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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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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当刺刀在丈夫面颊上沙沙作响时,她只是听着没有抱怨。而吻过他那刚刮过的皮肤,用一条小链子拴好前门之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来,并且很快就沉湎其中了。
  斯坦·帕克被这个噩耗震动得还来不及感到悲伤,只是想和什么人谈谈。他想和儿媳妇谈谈,可是埃尔西和她的男孩正在另外一个州旅行。她跟她的父亲——一位已经退休的杂货商一起去的。那老头身体很结实。塞尔玛和她的丈夫到新西兰去了,是做一次所谓半业务性质的旅行。雷死了,斯坦·帕克在心里说。他开始想另外那个小男孩。这孩子的情形他虽然不甚了解,但知道他是雷的儿子。某种秘密遮住了那孩子的脸。终于,老头在火车上哭了一会儿。他把头转过去,对着车窗玻璃哭,对着车窗外面不长眼睛的幢幢房屋哭。他的嘴里满是涕泪和口水。
  火车进城之后,他在中央车站被人们挤来挤去,推搡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对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竟连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也许他啥也干不成。可不是,他能干啥呢?他正置身于各奔东西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老头的帽子——是顶新帽子,上面的凹痕正在消失——可是他并没有想到把它往脑后推一推。
  这当儿,尽管他在人群中随意漂流,蜘橱不前,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他还是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那条路,并且一直找到死鬼先前住的那条街。一个干瘪、矮小、围着帆布围裙的家伙认识雷·帕克。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头。
  于是,在这样一个天空湛蓝的早晨——寒意都被壮丽的大海吸吮而去,一条条土黄色的小巷仍然睡意蒙俄,甚至连甲虫都一动也不动——斯坦·帕克来到这条巷子,很快就被一群小孩带到他要找的那幢房子。对于这件凶杀案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了如指掌。这似乎是第一件和他们密切相关的事情。
  他们把他领上楼,在楼梯平台上便扬长而去。这些孩子们一阵风似地跑下楼梯井,扶手在他们手下燃烧。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走到楼梯平台的一扇门前。她站在那儿,似乎等待被人责难。老头心里想,除了雷的死讯,还有什么能把我带到这个女人这儿呢?
  “这就是雷·帕克生前住的地方吗?”他问道。
  “是的,”她赶快说,或者是打了个嗝儿。因为她已经流过那么多泪水。
  “我是他的父亲,”老头说。
  她并不高兴,反应迟钝。
  “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拿出来招待你的,”她不无狡黠地说。
  这天早晨,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没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点光泽。她领着他,从一个周围镶着饰边的箱子旁边走过去,而且出于习惯,开始摆弄头发,拢成一束一束,或者拧成一缕一缕,头发盖住了头皮,她的指甲从头发中露了出来。
  “我不想听你谈死人的事儿,”她说。他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手放在脸前。“我真是听够了。要是有可喝的东西,我会给你倒一点儿,可惜没有。直到家里死了人你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朋友,他们来把你家里喝得精光。雷被打死之后,我们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
  老头希望能跟这个女人说点儿什么,可是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合,因为实际上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希望能帮帮你,”他说,心里却想,自己真是在做疯狂的许诺。
  “你谁也帮不了,”她说,赦免了他因这个诺言而生的责任。“人必须靠自己。这样,你至少是独立自主的。”
  “这是什么花儿?”老头问。一只花盆里,胡乱地长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
  “这个?”她说。“我要知道,就算我倒霉!我弄了这么一株花,后来就喜欢上它了。”
  她捋了捋鼻子。
  “你还要继续待在这儿吗?”他问。
