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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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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它们就会自动漂起来。丈夫又跟她一起拣了一会儿。他像一条正在干涸的河谷。那是多年来在太阳下面辛勤劳动的结果。他们拣桑果的时候,她感觉到他那张脸就在她旁边。他的皮肤近乎是沙色的,但实际上他并非沙色。他的头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他那因为劳动而十分发达的肌肉,已经变得太触目了,有时候甚至有点滑稽可笑。他们就这样一起采集着树上的果实。过了一会儿,他便走了。
  这位绕毛线的妇人把所有这一切都埋藏起来,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那张脸已经开始有点凹陷。当然,天已经晚了——对于他们过的这种生活是晚了。妇人那双皮肤粗糙的手上有着裂口,有时候,毛线便会在裂口上面挂住。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奥妙可言了。为了舒服,她脱了鞋,光着那双扁平的脚丫子,绕着那两张椅背上缠着毛线的椅子转。她的乳房在那件朴素的平纹布罩衫下面高高隆起。那种自怜和精疲力竭的感觉弄得她疑心丈夫是在故意躲她。其实呢,他也许只是在等待一场暴风雨。这场暴风雨很快就会到来二将他们从他们的躯体中解放出来。可是妇人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只想到这闷热的夜晚和瓷灯盘子上面爬满了的飞虫,以及丈夫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是和善的,坏的时候却是冷漠的。不过不管怎样,对她总是锁着的。如果她能把他的脑袋捧在一双手里,看到那头颅里他生命最为隐秘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觉得她也会得到一种慰藉。但是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虚无飘渺了。她使劲一揪,毛线扯断了。
  她在心里说:我该上床睡觉了。
  她睡之前喝了一杯温开水。似乎是因为心里不痛快,一股肠胃之气直往上顶,但她控制着,没让这个嗝打出来。她没有脱脚上那双长袜,那点毛线也扔下不管了;灰颜色的毛线还架在那两张椅子上,只绕了一半。在她的生活中,有的是整天整天绕毛线的时间。
  丈夫在外面黑暗中坐着,惬意、轻松,似乎完全沉溺其中了。但是,他能觉察得到屋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等待着这场暴风雨。只要能够电闪雷鸣,一些非常重大的事件就会发生。但是山顶周围闪烁着的那细碎而柔和的电火似乎还没有能够联合起来,获得巨大的力量。在这温暖的夜色之中,有一种徘徊的感觉。男人等待这场暴风雨的时候,一双手懒洋洋地抚摩着自己那松弛的身体。这身上的气力没有创造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于是他变得烦躁不安,如坐针毡了。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把身上的气力都汇聚到一起。因此,他虽然有力气,但又是无力的。他像山顶上细碎的电火一样,闪闪烁烁,明灭不定。在这种隐隐约约感觉到的烦躁不安之中,倘能去妻子那里,搂着她进人梦乡,会很安逸的。可是他没有去。
  黑暗中,甚至妻子也在他心中很神秘地闪烁着,摇曳着。他想起有一天早晨,在那株桑树下面,他看见妻子采集桑果。她那姣好而又熟悉的面容使他那样快活,他甚至忘了为啥到这儿来了,也呆在她旁边,跟她采了一会儿那树上的果实。他们的手在树叶间滑动着,有时候完全出于偶然碰在一起,带着一种真诚相爱的朴实和单纯,那样地美好。树叶分开,又覆盖在一起。直到他们离得那么近,他惊讶地望着她那种被爱烤灼着的美丽。她把唇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他们突然拥抱在一起。但是那种要和这位陌生而又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云雨一番的欲望很快就消失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重要性变小了。他们的皮肤相互触摸,就像纸与纸磨擦。因为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地继续采摘桑果。他为了做得更自然一些,又摘了几把,便转身踏上那条小路,心里充满了惊疑。
  但是当这个男人——斯坦·帕克,坐在不时间起电火的黑暗中,等待这场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妻子的倩影又渐渐消失,变得毫无意义。一道巨大的、叉子一样的蓝色闪电划破死沉沉政夜空。他侧耳静听雷的轰鸣。那第一阵滚过的雷声震撼着夜的寂静。那平静的、不流通的空气开始流动了。
