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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天下有情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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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踹一脚。
  我看见爷爷满脸是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这时又有两个人上来,用力扭住爷爷的两臂,使劲向下按,强迫其跪在地上。
  我隔着门缝,看见几根大棒又举了起来,吓得我赶紧用手捂住双眼,心里哆嗦着,不由自主的低声哭了起来。同时,我听见爷爷几声凄惨的叫声,接着便是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声。
  父亲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手中拿着火柴,哆嗦了半天,也没有点上一颗烟;将烟丢在一边,坐在床上,两手抱着头,不敢抬起头来向门外看。
  三个弟弟不知所措,象小鸟一样围在父亲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出;连刚刚两岁的小弟弟也变得懂事起来,睁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父亲,惊慌的眼神中露出几分疑惑,一声不响地抱住父亲的腿,不敢松开。
  外面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我抬眼望去,只见爷爷的盈尺长须和满头银发被剪的精光,远看像长了秃疮,样子变得狼狈极了。伯父则跪在旁边陪着。
  一些人正在屋中翻箱倒柜,到处乱翻乱找值钱的东西。
  爷爷珍藏几十年的几百幅古画被撕得面目全非,把画轴填满了自来水井。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过后,屋内不知什么东西被这些人砸得稀烂。一叠整版的清朝红蓝印花和大龙邮票与许多木版线装古书扔了一地。
  时近正午,这些人也打了,也抢了,也砸了,心满意足。把爷爷关进装煤的小棚子里,把北屋门锁好,贴上封条。留下张××和姜××娘儿俩个共三人看守后,扬长而去。
  临行前街道主任对爷爷说:“你这个反动律师听着: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继续顽抗,死路一条!”又对我们说:“你们要与阶级敌人坚决划清界限,否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看着他,别让这老东西自杀了!”
  爸爸连忙频频点头应允,口中不停地说:“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说完,爸爸便上中班去了。
  夜,在惶惶不安中降临了。
  爸爸妈妈在这天上班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很害怕,但又不敢走出大门去单位找爸爸妈妈,只得在焦虑中照顾几个弟弟早点儿睡觉。
  夜,已经很深了。
  北院的上空火光冲天。红卫兵抽人的皮带声“啪啪”作响,打人者的怒骂声一阵阵传过来,不时还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声,哀求声。
  北院的康家与我们只一墙之隔。康大伯是北京市模范教师,而康大妈则是原来的街道主任。
  我不敢出去看,大门外边还有人看着呢。我趁看守的人不注意,偷偷地把借爷爷的一本梅兰芳著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从北屋的窗户缝中塞了进去。
  这时,爷爷在小煤棚子里悄声唤我,我上前问:“爷爷,有什么事吗?”爷爷小声对我说:“小春儿,我床上的皮箱内有120元钱,你能不能从窗户上边钻进去给我拿出来?”望着爷爷那哀求的目光,我回头瞅了一眼有人还在看守的大门,心想:还让我划清界限呢,如果他们发现我为您偷着取钱,那可就全糟了!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北院的哭嚎声又大了起来,夹杂着打人者的怒骂声,棍棒、皮带的“啪啪”声,甚至还有痛苦的呻吟声。冲天的火光中,一些燃烧后的灰烬飞落到我家院子里。
  我不敢睡,最近发生的事情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在北京市第六中学读初中二年级。四月间,报纸上评了《海瑞罢官》,又批判了《三家村》,揪出了邓拓、吴晗、廖沫沙;学校里逐渐乱了起来;以后又成立了红卫兵、赤卫队两派互贴大字报;接着又成立了“西城区纠察队”“联动”等组织,揪出了党委书记,团委书记;学校的课没人上,“停课闹革命”的标语贴了出来。学校墙上还写着大幅标语“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红色恐怖万岁”等等。我看见厕所墙上的字呈暗红色,有人告诉我,这些字是用一个患白癜疯病的老工友的鲜血写成的。
  整天搞运动,还教唱什么《革命造反歌》,我记得歌词是这样写的: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忠于革命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既然无课可上,我们只好在家呆着,有时到学校看一眼有什么事。
  八月中旬我接到通知:8月18日凌晨2点在学校集合,有重要任务。
  17日深夜,我匆匆忙忙爬起来,赶到学校。验过了学生证,走进教室之后,我总觉得有一种特殊的气氛。
  进了教室,一个姓张的学生问我是什么出身,我说是工人;又问解放前三年呢?我说是起义军人;他冷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走到黑板跟前,在我的名字下面写上“反动军官”四个字,又对我说:“老实在这儿呆着,哪儿也别去。”
  我与石书库、袁天福、王斗几个同学在教室里坐着,一直等到近中午才让回家。原来这天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
  我在家呆着,从不上街。听南院来打水的人说,街上的红卫兵很凶,手中拿着斧子,见了穿尖皮鞋的人就用斧子剁;还有的人手中拿着剪子,见了长头发的女子就追,强迫剪成齐耳短发。
  伯父写了“破旧立新”四个大字,让我贴在大门上。
  8月24日那天,二姐慌慌张张地从学校跑回来,对我们说:“现在全北京都已经行动起来了,咱们家今天也要破四旧立四新,你们跟我一块儿把爷爷的破烂儿砸了!”
