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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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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娘突然把天禄的手揽在自己胸怀上,把粉黛狼藉的面庞紧紧贴了上去,随后抬头,盈盈欲泪,猩红的樱唇翕动着,分明要说什么,可又猛地扭开脸,松开手,眼睛一闭,泪珠成串地滚落下来。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弄得心惶惶的天禄,便急忙离开了。
        舱顶的敞轩,果然明亮又宁静,将军独自品茗观景,优哉游哉。他只是问了问天禄唱曲师从何人,学了多久。天禄只说自己家历来喜爱昆曲,从小听到大,学了也有十多年。将军点头道:“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声,少见呀!”之后,再也没有说话,眼睛只望着前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景致,还是在看摆在窗边桌上的那五寸多高、色彩缤纷、神态动作各异的十六个泥婴孩儿。泥婴孩身上都留着一段红丝线,另一段还系在千手观音的脚上;照规矩,得把它们带回家中供起来,每年换新衣裳,有好吃好喝的还得给它们分上一份儿,有这样的诚心,观音才肯送子。
        天禄就这样静悄悄地待在顶舱,随侍将军,刚才下面舱里发生了什么,将军不问,天禄自然也不好“进谗言”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师爷曾经私下告诉他说,将军因年过五十还没有儿子,所以尤其宽仁为怀,曾有不杀一人之誓,今奉旨领兵征剿,实在难为他了。即使在军营中,将军仍不轻易罪人,部下有错多不问,闹得太凶了也不过婉谕而已。臧师爷曾赠将军楹帖,有“金刚面目,菩萨心肠”之语,意在规劝,将军也一笑置之。今日将军这样息事宁人,正是佐证。心慈如此,何堪领兵?……
        暮色越来越浓。
        水面渐渐逸出轻纱般的薄雾,渐渐像飘忽的云气一样弥漫开来,掩去了两岸的村落房舍田野,从轩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雾中闪着昏暗的光泽,远处的渔火和船灯都晕成淡黄色的光斑。船头有人开始打锣喊叫,一声一声很有韵律,那是雾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从前面和后面的雾中,也有或近或远的锣声喊声在回应着,回应着……
        天禄望着站立窗前凝视河上迷雾的将军,忽然发生错觉:他天禄和幕府诸人、大营众人,还有即将集结的各省数万大军、南勇北勇,就是这艘艨艟巨舰,将在这位“金刚面目,菩萨心肠”的扬威将军的率领下,在迷雾中航行。
        迷雾中是什么样的路,前面隐藏着的是凶是吉是福是祸,真不敢想啊!……
        回大营之后,将军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
        杨熙从此与天禄结了仇,处处刁难。天禄也乐得随张应云办事,少与这帮小钦差们照面。
        不久,将军下令,大营离开苏州,进驻各省援兵集中的嘉兴,并据臧师爷建议,行文各州县:凡大兵过境,只须整备车马船只,其余皆令大营支应局供给,以杜绝随营官员向地方征求索需。
        这样,天禄的愤慨才平息下来。
      第三十六章
        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鱼翅整席,醇厚无比的陈酿老酒,使主客都心欢意洽,晕红的脸膛和鼻尖都在发光。
        东道主是本地父母官余姚知县彭崧年,联璧坐了主宾席,主人请来守城官兵的营官杨守备和本县钱粮师爷作陪,客人还有随同联璧同来的濮贻孙和潘天禄。
        席间谈笑风生,最是联璧话多。天禄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遍又一遍地吹牛:说起征剿大军的威风,说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扬威将军名号出征无不百战百胜,就一定要说说自己与目下的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清代自雍正朝之后,朝廷派出的领兵出征的军事统帅,其将军名号不再新创,而是沿用前朝旧名,其印信也为当年统帅交回之物。扬威将军创名于1646年清入关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号已使用过七次之多。【沾亲带故;说起大营中人人钦羡不已的“小钦差”,便特别要提一提其中的联芳是自己的嫡嫡亲的亲堂弟;说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将军对他言听计从,就连行军布阵、遣将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话足矣……只有在他回忆起与彭崧年同榜进士、金殿传胪【传胪:指科举殿试后由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的得意往事之际,才容得知县大人插进几句赞美词,守备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话。
