丛去为你擦一把汗，替你挑上那么一段路，好让你喘口气，可来来往往人太多，我始终没有瞅上个空子。
　　　　那个太阳最最毒辣的午后，我藏身灌木丛中等着看你，直等到半下午也没见着你的身影。九九，连日来的繁重抗旱大会战，实在太辛苦你了。你除了在烈日下担水，还要回家为正信忙碌。
　　　　别人歇息，你不能。别人会偷闲，你不会。我痛恨自己无法帮你分担几分劳累。
　　　　藏身灌木丛一直至傍晚，人们收工三三两两下山而去，我都从他们的谈话中偷听到了你的死讯！　人们都以无比同情怜悯，忧伤而感念的语气语调，哀叹着你的离去！　听到噩耗的那一瞬间，我像被电击倒一般，把脸埋在草丛间，压抑住就要爆发的悲鸣。
　　　　挨到天黑，我不顾一切地跑下山去，避开村民摸进村去，在一座紧挨一座的黑黝黝的破房子中寻找你家的大宅。我夜里跑进村打听就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
　　　　你是那么健壮，你能够担负生活中所有的苦累和不幸！　我绝不相信你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不给我留下就走啦！　终于望见了大宅，还没有靠近去，我就听见从那高墙里传出的男人一阵比一阵更凄厉的哀号，时而尖锐，时而嘶哑，时而无能为力，如诉如泣，穿透夜幕，在村庄上空回荡，回荡……
　　　　这是悲伤欲绝的正信。他比我更加离不开你。你真的走了，九九！　我强压住悲痛，跌跌撞撞跑回山里。正信可以放声哀号，而我却需要逃到无人的深山才可以放声痛哭！　你意外地离去，正像当年你意外地出现。难道命运注定我们要这样开始而又这样结束？　天空那轮苍白的月亮，照着空旷山中我这个痛断肝肠的孤单之人，树阴里筛下的月亮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九九，如果在世界的那一端我们还能相聚，我将追随你而去。你知道吗，九九，你匆匆走了，把我和正信一下子抛进了无边的痛苦深渊。
　　　　灌木林在月光下发出幽森冷光，无边的水面和茂密山林送来一阵阵阴风，山谷里传来狼嚎和虫鸣，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在你离去的这第一个长夜，我不知道该怎样熬过。我一个人觉得行将崩溃！　我熬不过这漫漫长夜。没有你的温暖。你的温暖在遥远的那一端。
　　　　读到这里，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孤独的悲凉感。那年那日，在山中库区与之擦肩而过，印象深刻难以抹去的那个僵硬、刻板、面无表情想必感情苍白的“眼镜男人”，却成了九九人生故事的又一个男主角。
　　　　是九九如同早晨那一缕最温暖的阳光，照耀进他冰冷阴郁的灵魂。而九九的逝去，把这个重新找回爱和自尊，重新恢复人性光辉和情感力量的男人，再次被抛入痛苦悲伤的深渊中去。他这样记叙道：
　　　　……九九，你把我拯救了，却又把我陷入更加痛苦和孤独的深渊……太阳悲惨地照着灌木林，那里再也不见了你甩甩头发，担着柴禾健步下山的身影了。我自己像一具找寻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穿行于灌木林中，永远再也摆脱不掉阴郁和孤独的包围与缠绕。
　　　　今日黄昏下起了很怪异的太阳雨，落日却殷红如血。在西山边日落的方向，一轮殷红的夕阳挂在山的巅峰之上，血光罩住水库。少顷，天空渐渐暗下来，血色光芒也渐渐暗淡，尚未完全退尽，天空飘落下纷纷细雨，偶尔炸响几声山中特有的巨大雷鸣，山摇地动。夕阳依然悬挂在山巅，像一处裂口的创伤，向外不断地流淌着殷红的血，在水库的水面上变成了一片片流霞。
　　　　在这残缺不全的夕阳下，花簇在，树丛在，荷花染透流霞依旧清纯动人，每棵青草几乎都能找到你的微笑。毛茸茸肥硕的两只奶羊整日泪眼汪汪，仿佛在忧伤中怀念往日的美好人间景致：库水中捞上来的土腥味大鲫鱼、菜田中疯长的碧绿的菜、房前屋后开着花的紫藤、散发着松香气味的劈柴、羽毛亮丽的大公鸡和生蛋的肥母鸡、生机盎然生在水边的荷花、水库上方的轻雾、荷花瓣上的滴露…
　　　　…
　　　　白天黑夜分分秒秒的折磨，我越是逃避越是逃不出痛苦孤寂。
　　　　我的天空是灰色的，我的库水是苦涩的，我的心是悲凉的。
　　　　太阳雨之后，天很快黑了。我在黑暗中来到你的坟前。一堆浅浅的黄土把我们分隔在阴阳两界。再也听不到你爽朗的笑声，感觉不到你的温暖气息，只有四野厚重的黑暗和可怕的孤寂！　伤痛者因为面对黄土而更加伤痛。孤独者因为拥有回忆而更加孤独。
　　　　孤独就像一座监狱。监狱还有人声。
　　　　孤独就像一座坟墓。你的坟墓中还有正信。
　　　　已经给你烧了一整年的纸。无数个夜晚都跑来跟你倾诉思念。
　　　　夏夜将尽，野花纷乱、落叶凄清的秋夜又要来临，所有的悲伤将蒙上更沉郁的愁云惨雾。
