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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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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内。每宣召一次,额驸要花好多银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钱……”
        “有这种事?你们是夫妻呀!”天禄觉得奇怪,闻所未闻。
        “那是富贵夫妻互赠礼品的意思。”濮贻孙俨然无所不知的口气。
        “唉!哪里呀!那些银子叫做规费,都是用来贿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宫中从小跟着郡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凶狠贪婪,规矩又特别大,开头那一年,我们夫妻只聚过三回,虽说也同了枕席,却都有名无实,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虚胆战,旁边又站着个母老虎一样的保姆,连说话喘气儿都不敢,哪里成得了事!……”
        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到表情,只听濮贻孙嘴中啧啧有声,实在哭笑不得。
        “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钱,除了规费,又特意孝敬保姆两匹锦缎,在进府那日带了裁缝去给她老人家量体裁衣,专门嘱咐裁缝上灯以后再细细量裁,我跟主子才算头一回有了夫妻之实。主子初尝滋味,娇羞之态,真令我终身难忘……”
        天禄笑道:“正头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闻。”
        “谁说不是呢!”联璧竟不以为忤,继续说,“我们相约月月相聚,谁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年之后。保姆又如影随形地跟在旁边,主子偷空儿悄悄对我说,好几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以种种理由拒阻,主子多说了两句,竟被保姆责骂,说女孩儿家想男人想疯了,实实无耻,有损皇家体面!王爷福晋把女儿交保姆照应,她保姆就得严加管教!……主子说到后来眼泪汪汪,说实在是不敢,不是不想……”
        “岂有此理!”天禄大为不平,“保姆怎么能管人家夫妻同床共枕的事!你那郡主就不会回娘家诉苦?”
        “唉,你不明白,主子从小就被保姆管怕了,又生性懦弱面软……”
        “那她终究是主子,保姆可是奴才呀!”濮贻孙也觉得奇怪。
        “保姆领的是老主子的命,替老主子管教,郡主怎敢违抗?况且,我家这位主子是庶出,就算见了亲娘诉苦,也做不得主哇!……”
        嫡庶之分有时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天禄和濮贻孙也做声不得了。好半晌,联璧又说下去,更慢也更伤情:
        “……就这样,我们夫妻就跟牛郎织女也似的,害着相思病,哪能生养孩儿?我家祖上虽有军功,到我父亲这一辈内里已经空下来了,能挑我做额驸无非是看我中了进士,满洲旗人里也算出类拔萃的,可也没有金山银海容我月月进贡……不上三年,主子竟病死了!……朝廷制度,主子先死,额驸则逐出府门,府第房屋自然内务府收回,府中器用摆设衣物首饰,恐怕大多落到保姆手中了……”
        又是好一阵沉默,四周仿佛更加昏暗了。
        “说起来,郡主也算是为你情死的了!”濮贻孙感慨着低声说。
        “起初,我也真想一死殉情,不然实在对她不起!……可我是独子,爹娘年迈,家道中落,更盼着我接续香烟,兴旺家门,光宗耀祖。我为她守了三年节,后来娶妻生子,她在天之灵总不会怪我的吧?……不料今日遇难,只怕难逃,不死也伤!我若有个好歹,不得生还,只求二位能看顾我爹娘儿女……小女五岁,小儿还不到三岁啊!……”
        联璧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天禄濮贻孙都挨到他身边轻声劝解。
        柴房的门吱啦啦打开,夷兵们吆喝着,把他们三个押到一片空地,各处押来的百姓有二三十人。天已经全黑了,夷兵们都举着火把,一个穿黑衣服的夷人用古怪的中国话说明:有两辆重要的车必须在天亮以前赶到余姚,因为雪深路不好走,拉车的牛马都累死了,只有用人力代替。
        不管大家听懂没听懂,片刻间拉车的绳子已经交到各人手中,没有拿到绳子的在后面推,穿黑衣服的夷人和一个夷兵夹着一个当地的农人做向导,在前面领路,其他夷兵举着火把端着枪,夹着众人推拉着的两辆车,很快就沿着天禄他们来时的路朝西进发了。
        路本来就难走,车行更是费劲。不是这辆车,就是那辆车,一会儿歪倒在路边,一会儿又陷进深雪中不得动弹,夷兵的鞭子呼啸着,在中国役的头上身上抽打,役们只得做牛做马拼命挣扎,万一夷兵像他们声称的那样,杀鸡给猴看地枪毙几个中国人,那就太可怕了!