  那个木头柜子上爬着一些苍蝇,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的味道。可是柜子上面还摆着一台锃亮的收音机。
  “我半点儿打算也没有,”死者的妻子说。她掏出一包香烟,往嘴里塞了一支,就好像那是什么食物,然后,从鼻孔里喷出长长的两股烟。
  “难道你就知道你下一步要干什么吗?”她问。
  “知道,”他以一种主观臆想的、肯定的口吻说。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的意图总像一缕青烟,被别人的力量主宰着飘荡。
  “我对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不承担什么责任,”妇人说。她吞下一大口烟,又带着一种审慎和费解喷吐出来。“在老家的时候,”她说她的老家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小火车站,“我总说要做这做那。我说,我要当个歌唱家,因为我的声音很美。后来,我就能唱《美好的一天》和别的那些歌,而且调子拿得很难。我很爱艺术。我有条纯粹粉红色的连衫裙,我的姑妈沿着裙边缝了一圈玫瑰花。还有双缎子鞋。不过,当然,那儿没有丰富多彩的生活。只有些胖娃娃在风里玩耍。夏天,你可以听见贮水罐因为天热发出的响声。还有黑夜来的火车。我常到车厢里帮着提茶倒水,把那种表面粗糙的糕点卖给旅客们。那种糕点很出名。到了夜晚,华灯齐放,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倒也很美。我看着那些旅客,谁也不知道我心里隐藏着什么。这可真妙。碰巧我自个儿也不知道。不过,年轻时候,灯光之下和陌生人待在一起,那感觉确实和平常不同。白天,当然,就只有运羊的火车,开过来开过去。那些该死的羊紧紧地挤在一起。爸爸是站长,他经常大热天跑出去,为什么事儿骂骂咧咧。夏天,你脸上总是溅着泥巴。但是夜晚星光满天。在这样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也确实发生了。我跟着一位列车员上了一列夜间的火车。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反正我的脚踏上了车厢门口的小梯。就这么简单。眼前晃动着他那张脸。整整一夜我都想,一列火车就是一个永恒的所在。唉,我还于过不少更蠢的事。可是第一个错误总是最糟的。这个男人——他的名宇我忘了,我想是叫罗恩,他有一条表链,上面镶着一块绿颜色的玉石。到早晨,想起老婆他就害怕了。这就是男人。他们刚让你喜欢上,就又变得令人作呕。除非你是他头一个情人,可是谁能永远是头一个呢?这下子,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对过去的事情我从来不抱奢望。于是我就到处逛荡。我在几家戏班子干过,可是并没有像我打算的那样,成为一名歌唱家,尽管我本来相信自己是可以成为歌唱家的。当然,我并没有改变主意,而是因为我好像已经被装在火车车厢里拉跑了。我经常半夜里醒来,听着电车开过去,明白我的心还系在那儿呢!我有时候也哭,不过并不真的当回事情。不管怎么说,我是自由了。我可以坐电车到华森湾,从高处跳下去自杀,也可以给自己买块烧得通红的极好的牛排,也可以和哪个男人相好。当时我还很不清楚这就是一切。因为我那时很年轻。我能一整天一整天地睡觉,我的肌肉还那么鲜嫩。”
  老头一直在这个故事的迷宫里漫游,这时才意识到,他的悲哀又变成自己所独有。他想起谷糠淡黄色的碎屑从雷的两条腿上落下。他意识到,如此说来,自己来这儿不是为了帮助别人,而是为了被人帮助。他带着一种恐惧,望着这位邋遢的妇人。
  “实在说,我是个奴隶,”妇人沉重地喘息着说。“尽管好长时间我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等我觉醒了,我就开始找一位能解救我的人。我找哇,找哇。”
  老头又急着想谈谈儿子的事情,或者至少说说他所理解的那个儿子,想听几句关于他的好话,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关于他自己的好话,便问道:“那么,你认识雷有多久了?”
  这个叫罗拉的女人看人时眼睛发直。
  “整整一辈子了,”她很肯定地说。“我从这个人的身上,或者另外一个人的身上,都看到了雷的影子。有时候,望着他那双眼睛,我真想看到那目光中还包含着的别的什么东西。可是总也没能成功。他死了以后,我抱着他的尸体,抱在我的脸前。他跟活着的时候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比已经满足了所有要求的人更重一些。那些男人那时总是已经睡着了。”
  “你向上帝祈祷吗?”
  “我永远不会做任何别的形式的奴隶了!”罗拉尖叫着。“不管怎么说,关于上帝,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知道得不多,”老头说。“可是我希望最终能知道点什么。还有什么值得知道的东西呢?”
  “啊,天哪!我可没这个耐心,”罗拉说。她那毫无生气的头发弄得更加乱了。“有时候我想,我终究要回家的。我愿意就那么坐着。我想,我以前在那儿要更自由些。或者我把往事都忘了吗?或者从那以后,我就在做这样的梦吗?在那一片旷野,有几株死树。我想坐在那儿,坐在鸡场的铁丝网旁边。那里除了广阔的空间什么也没有,”她说。“这要比析祷更好。”
  “自由。可是祈祷也是一种自由,或者说,应该是一种自由——如果一个人有信仰的话。”
  “不!”她叫喊着。“不,不,不!”