　　　　俯在冰冷的坟堆上，听不见你的心跳。九九，你就那样地走到人生的尽头。
　　　　那是一个既没有欢笑也没有生活的地方。
　　　　我再也不能承受生活带给我的废墟般的重压！　我只能在这夜半荒野孤坟前发出我长长的悲鸣！　接应我这声声悲鸣的，是远处声声凄厉的狼嗥。紧接着，远近的狼一齐悲鸣，一声接一声，就像尖厉的哭声，我竟然有些被深深打动的感觉。
　　　　我心头的伤口不停地流血，格外的疼……
　　　　这个男人痛苦的生活在水库边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一年之后，在凄清的深秋，他写下这样一段话：“毫无意义和生活过一年都觉太久太久，漫长难捱。一是无边的孤独，二是忍受思念之苦。孤独可以忍受，可是思念呢？　看来直至我孤独死在这异乡，也抚不平失去九九的心伤！”
　　　　然而，就是在这个深秋，他得到了上级组织的平反，摘掉了头上的“右派”
　　　　帽子，被通知重新回到北京某科研单位工作。他离开了这座守了十几年的山中水库。临行，他去九九墓前辞别。
　　　　秋叶覆盖了山路，成群南飞的大雁们在空中“嘎嘎”地叫着，我用双手清扫了你坟墓上的黄色落叶。九九，我要走了。但我还要回来，每年的清明节我一定会来看你。
　　　　正在我苦恼与绝望中寻找不出继续活着的理由，我得到了公正的待遇。我可以去工作了，我又有了事业。如果不是事业拯救了我，我会在这里郁郁而终。
　　　　我很欣慰生命中最失意的这一段遇见了你，与你相知、相怜、相爱。我会永远铭记你的善良！　我们的儿女也不知生活在何方，一想到这里，我就心痛。我曾几欲去寻找他们，仔细想想就作罢了。孩子们有他们的生活．以后是否出息，平淡还是不幸，那就是他们的命运。再艰难再不幸还能比我们痛苦吗？　一切的一切需要他们自己去承受。
　　　　九九，我给你和正信买了大一些的玉石房子，这里面显得宽敞些。我把我的日记本也放在了你的身边，让我的真情思念伴随你吧。
　　　　我就要离开这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地方。这里激荡的风，伤逝的水却不会远去。
　　　　九九，正信，你们安息吧！　每年清明时分咱们再相逢！　这个隔绝人世幽居山中孤苦如兽一般耻辱偷生的“右派”，当他遇见九九，忽然如同置身于太阳下，感受到了来自阳光的温暖，才让他在无尽的孤寂与苦难中找到了坚强活下去的理由。九九这颗太阳隐落后，他又重新陷落。幸好他苦苦等待的平反、落实政策到来了，阳光重新回到了他的上空，光明照亮了他的人生出路。他从深陷悲情的巨大阴影中重新获得了向前迈进的力量。
　　　　啊，这个不幸的男人终于脱离苦海了！　我了解了他们的故事，并被深深地打动。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像他们这样的事情，有许许多多在现代人的意识与观念重会被认作有无数条可以通向自由幸福的绿色通道，而在当时对于他们来讲，却没有一条路是行得通的。统统都是死路！　前几年没少看这样的报道，照顾身残而完全不能自理的丈夫生活的贤惠妻子，在丈夫的理解支持下与一个正常的男人结婚，三人生活在一起，苦难同当，欢乐与共。可是在那十年动乱中，有政治问题的“右派”男人就更不可能走进一个荣誉军人的家庭。就是正信理解、支持，他们也完全没有可能在一起。
　　　　外界的压力和舆论会彻底埋葬他们。
　　　　无论是九九还是这个男人，当年都不会在世人面前做出各种不合常理的言行。
　　　　他们都明白各自的处境，必须在干柴烈火之后，任风将余烬拂去，顺其自然地等待再一次的燃烧，却清醒地毫不奢望将这把野火变为家中炉灶间的温火、常火。
　　　　令我感到十分难以置信的是，像九九这般智障的女人，在那种境况下也能做一个绝对清醒的人。
　　　　那个时代已远去。
　　　　九九属于已远去的那个时代。无论是在过去的时代还是当今世界，像九九这样独特难寻的女人，不知忧愁，永远不知忧愁，多好！　在精神压力同样很大的现代社会，多么想做九九那样的女人。只要保留一份善良。其它统统都不必太在意，不必事事感知，不必事事承受，只用善良所产生的热情、勇气和坚韧没心没肺地过每一天的每一分钟，在繁重世界做自己的快乐女王！　收好这些真情而伤感的日记，我同小海通了电话。他与姐姐都在盼着冬日快些过去，春天快些到来。他们在焦急等待。
　　　　啊啊，明春的清明节，在遍野的山花开得烂漫绚丽的时候，在九九的墓前，将上演如何催人泪下的一幕啊！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心爱人的墓前意外相逢亲生的儿女，从未谋面而今却长大成人的亲生骨肉，他该会怎样激动怎样吃惊怎样幸福呢！　而在坟墓里头的九九，一定会看到这一切吧！
　　　　九九，你是个幸福的女人！
　　　　我永远不相信世界有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