  男人大口大口地吸着湿润的空气,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呼吸过。他的心突突突地跳着,跟花园里的树叶和他脸靠着的房屋的木头墙壁一起颤抖着。暴风雨来了。花园为它的淫威所折服。大滴大滴的雨点敲打着树叶和坚硬的土地。很快,借着闪电劈开黑暗的光亮,看得见大地已是一片水光。这种黑暗的折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的雨水的折磨,扭曲了一株株大树,变化为完成了某件大事的狂喜。
  观看这场暴风雨的男人,似乎坐在风暴的正中。一开始,他感到无限的喜悦。就像他那块干旱的土地一样,他的皮肤也贪婪地吮吸着雨水。他把湿淋淋的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这姿势越发平添了几分自满和得意。他坚定而强壮。他是丈夫、父亲,也是那些牲畜的主人。他坐在那儿,摩挲着肌肉结实的胳膊。因为在刚才的闷热中,他脱了上衣,只穿着一件背心。但是当暴风雨越刮越猛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肉开始产生一种疑虑了。他也开始体会到自己的卑微了。那可以劈开玄武岩的闪电似乎具有劈开人们灵魂的力量。在这黄色的雷电之中,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皮肉仿佛已经从他的骨头上面脱落下来,一道闪电在他那空空洞洞的脑壳里闪过。
  雨水抽打着,顺着坐在门廊边上的这个男人的四肢流了下来。在他这种新的卑微之中,软弱和屈从变成了德行。现在,他退缩了,回到门廊下避雨,于谦卑地扶着那根木头柱子。这根柱子是他好几年前立在这儿的。在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分,他对这根朴实无华的木头的存在,充满了感激之情。雨水冲刷着他的土地,叉子一样的闪电直刺他那些树木的树冠。黑暗中充满了奇妙的景象。他有点温顺地站在那儿。如果他能穿过这根木柱,穿过这流动着的夜色,他会爱上什么东西,爱上什么人。但是他不能。混乱之中,他向上帝祈祷。倒没有什么特殊的请求,几乎一言未发。只是为了有什么作作陪伴而已。直到他看清了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在自天一样。他爱上了这个奔腾起伏的世界,直到湿漉漉小草的每一片叶子。
  不一会儿,一种新的温柔潜入这雨水之中。因为风暴已经过去。各种声音已经能够相互区别开了。落在铁皮屋顶上的雨点声也清晰可闻。最后一股冷风从林中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斯坦·帕克还站在那儿,扶着门廊下面的柱子。他已经被暴风雨打得焦头烂额:头发贴在脑壳上,精疲力竭。但是他热爱这个世界的公正和正义。他为自己敢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而微笑。他开始向房子里面那缠绕着朦胧睡意的黑暗走去。他在家具间摸索着,走进这所别人也在其中生活着的房子。在这个飘荡着叹息声和挂钟滴答声的朦胧世界,他显得那样不同凡响。他唇边仍然挂着微笑。脱掉衣服,睡神一口便把他吞没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都急急忙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好像生活正等待着他们。夏日的阳光给大地披上新装。这也是奥塞·皮博达来买南希的犊子那个早晨。
  “可怜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把用来擦干母牛乳头的抹布晾出去以后,艾米·帕克又这样说。“斯坦,人们都说这个奥塞·皮博迪奸滑,”她说。“你要当心点儿。”
  “奥塞得按我们定的价钱买,”他说。“否则我们就不卖了。”
  “要能这样就好了,”妻子说。“不过,你这人太软。咱们走着瞧吧。”
  斯坦没有答话。因为这无关紧要。他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他紧了紧腰间的皮带走了出去。
  柔和的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木,使它们成为一朵朵轻柔的绿云。家禽在院子里转悠,有的油光水滑,有的色彩斑斓。那条青灰色的母狗侧身而来,紫红色的鼻子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潮乎乎的。
  “啊——雷!我要告你!”塞尔玛哭喊着。
  他用一块红泥巴抹在她的脸上,把她弄得很脏。今天这天气,塞尔玛那张瘦瘦的小脸可有点受不了。她从明媚的阳光下缩了回去。雷还不肯罢休,又朝她扔过去一个用红泥巴做的小球。小球打在她的围裙上,成了扁扁的一团。
  塞尔玛尖叫起来。
  “你敢再打!”斯坦·帕克从牙缝里进出这句话来。
  他不得不出面制止尽父亲的职责了。他朝男孩头上扇了一巴掌,男孩怒发冲冠了。这个早晨,他本来可以给孩子们讲讲境理。可是男孩见爸爸打他,面带愧色,撒腿就跑,又去掏蚂蚁窝了。
  “好了,塞尔,”父亲说。他嘟哝着,两片嘴唇露出满意的神色。“衣服上的脏能洗掉。”
  “我恨他!”她尖叫着。“要是能,我非在他的肚子上踢一脚不可。可他总是一溜烟就跑了。”
  然后她回到洗脸间,洗过脸以后,照着镜子。她舔湿嘴唇,朝上撇着,直到被镜子里的自己搞得神情恍惚,宛若做梦一般。