  伯父听到后搓着手围着屋内的摆设转了几圈,最后拿起凿子,把紫檀木的雕花大柜凿下一小块儿;一边干,手却一边哆嗦,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真是可惜呀!”
  我们几个人则与二姐一同把爷爷攒了一辈子的宝贝——几百幅古画、帛画,全部从箱子里拿出来,在地上堆成一堆。
  伯父望着屋中杂乱不堪的各种文物,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已经破了四旧,这样一来,他们外边来人可能就不会再搞了。”
  爷爷从中山公园练功回来,看见我们把他的宝贝堆在地上,大发雷霆。
  伯父解释说:“外边抄家风大兴,挨家挨户翻,谁也躲不掉,咱们自己搞了,他们也许就不会来了,这样,这些画儿和文物也就保住了。”爷爷听了这番话,才默不作声了。
  真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天,红卫兵就来抄家了,而且来了那么多人,一进门就那么气势汹汹的,丝毫没有因为我们自己破了四旧,而减轻对家中“牛鬼蛇神”的惩罚。
  我正想着这些事,一夜未睡。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原来是北院的康大妈上吊了!
  这些红卫兵把他们夫妇二人剃了光头,扒光了衣服,女人脖子上挂着两只破鞋,吊在门框上用皮带抽,用大棒打;整整打了一夜。天快亮时,大概打累了,才松了手。
  康大妈本人性情耿直,好端端的在家里呆着,会平白无故遭此毒打侮辱。一个女人家,一时想不开,觉得死了,也就全都解脱了,趁着夜深人不备,竟在门框上吊死了!
  康大伯精神受了刺激,走路也跌跌撞撞的,不久后,用同样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家二哥睡觉时梦见红卫兵来了,吓得从窗户里向外冲去,结果让玻璃划得满脸鲜血直流,浑身是伤,窗子被撞得粉碎。至今几十年过去了,只要一有人提起红卫兵,他仍会吓得浑身发抖,颤栗不己。
  8月下旬,大街上贴出了“勒令”,大意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全部清除出北京城。
  街道主任和街道积极分子一群人也来了,他们命令爷爷立刻离开北京城,离开这已经生活了一辈子的家。
  
  
  泪别北京
  到哪儿去呢?到老家去。我老家是河北省固安县城西边的一个小村庄,距离与涿县交界的大清河只有几里地。
  我祖父纪麟祥公元1890年1月28日旧历正月初八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虽然只有一些沙地和果树,但在这个十几户的小村子里,却是首屈一指的富裕人家。
  年轻时代的祖父亲眼看到了晚清政府的没落腐朽,经历了封建主义灭亡的变革时期,勇于接受新思想,从家里走出来,毅然报考了天津北洋政法大学,取得优异成绩,并获得律师资格证书。
  随后爷爷来到北京谋求发展,住在西华门附近,“律师纪麟祥”的大牌子就挂在南长街南口的西长安街上。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斗,成为北京有名望的律师之一。解放后,成为政协民盟成员。
  五十多年过去了,由于事务繁忙,爷爷几乎从不回固安老家,而村里的人也很少有人认识爷爷。现在命令立刻离开北京城,离开这已经生活了多年的家,村中连个立脚之地都没有,回去之后可怎么办呢?可是“勒令”让你立刻离京,你敢不听吗?