  她一下子变得面红耳赤。
  “你想让我落入圈套,”她说。“可我不会被你抓住的。”
  “在我自己已经被抓住的时候,怎么能去抓你呢?”他问道。“我已经被捆住了手脚。”
  “老年人总是最坏的,”她嘟哝着说。“他们认为,只要一谈起话来就要对你表现出他们是强者。这我可不需要。不需要强者、老者,或者任何别的什么者。”
  她的一双眼睛由于心目中制造的无限空间的情景而闪闪发光。她像一个婴儿似地喘息着。
  “妈!”那个小男孩儿边喊边走了进来,“妈——”
  “怎么了?”她问,屏住她那已经变得舒畅的呼吸。
  “我想吃块奶酪。”
  “没有奶酪,”她说。
  “就要一点点。”
  “小男孩不能一边吃奶酪一边到处乱跑。”
  ‘我就能,”他说。
  “哦,这可太糟糕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便走进小厨房,取下一个上面画着几朵花的铁皮茶叶罐,切下一小片肥皂似的奶酪。
  “给你,”她说。“再没有了。”
  他没有向她道谢。因为这是他的应得之物。他总得吃东西嘛。
  老头坐在那儿瞧着。恍惚中,那孩子似乎就是他的儿子。他想和这位母亲说:我要把为你准备的满腹的话告诉你。可是,她当然不会相信。因此,他转而问小男孩:“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话问得真蠢。他立刻意识到,他一定要因此而吃苦了。
  因为那男孩望着他,说:“不知道。”
  他满嘴奶酪,显然不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雷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妇人说,像是梦中的话语,却又并非麻木不仁。
  她摩挲着男孩充满活力的头发,问得见淡淡的发香。她微笑着。
  “这是你爷爷,”她说。“来看我们的。”
  老头真希望她没有说出这番话来。
  “为啥?”男孩问。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小男孩晃着脑袋,要从妈妈手下挣开。
  “我不想要什么爷爷,”他说,对不是食物或者不是享乐的任何东西,特别是不曾相识的东西,他都抱怀疑的态度。因为这些东西打扰了他的自信心。
  “真没有礼貌,”母亲说,话音里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老头接受了他应该得到的这一切。
  “过来,让我给你梳梳头,”母亲对男孩说,她很喜欢儿子的头发。
  “不,”他说,“现在不。”
  “稍微梳梳,”她请求着,拿起一个带柄的小发刷。“哦,听话,过来,雷。”
  这么说,这孩子也叫雷。
  “不,”小男孩说。“这是女孩用的刷子。”
  “我真拿他没办法,”母亲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快乐说。
  过了一会儿,老头看出他必须离她而去,任她留在这里服奴隶般的苦役。因为她已经被爱以及孩子头发的气味灌醉了。于是他准备走了。
  当他沿着那条因为铺了深棕色的旧漆布而愈显昏暗的走廊往外走的时候,这位叫罗拉的妇人跑着追上来,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为什么?”
  “你让我看透了世事。”
  他手足无措,一双眼睛望着她,却视而不见。
  “这逃不脱的奴隶般的苦役,”她说。“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便一定是这句话了。”
  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很惊讶,居然可以用自己的黑暗照亮别人。
  这可真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
  斯坦·帕克摘开那条钉在门上的小铁链子——这是为了防止从下面牧场跑来的牲口闯进院里而设置的——回家之后,看见艾米像平常一样,正坐在门廊下面。可是今天她完全垮了下来。他一双脚向前挪动着,心里吃不准自己是否能够面对眼前的现实。
  “你怎么了?”他问道。
  尽管他心里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他这样向前挪动的时候,仿佛看见附着在这个舒舒服服坐在那儿的老太太身上的仍然是一位瘦小的姑娘,而他自己也被这种强烈的对比震动得心肝欲裂了。
  “我想过些时候再告诉你,”他说。“就这么回事儿。”
  他边向前走,边伸出一双手,就好像永远不会走到她的身边。
  “没有什么,”她说,谅他也不会去碰她。她已经哭过一阵了。“这种痛苦我以前就都经历过了,而且许多次了。每一次也只有些微的区别。可是一旦大祸临头,你却觉得那么出乎意料。”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天气晴朗,艾米·帕克正坐在门廊下面。她眼巴巴看了好几年的一株花第一次开花了。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一株花儿。
  她听见门上的铁链子在响。那是一个不熟悉这个“机关”的陌生人摸摸索索的声音。那人终于走了进来,匆匆忙忙穿过一丛丛夹竹桃和枝叶繁茂、老是要钩衣裳的自玫瑰。那玫瑰甚至会钩破陌生人的皮肉,惹得他们又气又恼。
  陌生人走了进来。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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