  斯坦·帕克向牛棚走去。他要在那儿和他的朋友也是邻居碰面,做这笔小小的交易。为了开心,他兜着圈子,穿过一块麦”茬地。他和德国老头已经从这块地上收割了燕麦。一阵风吹来,嬉弄着树。树摇晃着,弯下树身。男人在风的吹拂下也变得精神抖擞。他模糊地记起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打着口哨吹的那个小调。那时候,他骑着一匹马,跟在一群牲口后面,身子伏在马鞍上。他想,如果现在他还是那个吹口哨的小伙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并不是一个在无情的风中让人心里发热的想法,不过也许是可能的。他继续向前走着。一个地势比较低的牧场积着一泓碧水,一只鹤站起来随后慢慢地飞翔,掠过早晨湛蓝的天空。
  恰在此时,斯坦·帕克看见他的邻居奥塞·皮博迪打开旁门,在那匹他几乎总骑着的栗色阉马上弯下腰来。这位邻居漫不经心地推开那扇似乎需要颇费一番心思才能打开的门,同时一双眼睛搜索着院子里可能引起他嫉妒的东西。许多年来,奥塞·皮博迪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刺痛,偷偷嫉妒着斯坦·帕克。现在,他看见斯坦从他那块土地上走了过来。两个男人都把目光移开,向旁边望去。他们相互认识这么久了,都觉得一眼认出对方是理所当然的。最后,他们总得一块儿谈谈,或者在哼哼卿卿、缄口不语、东张西望,以及对过去几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种种事情的回忆之中,说出想说的话来。
  奥塞·皮博迪鼻子挺长,可能和斯坦年龄相仿,不过比他瘦一些,身上似乎总有几处伤疤。自从他赶着马车把自愿抗洪的人们送到乌龙雅,他天生的那副好脾气就变坏了。他似乎把心灵都封闭起来了。在家里,他仍然和妈妈、爸爸,以及那位年轻的、他不怎么喜欢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她生孩子,那就是她的全部任务。奥塞·皮博迪不喜欢他那几个孩子。他不大喜欢孩子,却很尊重父母。他喜欢好奶牛。内心深处,他蕴藏着对邻居斯坦·帕克的一种热情。但是又混杂着许多嫉妒的、酸溜溜的成分。因为他禁不住想和斯坦谈话,所以总是躲避着他。他用靴刺踢着他那匹长满粗毛但很有耐心的马,踏上另外一条路,怀着越来越浓的醋意,觉得谁也不会惦记他。
  现在,这两个男人在帕克家的牛栏里碰面了。他们的交易将在这里进行。他垂着头,装模作样地走了过来。
  他们说:“哈罗,斯坦。”“哈罗,奥塞。”
  几乎带着几分惊讶。
  然后奥塞翻身下马。他闷闷不乐地站在地上,腿上裹着破旧的护腿。两脚分开,意识到他的个子比斯坦低。
  “你那头爱撒欢的三条腿牛犊在哪儿呢?”奥塞·皮博迪问。
  斯坦·帕克微微一笑,但是不露声色,就好像看准时机才把手里的鸽子放出去。
  “哦,过得怎么样,奥塞?”斯坦·帕克问。
  但是奥塞·皮博迪抽了抽鼻子,就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他那根鼻子那么长,被夏日的阳光晒得红红的。
  “燕麦长得不错吧,斯坦?”他问道。
  “还行,”斯坦·帕克说。
  他心情很好,甚至跟他的邻居——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待在一起也觉得挺快活。这些年,他发现他越发干瘦了,鼻子也显得更长了。他经常想起一些想告诉奥塞的事,可是奥塞不在跟前,过后也就忘了。
  “雨水不错,”他说。
  邻居回答道:“到现在为止还可以。不管怎么说,天气挺好。”
  他看着斯坦,心里琢磨,他是不是在要什么花招。因为奥塞·皮博迪现在急于要看看那头小牛犊。对于它的健美,他还只限于猜测。它是斯坦的财产,而现在他要拥有它。因此,奥塞·皮博迪望着他的邻居,琢磨着,恼怒着,心里想,也许正是斯坦的聪明使他成为一个古怪的家伙。他总能千方百计获得某种成功。想到这儿,奥塞吐了一口唾沫。
  其实,此刻斯坦·帕克只是心绪不错罢了。
  “想看看牛犊,是吗?好吧,奥塞,”斯坦·帕克说。
  他伸了个懒腰,就好像刚睡醒似的,关节撑得咯咯直响。邻居听了特别反感,举起手里那根挺长的黑皮鞭,轻轻抽打着地上的尘土。奥塞·皮博迪心情紧张。可是好天气使斯坦·帕克陷人一种安全感。这种感觉犹如仙鹤的翅膀,平稳而柔软。有一两次,他又想起那场暴风雨。风雨之中,他曾经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软弱。现在他似乎应该否认这种软弱了。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实际上并无这种必要。
  突然,他从他们站着的那个院子里走出去,穿过另外一个较小的院落,推开一扇灰色的门,院子里,一株木兰树垂着枝叶。这场“盛典”进行到这里屈塞·皮博迪不知道他该怎样看待斯坦·帕克,看待他那自信的脚步,以及修整得很好的院落。奥塞咬着嘴唇,他穿着一件挺长的绿色旧大衣。这是怕天气变化才穿的。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碱性碳酸铜的颜色。
  那头小牛犊就在这儿。它那亮闪闪的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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