        这些客气套话听在联璧耳中极是舒服,不能不也给一点回报,举着酒杯对彭崧年一示意,道:“以年兄之才,就任这小小的余姚县令,实在是委屈了!……”他满脸的表情在告诉对方,只要自己略一援手,为同年好友谋个升迁不费吹灰之力。
        彭崧年倒没有顺杆儿爬,或许对这位同年的为人心里有数,浓眉下一双清亮的眼含着笑意,抚着颔下一部直掩到胸前的浓密的大胡子,逊谢道:“年兄奖许真不敢当。余姚虽小,却素有文献名邦之称,先秦置县于今已两千余年,人文荟萃,硕儒辈出,尤以前朝、本朝两代为最……”他指指窗外,接着说,“看见城中这座孤山吗?名龙泉山,山顶有祭忠台,南腰有中天阁,也即阳明书院,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四先贤故里碑就在那里……”
        “啊呀,该死该死!”联璧笑着拍打着自己酡红的面颊,不经意中又流露出几分媚态,“小子无知,得罪先贤故里!诸先贤乃我辈士人终身楷模,理当立饮一杯示敬,还应诣故里碑前瞻仰谢罪!……”说着摇摆着站起来,肃立,并做庄严状,三次洒酒于天地,然后满饮一杯。
        “年兄至今不改书生本色,可敬可敬!”彭崧年笑着说,“兄弟原有意酒后品一品龙泉水煎的龙井茶。本城孤山山腰,有一股流泉,其水清冽甘美,虽大旱而不涸,名曰龙泉,山也因此得名。宋高宗皇帝曾游此山,饮龙泉极口称赞,携十大瓮以归临安。年兄既有瞻仰先贤美意,何不同上龙泉山一游?泉边有精舍,就近汲泉品茶,临窗赏雪……”
        “极妙极妙!”联璧鼓掌大叫,“年兄真风雅士也!赏心乐事无过于此!还等什么?咱们这就走哇!”他推杯放箸,扶着桌子晃晃地就要起身。
        “年兄还是这般性急!”彭崧年笑得合不拢嘴,“依我说,年兄先得喝一盅醒酒汤!……其次呢,近几月为防逆夷来犯,龙泉山已成驻兵之所,况且大雪初停,上山的路径……”他拿眼睛去看营官杨守备。
        杨守备是个老行伍,从未与联璧这样大有来头的贵官过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气焰唬住,这时便忙不迭地应道:“放心好了,放心好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包诸位大人满意!”他立刻叫来随从将扫雪清路、收拾房舍等事交办下去。
        彭崧年也在嘱咐师爷,命人预备狐皮风帽氅衣及一应用具。
        濮贻孙还坐在桌边,将那一大盘烧鱼翅的残汤剩菜全胡噜进自己的碗中,一口一口吃得有劲;联璧离席侧身坐着,架起二郎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拿着牙签剔牙,半眯缝着眼优哉游哉。天禄心里着急,见此刻有了机会,赶紧凑过去,对联璧小声说道:
        “联师爷,敬谢了主人,快走吧,已经误了日子,不能久留啦!……”
        自从移营嘉兴,天禄心平气顺,日渐畅快。
        嘉兴大营吃住简单,远不如苏州,更不能与沧浪亭行辕相比,但天禄喜爱这里从早到晚的喧闹,喜爱各省兵马赶来报到时人欢马嘶,喜爱兵勇踏踏的脚步同有力的马蹄声那擂鼓般的巨响、飞扬而起的黄云般的尘埃,甚至也喜爱人汗、马汗、皮革铁器及马尿土腥等等气味合成的复杂的、独有军营才有的气息。只有这些,让他感到真的是要打仗,是要收复失地,是要赶走英夷夺回宁波和镇海定海。
        移营嘉兴以后,果真是气象一新。随同各路兵马而来的各省军饷源源不断,大营的粮台银号相继成立,造枪造炮造船造火筏的各项浩大工程全面铺开,臧师爷主张的招募南勇、北勇、水勇也很成功,以至将军亲命对外号称十万精兵。对臧师爷的战策最为信服的天禄,自然对大反攻有了信心。
        不止天禄,大营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十分兴奋,都在急切地争取立功机会。将军的重要战策之一,是向宁、镇、定三城伏入精兵,勾连三城中的汉奸以为内应。这样危险的事情,素来胆小的师爷和投效大营的文士们竟也争先恐后,人心所向可以想见了。
        天禄的急切,比别人更甚。
        立功受奖挣个正经出身,当然是巴不得的好事,更要紧的是,他急于寻找的小师弟,就在宁波城中!这是他从葛以敦那里寻访来的最令他感激和振奋的消息。这样,攻打并收复宁波就不仅是朝廷的事、将军的事,也是他天禄的事,他一定要救出病倒在宁波城中的小师弟!
