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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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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他们唱到宁波的时候,一位当地财大气粗、又自命风流才子的雅士,慕天禄“江南第一丑”的声望,不仅屈尊来与天禄交结,当听说天禄他们想去普陀朝山进香的时候,竟十分慷慨地为班子提供了一艘能经得住海浪颠簸的大船。
        普陀进香,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烧香跪拜、许愿祈祷,是难得的机会,谁也不肯错过。可万万没想到,当他们拜了菩萨、数了罗汉、游了庙廊、准备回程的时候,英夷的大兵船打来了,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便占了舟山岛。与舟山岛一水之隔的普陀山立刻大乱,戏班的船也就随着大量舟山普陀居民逃往乍浦、松江的船,一同北上了。这艘大船原本很少在大洋航行,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来漂去好几天,惟一的希望是能遇上过路船的援救。
        他们等到的,竟是一艘英夷的大兵船!
        大兵船立刻放下两只舢板划过来,二十来个带枪拿刀的夷兵上了戏班的船。领头的夷兵脸膛粉红,鼻子通红,头发和胡子火红,浓眉下一双深凹的小眼睛却像狼一样闪着绿光,只这一副模样就把戏班子里没见过夷人的孩子吓哭了。这家伙一挥手,跟上来的那些白夷、红夷和黑夷怪叫怪笑,冲到船舱各处,立刻动了抢。
        开始翻箱倒柜,见什么希罕就拿什么,后来又一一搜身,把孩子们常戴的银项圈、银锁、银手镯和帽子上的镶玉抢走。班子里的人们又惊又怕又恨,敢怒不敢言,怕他们手里的枪呀!
        一个红夷发现小昆旦耳朵上戴着金耳环,大喜过望,伸手就抓,孩子害怕,一低头闪开;红夷大怒,扑上去把孩子按在船板上就要强拽,天禄忍无可忍,一脚踢过去,把红夷踢了个跟头。红夷跳起来又扑向天禄,班子里有功夫的戏子们群起来帮天禄,于是一场混战,双方扭在一起,倒叫夷兵不敢放枪。但终究寡不敌众,天禄和好几个同伴都受了伤,眼看就要落败,又一记重拳从脑后打过来,天禄只觉天昏地暗,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竟躺在雪白的枕头被单中间,头上缠着纱布绷带,身上伤处也都涂着药膏,四周好多同样的病床,排列在不大的舱房里。邻床就是戏班里的一个武生,跟天禄一同受伤的。他见天禄醒过来了,才把后来的事说给天禄听:
        就在那绿眼红毛拔刀出鞘的时候,“乒乒”两声枪响把他镇住了,又一艘舢板靠过来,一个头戴高大帽子、身穿绣金带穗官服、腰中佩剑的白夷上了船,一声呵斥,夷兵都乖乖地住了手。这夷官怒火冲天地吼了好一阵子,跟他来的白夷兵上去就把那个绿眼红毛绑了,其余的白夷红夷黑夷也不情愿地纷纷把抢到手的东西交了出来,堆在船板上像座小山。夷官看了看倒在各处受伤的人,有夷兵也有中国人,便又吩咐了几句,这才离船而去。一个跟夷官前来的仿佛是马来亚人,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们:这夷官是大兵船的船长,名叫威廉,他不允许他的部下发生抢劫这种损害大英帝国皇家海军荣誉的丑事,他将重重惩罚干坏事的首犯。他向中国居民表示歉意,并愿为受伤的中国人医治。
        这样,昏迷中的天禄和几个受伤的中国人一起,就被抬上英夷舰队的医疗船。同伴还告诉他,有一个英夷军医曾经在他床边站了很长时间,反复查看他受伤的头和青肿淤血的眉眼嘴唇。是不是他的伤特别重?可天禄自己知道,他毕竟是练过武功的人,这次并没有伤到筋骨,若不是最后那一拳他没有防备,三天之后就没事了。英夷军医为什么对他感兴趣?
        不料,次日上午,两个身材挺拔、风度高雅、军装笔挺、金发碧眼的英夷军官一同来到天禄病床前。他们刚走进舱房,同伴就赶紧告诉他:腰间佩剑的是威廉船长,另一位就是那个英夷军医。天禄望着两人走近,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
        年轻的军医看定天禄,突然用不大流畅,但十分清楚的中国话问道:
        “据说,你是一位艺人?”
        周围的中国人大为惊讶,天禄也感到意外,点了点头。
        “那么,你除了这个……这个萧笑笑的名字以外,还有别的名字吗?”
        萧笑笑是天禄到苏昆班子以后新起的艺名,他觉得奇怪了:“有没有的,有甚相干?”
