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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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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妹们也不敢怠慢,加快了动作:英兰开始用丝网滤豆浆,大香小香也赶紧下到后舱打热水,准备服侍父母起身梳洗。
        梳洗罢到早点前,柳知秋还得打几趟拳活动筋骨。孩子们于是有个小小的空闲,小香大香姐儿俩也跑到舱顶平台去逗小狗小鸡。见她们上来,天寿立刻后退几步,转身扶着平台的栏杆向四外眺望。小香不由得撇撇嘴,小声咕哝道:“什么了不起,谁稀罕你!……”
        天已大亮,四周景色如画,阵阵东北风推着帆,船行得非常平稳,倒像是两岸在慢慢后退。前些日子,天地间空荡平旷,四面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地;现下远处的山、岸边的树和堤外的田里,都是绿莹莹的,连吹来的风都不那么冷了。
        小香立刻忘了不快,开心地说:“哎呀呀!瞧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
        大香笑道:“真的,处处都绿!”
        小香瞥一眼天寿,故意大声说:“大姐姐一定在南方!”那边天寿果然吃惊地扭过脸来瞧她,她说得更有劲儿了,“当日大姐姐说不定也是坐船,也是走的这条道儿!……唉,我真怪想她的!……”
        大香使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别说了;天寿却走过来,仰头望着大香,小声说:“珍姐姐,我有二姐三姐四姐,那咱家就该有个大姐,我怎么没见过呀?”
        大香和气地说:“大姐嫁到远处去了,走的时候你才三岁,怎么能记得呢?”
        “嫁谁了?嫁哪儿去了?怎么也不领着姑爷回门来看爹妈?”
        大香为难地笑笑,说:“你还小哩,这些事就别问了。”
        “为什么?”
        小香把天寿拉到一边,一脸坏笑,凑在他耳根低声说:“这事儿你得去问爹妈。你不是他们的心尖子宝贝蛋儿吗?他们准会告诉你真话。”
        “小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香问。
        “没说啥,我问天寿缠身的事哩!”
        天寿一机灵,身子猛地朝后一闪,像受惊的小鹿,撒腿就从扶梯咚咚咚地跑下去了。小香看得怔住了,不料他反应这般强烈,不由得更加好奇。
        柳知秋打完拳,手捧着小茶壶,坐在客厅里同戏团头一起喝茶聊天。
        柳知秋包租的这条船,在船行里算是中等。长不过十丈、宽只两丈多,因是客船,只在甲板下顺便载货,甲板上全是舱房。按时兴的样式,分建前舱、中舱、后舱和尾舱。前舱有两间客房,中舱也有两间客房,隔着一大间客厅与前舱相连。前舱、后舱和尾舱顶上都还有一层房间,只有客厅和中舱顶用栏杆围出一个宽阔的平台,专供乘客观赏景致。
        前舱的两间屋里分别住了戏团头封四爷和天福天禄哥儿俩,中舱的两间,一间由柳知秋专用,还搁着他们家专置的戏箱;另一间归柳知秋夫妻俩带着天寿住。后舱顶一大间安排那三姐妹,因此,与之相对的前舱顶屋就宁肯空下来。船家四口人住后舱,而帮工的水手、鸡窝狗窝和厨房,就都在两层尾舱里解决了。这样,客厅成了中心,他们的许多重要活动,如吃饭、说戏、排练,都在这里进行,就连天福天禄天寿学戏出错挨打罚跪,也都在客厅。
        “柳师傅,我真服了您了!”戏团头呷了一口热茶,说,“这半个月同船,我算明白了,您这棵棵玉笋养得不容易!严师出高徒,一点儿也不假呀!”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也是为他们自己好。”柳知秋不无得意。
        “我知道您心里顶疼天寿,独苗苗老儿子嘛。可瞧您前天打他一点不手软,比打天福还狠。也亏他小小年纪能受!”
        “唉,不打不成材,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什么可说?您还没见他顶着一碗水踩跷跑圆场呢,泼出点水星子,挨打;了碗,一天不许吃饭。现如今,踩跷就受看多了!”
        “天寿日后决计是朵名花,上得了菊榜【菊榜:旧时戏班或戏曲界被称为菊部,一些爱好戏曲或捧戏子的文人,评比戏子(主要是旦角)的色艺,分出名次张榜公布,并仿照朝廷进士榜定出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称为菊榜。】,点得了魁元。这回您当机立断,星夜南下,真是逃得及时,英明之至,不然危矣!那位摧花手的大名,远在广州的同行全知道。都说他那王府里私设牢狱,专门监禁他玩儿腻了的优伶,可谁敢拿他怎么样呢?唉,这叫什么事儿!”
        柳知秋也摇头叹道:“可不吗,现在想想还后怕呢!”