  8月28日,早晨起来,我看见在院子里蹲了一夜的伯父正在收拾东西,我想去帮忙,伯父摆了摆手,指了指外边,示意不要让门口监视的红卫兵看见,并小声说:“要划清界限。”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恐怕连累我们,多善良的老人呀,我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我趴在南屋后面的窗户上,听见有人在互相议论,说南院东屋的表爷爷在南苑自杀了!是用剃刀抹了脖子。
  伯父听到消息后脸色非常难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扛起捆好的铺盖卷;爷爷回头看了看贴着封条的北屋门,又看了我们一眼,没有说一句话;随手拿起一根棍子当作拐杖,跟在伯父身后,步履艰难地向远方走去。
  我望着爷爷的背影,心中觉得酸溜溜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爸爸妈妈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回来了,据说是在单位被造反派批斗,隔离审查了。
  我与三个弟弟像离群的小雁,孤零零地不知飞向何方。
  姐姐很早就参加了工作,去了成都。家中就数我大,如果当着弟弟的面哭,他们已经被吓坏了,那样一来,就更不知所措了,我还算什么大哥呢。
  我自己暗下决心,不管怎样,目前爸爸妈妈不在家,我就一定要照顾好几个弟弟,好让爸爸妈妈放心。
  9月2日,街道主任又带着红卫兵来了,喝令我们立刻把户口迁走,全家离开北京。我不知所措,父母都不在,我只得搪塞说:“我们已经划清界限了,为什么也要让我们迁走?”
  第二天下午,爸爸由单位派人送回来了,脸色非常不好,一定吃了许多苦,几天未见,似乎老了许多,鬍子满脸,显得很憔悴。
  我把街道主任让迁户口之事对爸爸讲了,爸爸说:“既然如此,回老家也好,有你们兄弟四人,加上你妈妈,六口人都是劳动力,也不会没有饭吃。”这时二弟建民说:“街道主任已经让我把户口迁了。”13岁的二弟,不知何时已经办理了户口迁出手续。
  9月4日,妈妈也被单位派人送了回来,我们弟兄几个团团围上去,问长问短,妈妈用手理了一下头发,满不在乎地说:“甭耽心,我没事儿!”
  见到我们已经迁了户口,便有些嗔怪地对爸爸说:“这么大事儿,怎么也不商量一下。”
  爸爸看了我们一眼,谁也没说话。妈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帮助爸爸去整理东西。
  
  
  学海生涯
  
  我打开抽屉,里面放着我珍藏的宝贝——我和弟弟的一百多张奖状。
  看着这些奖状,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上四年级时的第二学期,我被怀疑患了肝炎,被隔离了42天。上学后,老师对我说:“已经临近考试了,这次试题相当难,你如果没把握,不如放弃考试,再重上一年,你考虑一下。”
  我上学时,天天盼望着考试。私下里老师对别人说,这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人怕考试,他却盼着考试。为什么我爱考试呢?因为我觉得考试是与别的同学比赛的一个机会。这次虽然我有一个半月没有上学,但是我怎肯放弃与同学们比赛的一次机会呢!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五门功课共得了499分,名列第一名。老师觉得很意外,班会上对我进行了表扬。弟弟也与我一样,考了个第一名。爸爸妈妈高兴的合不拢嘴。我们每人捧回来一张大奖状。爸爸找来一个大镜框,把两张奖状都放进去,然后把它高高地挂在墙上。
  挂了没有几天,我就把镜框摘了下来,并对爸爸说:“成绩只能代表过去,却不能代表现在和将来,眼望着它就会自满,就不会进步。”
  我上了八年学,每学期各种奖状都要获得十来张,但是这些奖状我从来不给别人看,一直珍藏在我的抽屉里。现在我要走了,这张桌子却不能带走,奖状也不能带走了。我含着眼泪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堆奖状,在爸爸的一再催促下,才从奖状中间拿出一张北京市颁发的“三好学生”奖状,放进我的书包中。
  我知道,从这一天起,我将永远告别了我的学生时代。我再也不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了!我被夺走了学习的权利!
  写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却涌了出来,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上学呀!我喜欢所学的每一门课程,无论是音乐、体育,还是地理或数学,我都觉得津津有味。在这里,我学到了各种知识,而且每门功课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我记得由于我爱唱歌,那年“六一”儿童节时,我还在北京市少年宫的联欢会上唱了两首歌呢。
  我上了八年学,从来没有买过铅笔盒,只有二表哥给的一个旧的,铁锈斑斑的,盒盖却早已掉了。书包是妈妈用一小块一小块的三角布头拼成的,小得只能放书却无地方放本;后来,姐夫带我到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一个绿书包,因为当时正是经济困难时期,买的书包只是染成绿色的麻袋片儿,没用几天便烂了,但我用布把它缝上,凑合用。我用的作业本利用率更高,先用铅笔或钢笔写,然后再使它练毛笔字。我用的钢笔是7角5分钱在小铺买的,在当时,是价格最便宜的。
  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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