        “那么,好吧,我换一个问题。”英夷军医笑了笑,使天禄忽然有如梦中,似乎以前见过这副笑容,“你们艺人要在全国走……走江湖,你们不是这样的说法吗?……那么,你是不是去过广州呢?知道不知道那里曾经有个有名的艺人,名叫柳摇金呢?……”
        听到这里,天寿直跳起来,冲到天禄跟前,口齿不清地急煎煎地问:
        “真……真的吗?他真是这样问的?他真的说柳……柳……柳摇金吗?”
        天禄笑着打趣他:“他问的是柳摇金,没问柳柳柳摇金……好了好了,别急,我告诉你,他真的就是三弟,那里的人都叫他亨利医生。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都非常高兴。那位威廉船长是他的朋友……”
        天寿可不管什么威廉不威廉,打断天禄的话,抢着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长得什么样儿?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了吗?他来中国是为了找我……我们大家的吗?你说他是军医,是什么意思?……”
        面对天寿疾风暴雨般的提问,天禄来不及回答,天福更甭想插进半句话。后来天寿发现两位师兄都看着自己笑,才不好意思地住了嘴,天禄也才一一回答小师弟的问题:亨利长得又高又大,跟所有的英夷一个样子,比他天禄足足高过一个头去,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甚至长了拳曲的连鬓胡子;不过眼睛没变,嘴巴的样子没变,下巴上那个怪怪的酒窝,已经长成一竖道好看的凹槽,就凭这个认出他来的。他来中国就是因为他是军医,军医的意思,就是跟着军队去打仗,给受伤生病的军人治病的医生。他说他很想来找结拜弟兄们聚会,但他是军人,必须服从长官的命令,路过广州的时候不准许他们下船……
        天寿又一次打断天禄,蹙起眉尖问:“他是军人?……就是英夷鬼子兵?来打中国轰广州占香港抢我们听泉居的?”见天禄低头不回答,天寿也不做声了,倒退几步,坐回到原先坐过的石头上去了。
        沉默片刻,天福说:“你没问他怎么肯来打中国的?”
        “当然要问,”天禄答道,“他说他是医生,治病治伤救命是他的职责,还说他对他的国家和同胞负有责任……他的话我不大懂……”
        后来的事,天禄三言两语地就交代清楚了:他随英夷舰队北上到山东登州时,山东巡抚派遣休息在家的鲍鹏来办交涉送食品,伤已痊愈的天禄便跟着老相识鲍鹏上岸,在登州蓬莱阁下住着,吃海鲜玩海水都是那些日子练就的。秋天里,琦侯爷受命为钦差南下广东,向山东巡抚将通晓夷语的鲍鹏要去做亲随通事,鲍鹏就将天禄一同带回了广州。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天寿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
        天禄一笑:“我一见到你们,就为了主战还是主和、林大人对还是琦侯爷对争得面红耳赤。林大人对你们有恩义,师傅又毁在鸦片里头,恨英夷是不消说的,要是知道三弟竟跟着英夷大兵船来打中国,岂不要恨死?小师弟就最受不了!其实三弟还像小时候一样,心肠很好,做人很正,很有情义。不该坏了咱们弟兄情分。”
        天寿讥讽地说:“他给你钱了吧?你这么说他的好话!”
        天禄脸都不红,理直气壮地说:“他给我钱不假。他要是落难,我也会给他!天下乌鸦一般黑,满世界都是贪官污吏,不也还有个林大人吗?”见天寿语塞,天禄和缓了口气,接着说,“还有个原因,就是怕有像小师弟这样的人,看洋鬼子又给我疗伤治病,又帮我钱财,拿我当了汉奸,那不就惨啦?哈哈哈哈!”
        天禄大笑着站起身,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他笑嘻嘻地看了天寿一眼,立刻转向天福,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
        “师兄,这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帆船离岸的时候,天禄不住地向师兄师弟挥手道别,随后他在船头连转了几个圈子,来个金鸡独立的猴相,脸上是《安天会》里孙悟空那滑稽的挤眉弄眼的笑,很快,这笑容看不清了,天禄的身段看不清了,到后来,只能看见白白的帆影在水面飘动,向着北岸飘过去,飘过去……
        天福看看眼泪汪汪的天寿,嗓子眼儿也像堵了块东西似的不好受,但他还是说了声“走吧”,便率先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阿嘉叔送走了天禄就急急忙忙赶着回家,他还要准备明天送天福天寿上路。天寿好像很累,一步步迈得很慢很难。天福陪着,就像是在散步观景。但好长一段路程都在沉默中走过。天寿是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天福却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脸上还很不自然地泛上一阵红潮。
        走到刚才三人坐着歇脚的地方,天寿好像醒过来了,顺口问道:
        “方才二师兄说后面的事看你的了,什么事呀?”