        那日在宫里,他真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恨不得立刻上吊,立刻一头撞死南墙才好。也是他吉星高照,在解无可解的当口,跑进来一个与天福年龄相仿佛的皇子,管王爷叫八叔,管另一位叫九哥,说太后老佛爷生气了,要是八叔、九哥不立马入席,太后老佛爷就要动家法了!这下子倒是王爷他们两个慌了神,起身就赶着出门,刹那间就把柳知秋撇到脑后去了。柳知秋却不敢怠慢,出宫回家,连夜找到戏团头封四爷定约,到船行包租航船,叫家眷只收拾金银细软和必用的物品,把典卖房屋家具的事偷偷托给一位信得过的好友,来不及向亲朋辞行,逃命也似的,第二天天不亮,全家就打东便门上了小船,过了头闸、二闸、花闸、普济闸,直到通县运河边上了大船,才算把提溜着的心放回腔子里去。半个月的行程,平安无事,看样子这场灾祸还真躲过去了。
        戏团头又很有兴趣地问起柳知秋的测字相面术。柳知秋笑着说,虽然用来混饭吃的时候不免真真假假、连唬带蒙,但其中也真有些命理在,叫人不得不信。封四爷开玩笑地说:那你选徒弟也看面相不成?
        柳知秋笑道,收的徒弟都还小,没长开,而且相随心生,日后还会变,不过大致总要靠得住才肯要。
        戏团头不免问起天福天禄的面相。
        柳知秋说:“天福有福相,五官端正,三停【三停:相书专用名词。以眉际、鼻头的位置为水平线将人的面容分成上中下三停,以三停的均匀程度判断人的命运。】匀称,正面不见耳廓,是个心地纯良的好孩子,日后也总能逢凶化吉。缺憾只在瞳仁小,又不够黑,只要不长成三白眼【三白眼:相书专用名词。因黑眼珠小,使眼眶内环绕黑眼珠三面皆白,称为三白眼。】尚无大碍。天禄虽然是个招风耳,福分不如他师兄,但耳与眉齐,极为聪明,又方颐前突,秉性坚忍刚毅,学戏的有这两样好处,还怕不能成名吗?只是他眉间有竖纹,若日后只长深不向上延伸,可成一代名优哩!”
        戏团头不由得摸着自己的眉间,笑道:“向上延伸有什么兆头儿?”
        柳知秋皱了皱眉头:“若竖纹直接发际,如将前额劈成两半,相法上叫做悬针,大不吉利……天禄还小,未必会成悬针。”
        戏团头正想问问自己的面相,三个男孩子进来了,向长辈请过安,便穿梭似的在桌上摆好了早点,有关相面的谈话也就结束。
        桌上四碟小菜:一碟香肠、一碟切成瓜瓣的咸鸭蛋、一碟腌咸萝卜、一碟豆腐乳,外加一笸箩饽饽和一大钵二米粥。随后,英兰送上两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豆浆,柳知秋和戏团头就入席用餐了。
        虽是下九流的优伶之家,规矩也不小:
        戏团头是外客,所以有资格与家主头一拨儿吃饭。还是这桌早点,家主与客人吃罢该天福哥儿仨,因为天寿是儿子、天福是义子,只剩天禄一个也就不好再分出去了。他们仨吃完,才轮到柳家的女人上桌。就是开头摆上桌的四样小菜、一笸箩饽饽、一钵子粥,这么多人挨拨儿吃到最后,每人也还能摊上三两片香肠和至少一瓣咸鸭蛋,而且笸箩和粥钵从不会见底,热豆浆更是人人有份儿。封四爷头一天不知道,觉得那一小碟充其量也不过是两根香肠,贪它味美一股脑儿吃了个精光,心想添一份就是了。不料碟子一光到底,后面七个人都没吃到,弄得他很是尴尬,不由暗暗称奇,从此循规蹈矩。
        两个大人用餐,三个孩子在旁侍候。柳知秋对正在盛粥的天寿说:“今儿早起那《皂罗袍》是你唱的吧?谁让你喊嗓的时候唱曲儿?喊嗓就是喊嗓,只能喊鸡鸭鹅,不准唱曲儿!再让我碰上,饶不了你!”
        天寿赶忙低头称是,把粥碗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面前。
        戏团头劝道:“随口唱曲儿也是勤学苦练的好事,有什么要紧?”
        柳知秋说:“你不知道,好些孩子荒腔走板,祸根就在这儿!但凡开口唱,一定得跟着笛子弦子,音才能准。随口唱多了,找不着调门,唱成左嗓子,可就没救了。这可一点马虎不得。”
        戏团头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柳师傅精于此道,真非常人可比呀!”
        柳知秋笑笑,客气一句“不敢当”,随后又依照每天的惯例吩咐道:“早点后说戏。天福今天的功课是《醉写》,你们两个学《秋江送别》。天寿还得学一出《拜月》。里面的妹妹该贴旦来扮,天禄代一下。”
        戏团头笑道:“师兄扮妹妹,师弟倒要扮姐姐,真是台上无父子啊!”