        很长时间,天禄的注意力都不在拉车行路上,联璧的故事总在他心头浮动。哪能想到贵为皇亲国戚的郡主娘娘,私下里受着这样的窝囊气?联璧当一回额驸爷,竟这般可怜!若不是遇到今日的生死关头,他决不会说出其中真情的。可见,很多很多人,不管他平日看上去富贵还是贫贱,是好交还是难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闷,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啊!……这样一想,平日对联璧的反感顿时减轻许多,一路上尽量照顾他,多替他拉车,让他能换到省力的、挨鞭子较少的推车行列中去。
      第三十七章
        西索斯梯斯号、复仇神号和伏莱吉森号三艘铁轮,拖带小兵船和七百余陆军和海军,按计划应在当天正午前到达余姚。但西索斯梯斯号吃水量过大,出宁波不到二十里,江水变浅,就不得不停止前进。它开炮驱散了一些正在下桩阻塞航道的清兵,又把所拖带的兵船和兵员全都移交给另两艘,这样,途中的耽搁和负担的加重,使得复仇神号和伏莱吉森号停泊在余姚城东门外的姚江畔时,已是黄昏。陆军分队立刻登陆,占领城北制高点凤凰山,扎营在山上的大庙东岳宫,与驻在铁轮上的海军分队约定,次日同时行动,发起进攻。
        亨利随同医疗队进庙,立刻把几间宽敞的僧房布置成手术室和病房,并焦急地等待医疗用品及时送到。这些医疗用品包括手术台、手术器械、担架和所有的药品,分装在两辆专用车上,原来都由西索斯梯斯号运送,后来只得改走陆路。但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
        次日,习惯早起的亨利,天亮时分已经走出庙门。在门前正好与带了一队海军士兵的威廉少校相遇,互相举手行礼,威廉说了一声来联络和报到,便匆匆率队进庙去了。亨利穿过庙前小松林,向东遥望,茫茫雪原上一片寂静,铺满积雪的大路上只有威廉他们留下的足迹,医疗队等待的医疗车仍无踪影。
        空气寒冷又清新,弥漫着松脂的香味和冰雪的特殊气息,亨利深深呼吸,感到十分爽快。他活动着四肢和全身,抓了一把雪团擦脸擦脖子,后来又脱去上衣,借着毛巾的帮助,拿雪用力摩擦赤裸的上身,直到皮肤发红发热。多年来他坚持冷水浴,并从医疗角度推荐这一健康法,但能够接受的人一直不多。看到这样洁净美丽湿润润的厚厚积雪,他忍不住用雪浴代替冷水浴,默默体会他健康主张的正确。
        “嗬,真了不起!”威廉走过来,打量着他,满脸是惊异和赞美,“多美的体型!多棒的胸肌!一身都是筋腱,真像苏格兰俗话说的:他懒得长肥肉!……小心,可别冻病了,亨利!”
        “不会的,我现在已经全身发热,就要出汗了。”
        威廉帮亨利擦干穿好衣裳,两人亲热地互相拥抱,拍着肩背。
        他俩长相毫不相同。
        威廉身材比亨利高过半个头,魁梧威猛,在朋友们中享有“战神”和“大力神”的绰号,动作和声音都像他身材那样属于粗放型,棕色的头发胡须和眉毛都十分浓密,高高的鹰钩鼻子和深深的目光锐利的绿色小眼睛,充分显示着他果断大胆的军人性格。
        亨利却瘦长匀称挺拔,举止优雅,拳曲的金发垂下一绺,使异常高的前额完全袒露出来,那双充满着思想的蓝色大眼睛,那闪烁在轮廓优美的唇边的微笑,那下巴正中可爱而多情的凹槽,使他即使身着军服也不像个军人。他那仿佛带有磁性的圆润的男中音,最适于安慰伤员和病人,纤长灵活的手指最适于做外科手术和弹钢琴。
        他们却是多年的好友,这次一同参加远征军来到中国,使他们关系更加密切。
        “哦,你受伤了,亨利!”威廉抓住亨利一只胳膊,仔细查看手腕,“又红又肿,还有牙齿印,被狗咬了?”