        “这个……”天福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昨儿你们俩说了好晚吧?灯亮了大半夜呢!”
        “是。说了好多的话……我做梦也没想到……”
        “怎么?……”天寿问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竟无端地红了脸。这似乎鼓励了天福,他脚下步子更慢了,说:“我把他对我说的话,都说给你听,好不好?”见天寿点头,天福清了清嗓子,拽一拽领口,说下去:
        “昨天午饭时候,你说了要往浙江找英兰姐,天禄心里不好受,整整躺了一下午,你不知道吧?……晚饭后上灯时分,他来找我,第一句话就说:师兄,你赢了,我输了。我知道比不过你。他又说,你一定能好好待她,对不对?我也就放心了。”
        天寿小声嘟囔:“他说的什么?说谁呢?”
        “是呀,我也是这么问他。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扑哧一笑,说:你从来没想过,小师弟是个女的?……”
        天寿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天福赶紧去搀扶,天寿躲开了,加快了脚步。
        最难出口的话总算说出来了,天福的局促和紧张消失了许多,便也快步跟上去,继续说:“我真是大吃一惊,张着嘴,样子一定像个傻瓜,愣了好半天,才问他:谁说的?你怎么知道?他鬼精灵地笑笑,说,大雷雨那天在胡家书房院门外,他隐约听到胡昭华喊叫,说什么竟是个女人!他当时就犯了疑;飓风里沉船后,他捞你出海、在破庙里过夜,越看你越不像男人;最后,师傅临终嘱咐,要咱们像亲兄弟姐妹一样相待,他说这话让他认定了自己想得不错!……呃,他,天禄他说得对吗?……”
        天寿不答,闷头走路,脸红得像五月的红玫瑰,也许因为天热太阳大,那额头、鼻尖和脖子上都是汗珠子。
        “我只疑心过你会不会是天阉,从没想过你是女的!……我问天禄,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他说,小师弟也许不想让别人知道,再说,他以为自己还有希望,能跟我这大师兄争一争……”
        “争一争?”天寿低着头,似在咀嚼这三个字的意味。
        “他说他反复思量,最后不得不认输……”
        “认输?”天寿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他说,小师弟和大师兄在台上演夫妻演了十多年,情分本来就比别人厚,何况还有那场鸦片官司!他说他一回广州,就觉出小师弟的心向着大师兄,二师兄往后靠了许多。再说大师兄得林大人看重,将来走上正路,小师弟跟着大师兄,日后就不必在江湖上瞎混,平安是福啊,对小师弟不是更好吗?……”
        他们脚下的山路,一直不离那条从听泉居下来的山溪。天寿蹲在溪水边,把手放进清澈晶莹的水中,咬着嘴唇,听着在泠泠水声中天福的转述,心里既感动又觉得不是滋味,慢慢撩起溪水洗脸,热烘烘的面孔经冷水一激,才舒服了许多。
        他们起步再走的时候,山路弯弯,进入一片野生树林,浅浅绿阴为他们遮盖了越来越毒的正午的阳光。他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天福也就声音更低、说话更慢了:“他说,台上夫妻弄假成真,也算是一段梨园佳话呀!……他还点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娶她我可就要娶她了!只是有你在她不肯嫁我就是了,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哇!……都吹灯躺下了,他又补了一句,说是以后咱们埋的那钱若是还要分的话,我那一份就算是贺仪,祝你们白头到老、子孙兴旺吧!……”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紧张的呼吸声,还有泉水的泠泠低唱、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
        “师弟,……你,你怎么不说话呢?……天禄他说得对不对呀?”
        天寿沉默片刻,说:“我……我不知道!”一转身,飞跑而去。
        “师弟!小师弟!”天福追在后面喊叫。
        天寿直跑到路边那棵大榕树下,跑不动了,双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张着嘴喘气不止,一闭眼,泪水滚滚落下。
        天福见状,又惊又叹,说:“师弟,愿意不愿意的,你都不要这么哭了嘛!这些日子,你天天哭夜夜哭,再哭可伤身啊!……”
        天寿一手蒙脸,仍不说话。
        “师弟,你听我说,”天福万分诚挚地柔声说,“这么多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比你小师弟更清楚的。天禄的话要是真的,只要师弟你肯,我就非娶你不可!你想想看,我跟你,命都能换的交情,还有什么说的!……”
        天寿抹净脸上的泪水,仰头朝上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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