        柳知秋也笑道:“天寿若是扮了贵妃娘娘,我扮个高力士还得给他下跪磕头呢!唱戏嘛,到了台上就论不得尊卑了。”
        天寿见父亲高兴,趁机小声问:“爹爹,我不是还有一个大姐姐?嫁到远处去了?……”
        柳知秋手一哆嗦,一瓣咸鸭蛋掉到桌上,他眼睛盯住天寿,脸上陡然布满严霜,回眸扫了戏团头一眼,才把火气硬压下去,冷冷地问:“谁跟你说的?”
        天寿被父亲的表情吓住了,嗫嚅着说:“没有……谁,一直叫二姐、三姐什么的,我想,那总该有个……有个大姐……才对……”
        “好了,”柳知秋截住天寿的话头,面无表情地说,“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问了不该问的事,罚你今天不吃早点,给我背《长恨歌》。什么时候背过了什么时候来见我,去吧!”
        天寿一声不响,低头就离开客厅。师傅惩罚师弟,两位师兄照例不该表示同情;戏团头刚才还在夸奖“严师出高徒”,当然也不好阻拦。第三拨儿来吃早点的母女四个也觉出不对头,互相交换着眼色,静悄悄地喝豆浆。一时谁也不说话,气氛挺僵。
        封四爷是客,理所当然地要出头缓和一下气氛,他笑道:“柳师傅真是与众不同,连处罚徒弟都这么雅致,这么文质彬彬。”
        这话正说在柳知秋的得意处,也驱走他心头的不快,笑答道:“我一向推崇李笠翁【李笠翁:李渔,字笠翁,兰溪人。清初戏曲理论家、作家。所作传奇《风筝误》、《蜃中楼》、《玉搔头》等十种,合称《笠翁十种曲》;另著有《闲情偶寄》,对戏剧理论有所丰富和发展。】,他有句话说得最好:腹有诗书气自华。我门下弟子,不但得天天早起练功喊嗓,天天说戏学戏,还得天天读书背诗练琴棋书画,不然绝成不了气候!”
        戏团头虽感到柳知秋的狂傲,倒也佩服他的见解,赞道:“所以呀,所以呀,您柳师傅能在梨园行鹤立鸡群,独树一帜嘛!”
        柳知秋听得心里舒坦,面色转霁,可扭头向着弟子和妻女们,又是一脸严霜,“我立个死规矩:从今以后,谁敢在我面前再提大姐媚兰这四个字,别怪我不留面子不客气!……今儿上午没精神说戏了。天福天禄,吃过早点回屋写字作画,练琴弹琵琶,下午再学新戏!”
        天寿怕的是背书,不怕背诗,背诗让他觉得有趣。
        朝廷有定制,在籍优娼,三代之内不得习举子业,不得入仕为官,入官学私塾甚至设家馆读书都属违制,有僭越之罪。所以,柳知秋是以教戏学字为名,亲自给徒弟开蒙的。先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接着读《孝经》、《诗品》和《千家诗》;之后该上《四书》的时候,他便礼聘自己的一位曾为秀才的师兄,给弟子们讲书,自然,用的还得是说戏的名义。
        天寿四岁开始背《三字经》,因年岁小开蒙晚,进度总赶不上师兄。离京师之前,师兄们早读完《四书》,天天在背读书写《古文观止》了,天寿才读完《论语》和半部《孟子》。为孟子见那该死的梁惠王和莫名其妙的荷丈人,他手心都被父亲打肿了;但念起“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来,简直像唱曲一样流利好听,用不了三遍,就记得一清二楚了。
        在南下的旅途中,父亲要他开始读《唐诗三百首》。他第一次接触古体诗,竟也非常喜欢,许多美丽的句子常在他梦中出现。所以,背《长恨歌》对他其实不是惩罚,反倒很受用,不过,饿着肚子背诗,终究美中不足。
        他走上平台坐下,双手抱膝,把那本旧得卷边儿的《唐诗三百首》压在咕咕叫的肚子那里,好像它能缓解饥饿似的,闭了眼,只动嘴唇不出声地背诵着:“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呼吸声,立刻睁眼,并猛然站起身,膝上的书也“啪”地摔落在地:天福天禄和大香小香四个人竟一齐站在他面前。
        天福连忙把书拾起来,温和地说:“背好了没有?要不要帮你?”
        天寿抿了抿小小的嘴唇,也不看大师兄,说:“正在背呢!”之后又不出声地低头背他的唐诗,微微扭开身子,似向众人表示:你们别来打搅。
        大香解开她提着的手帕包,是夹了香肠和咸鸭蛋的饽饽,小声说:“英兰姐叫我捎给你,怕你饿坏了……”天寿并不回身,也不停止背诵,只摇摇头不肯接受。
        “嘿!瞧你这不瞅不睬、大模大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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