        亨利脱开胳膊,哼了一声,说:“不是狗,是只大眼睛猴子。”
        “大眼睛猴子?”威廉扬扬浓眉,“是你的那个中国小病人吧?你给他治病他竟还咬你?连中国的小孩子也这样可恶没心肝!可怜的亨利!……”
        亨利没有做声,这也是他心中一个难解的谜团。
        为了保住孩子的那只胳膊,亨利竭尽了全力。原本是皮肉伤,不算重,但着水受了感染,发炎化脓,加上长期疟疾的高烧,面临截肢危险。亨利谨慎用药精心治疗,终于转危为安,伤情日有起色。
        问题是,这个病人始终对医生充满敌意。
        每当亨利进屋,他就迅速爬到大床的角落,躲进厚厚的小山一样的锦被中。疗伤的时候他只肯把那只胳膊从帐子缝中伸出来,由亨利指导着殷状元或他的小仆人上药。亨利坚持要看病人的气色和舌苔等等,在殷状元苦口劝解下他才露了一面:蜡黄的小脸儿就像一个倒三角形,颧骨突出,瘦得可怜,嘴唇紧紧抿得只剩一条缝,使得翘出来的下巴更尖得像钉子,一双眼睛差不多占了整个面孔的一多半,极像一只初生的小猴子。不过,那双大眼睛里的仇恨和怨毒是那么强烈鲜明,亨利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喊出声,可也不由得心口一阵猛跳,他相信有这种目光的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的仇人。
        像拒绝吐出舌头让医生查看一样,病人拒绝同医生说话,有亨利在场从不开口,所有医生的问话都由另两人回答。若不是曾在院子里听到过一次他同殷状元争吵,亨利还以为他是个哑巴。那天他听到的是小病人的哭喊:“让我死让我死!谁叫你找洋鬼子给我治病!你叫他滚蛋!……”
        给这样的病人治疗是对亨利的耐心和医生道德的最大考验。
        亨利坚持下来,不只因为耐心和道德,更因为他有一种直觉:那小病人对他这医生其实很在乎。尽管他看不见,却能够感到那双大眼睛时时从帐子的不同缝隙中窥视他。他从来相信,任何病人对疗治其苦痛的医生都怀有一份天然的感激之情,所以他能坦然处之,从不担心受到暗害,而宁可认为这种私下的窥视是善意的。有一次天气寒冷,他刚从纷纷大雪中进屋,搓着冻僵的手。帐钩丁冬一响,帐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把一只暖烘烘的精致小手炉递给了他--这不就是明证?
        可谁料想后来又会出那样的事情?
        那天他进屋后,小仆人青儿告诉他小爷睡着了,就习惯地出去提开水,并请殷状元来准备换药。亨利因医疗船上还有事,急着查看病人的伤口,便撩开帐子,掀开被子一角,动手给病人解衣脱袖。他的手刚触到病人的衣服纽扣,病人便浑身一哆嗦,猛然醒过来,睁眼看到俯身在面前的亨利的脸,顿时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尖叫,几乎刺破亨利的耳膜。病人立刻变成一只疯狂的猴子,拼命反抗挣扎,要从医生手中脱开。亨利怕那刚刚封口的伤处破裂,只好用力按住他,他却用他那小小身体几乎不可能有的力气挣扎抗拒,踢得床咚咚响,帐架子也摇得吱嘎乱叫,他尖声地哭喊叫骂:
        “放开我!洋鬼子!坏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你!你们这些杀人放火的强盗狗东西!……”
        骂着,喊叫着,他突然低头在亨利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剧痛令亨利惊叫出声,松开手,那大眼睛猴子裹着锦被急速一滚,又躲到尽里头的床角去了。闻声赶来的殷状元和青儿,眼看着鲜血从亨利紧握着手腕的指缝中往下滴答,知道咬得不轻,慌忙赔不是说好话,亨利十分恼火,说:
        “我只是想查看他的伤口。简直像头小野兽!”
        他把药水药膏放在桌上,不顾殷状元赔笑脸反复解释反复挽留,掉头就走了。
        咬得很重,伤口很深,而被人畜咬伤的伤口常常是难以愈合的。亨利自己是医生,及时作了处理,也还因感染发了两天烧,那时他恨恨地想,绝不再把好心和仁慈浪费在那个不可理喻的大眼睛猴子身上!
        烧退了,伤口结痂了,亨利又常常想到那双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和刺耳的叫骂:“杀人放火的强盗!……”他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仿佛欠着病人的债那样坐立不安。圣诞节那天,他又去看他的病人了,还带了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用彩纸包了一个书本大小的画框,外面系了红丝带,那是他画的泰晤士河上的伦敦塔。
        大概是绝没有想到他会再来,青儿的眼睛瞪得有如铃铛,随后就惊喜地大叫着亨利大夫来啦,赶紧把他恭敬地请进屋,忙里忙外地沏茶倒水。因为这天殷状元外出拜客不在家,青儿又赶着去烧开水备用。
        想到病人从不跟他说话,他轻轻把礼物塞进帐中,说了声“圣诞快乐”,便坐在桌边喝他喜爱的清茶。昨夜他应急诊去苏格兰来复枪联队二十六团,天快亮才回来,加上两天发烧造成的倦怠,他竟不知不觉倚在桌上睡着了。
        是不是在做梦?他手腕上的伤处感受到棉花一样柔软温暖、丝绒一样光滑的抚摸,很轻,很小心,令他很舒服,他太困倦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抚摸从手腕下滑到手背,又慢慢向上延伸,胳膊,肩头,衣领,头发,顺着头发,落到眉毛上,然后是拳曲的连鬓胡子,下巴颏,最后在下巴中间的那道凹槽处迟迟疑疑地停住。一缕极细微、又是极微妙的气息透入他的鼻观,不是花香茶香,更非酒香脂粉香,却令他情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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