        移营嘉兴让天禄高兴,还因为他终于不再跟那帮小钦差打交道了。随张应云办事,竟受到格外信赖和重用,天禄能猜到,这是因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给将军留下了好印象。张应云不但总理前营事务,还策划办理着一件最重要的机密--联络宁波城内一个很重要的汉奸头领,以期内外夹攻,一战成功。这件军机要务,张应云一直不瞒着天禄。
        这一次,将军亲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员,分头潜入宁波、镇海、定海三城,侦探夷情、查看进兵之路。天禄表面上也属三十人之列,实则领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个叫陆心兰的重要汉奸头领会面。三十人离营同到绍兴府后,按各自情形装扮成农人商贩士子等,分批分期出发。天禄与联璧、濮贻孙分在一处,计划从绍兴乘民船,过曹娥江后,走陆路赶往慈溪【慈溪:当时的慈溪县城,即今日宁波所属的慈城镇。】,与走水路的吕师爷吕泰率领的另外四人会合,设法混进宁波城。
        谁想才离绍兴,便天降大雪,纷纷扬扬,时密时疏,直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多年难得遇到的瑞雪。却苦了行路人。天禄同联璧、濮贻孙在曹娥江边下船时,雪深将及膝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田野村落市镇全都被大雪覆盖,飞舞的雪花,如帘,如雾,把他们笼罩在迷蒙之中,寻找道路格外困难,只能努力寻找难以辨别的车辙蹄痕,只能跟着影影绰绰的稀少的行人踪迹,于是不可避免地迷了路……终于看到一带城堞的淡青色的影子从雪雾中透出,越来越清晰,他们着实欣喜若狂,顾不得困乏劳累、腰酸背痛,着深雪朝城门跑过去,总算按时赶到了慈溪。但愿吕师爷他们也如期赶到,不辱使命。
        走近了,城门口几乎没有行人,他们在雪中急跑,倒引起守城兵丁的注意。天禄冲在最前面,抬头一看,城门上方方正正的额面上写着两个大字:余姚,顿时腿脚一软,扑通跌坐到雪地上。随后跟到的濮贻孙叫了一声“老天!”蹲在天禄身后大喘气,千辛万苦,受冻受累,怎么会走到余姚县来了?误了军机大事,谁担待?
        远看那些守门兵丁也在跺脚呵手捂耳朵缩脖儿,一个个虾米似的;可一旦逼到跟前盘查,又都凶神恶煞一般,七嘴八舌叫喊不休,定说大雪天四处游荡的决不是好人。幸而走在最后面的联璧适时赶到,他只消消停停地在雪地上一站,轻轻掸了掸风衣风帽上的雪片,仰面正视着城门面额,便用很庄重又带有几分轻松甚至喜悦的口吻大声说道:
        “好!好!竟来到余姚县了!”
        联璧这个人,身材颀长,肤色白皙,眉目如画,气度高慢,贵胄气逼人。但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有时候温和安详,未语先笑,有时又是一脸傲色,决不正眼瞧人;既能沉默寡言,对人不理不睬,需要时又极是能言善辩,而且妙语联珠。就连他的年岁也是个谜,某些场合他仿佛不过三旬,精干潇洒,转过脸又让人觉得他已年过半百,忽然间老了十数年。
        站在余姚守城门兵丁面前的,是一位派头十足神采非凡的人物,绝像是微服私访的官员。兵丁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神情立刻恭敬起来。
        联璧随意对城门一挥手,说:“余姚县新任知县不是彭崧年吗?前头带路,领我们到县署,通禀一声,就说同年兄弟联璧来拜!”
        余姚知县彭崧年不但出署降阶迎接,在联璧的坚持下验看了将军亲自付给的印札后,还将礼遇立刻升格,竟摆出了招待贵宾的鱼翅大宴。
        因迷路错走到余姚,最感沮丧的是天禄,因为他最着急,恨不能插翅飞到宁波城。在大雪中又冷又累又渴又饿之后,有一顿丰盛的鱼翅席吃,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还要游山赏雪在余姚城里闲逛,他就不能不表示异议了。
        不料联璧听了天禄的低声劝告,把牙签一扔,瞪着眼傲然道:
        “咄!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天禄愣了一愣。一路上因为联璧的气度慑人,凡事都由他出面,天禄濮贻孙也就扮作他的随从,在同年面前,他更把架子摆得十足。天禄目视濮贻孙,希望他帮同相劝,濮贻孙却笑着小声说:“自从出了苏州,再没吃过这么好的烧鱼翅……”天禄皱着眉头,只好忍气再劝道:“身负军机要事,耽误了不好交代的……”
        “去巡查巡查余姚的城防,也是军机要事一桩。没听彭县主说,守城各军除四门之外都驻在龙泉山吗?要是逆夷来犯,我们还能助他一臂之力,替他谋划一番也说不定呢!”
        彭崧年向下人交代完毕,回过脸来正听到联璧这几句话,忙笑道:“正是正是,果然如此,则非借重联年兄大才不可!……哦,风衣风帽送来了,请诸位穿戴好,慢慢上山……”
        龙泉水果然清冽甘甜,大家都叫好,只联璧遗憾地摇摇头,说,可惜茶非京师香片,故减色大半矣。
        书院因驻有兵勇显得破旧而零乱,但想想阳明先生昔日在此讲学的风采,众人面对四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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