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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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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月郭夫人来我们住处拜望过太夫人和夫人,太夫人和夫人一直因有病在身未能回拜,很是抱歉;这次回乡又走得匆忙,特地嘱咐我家小主母一定要来回拜,替她们问候郭夫人……”
        海龄想了想,问:“你们府上尊姓?”
        “我们老爷姓葛,原在定海总兵任上……”
        “哎呀!原来是葛大人宝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海龄凶神恶煞般的表情骤然舒放,脸上甚至带出一缕生硬的微笑,“葛大人为国捐躯,英勇阵亡,最是在下敬重之人!生前未能晤面领教,在下一直引为恨事。所以一听说太夫人夫人来京口探亲,便命内人前去拜望……怎么,太夫人和夫人已经回山阴原郡了?”
        “是,今天一早走的。”
        “那么,这位小主母是……”
        “是我们府里管事的姨奶奶。”
        “听说,有一位收集残卒,夜入英垒,勇夺葛将军遗体归葬的如夫人……”
        “就是我们这位小主母。”
        海龄远远朝英兰一望,赞叹地点点头,嘴里轻声地说着“失敬失敬”,略略地拱了拱手。那边英兰也就略略地把头低了下去。管家见状,趁机指着被兵役看管着的天禄,说道:“他是我们小主母的兄弟,因到山阴寻亲不着,跟到京口来寻,外乡口音,又四处打听我们家的消息,看去必是形迹可疑,难怪要被大人手下当汉奸拿获的……”
        海龄的脸又一沉,说:“这些奴才!办的这是什么事!”他恼怒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回去了,把这些人晾在府门口,面面相觑。
        好在过了不多久,都统府的管事官就出来了,先向老管家葛成传达都统夫人的邀请,请葛府小主母后堂相见,然后又向行刑官传达都统将令:三名人犯就地开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天禄与同时被拿的另两名外地人一起,赶来英兰面前叩谢救命之恩,英兰连忙逊谢,对着天禄好一番慰问。天寿叫了一声“二哥!”抓住天禄的手,眼圈跟着就红了,立刻转开脸叫青儿去喊轿子,好陪天禄回家歇息。
        天禄在大市口刑场的生死关头猛然见到天寿,悲喜交加,心绪震荡,一时支持不住而昏晕过去,这一阵虽然还气虚身软,却已恢复了自持和常态,又开始打趣小师弟了:
        “你看你,现在才掉眼泪儿,可不晚了?要是刚才在大市口我受了那一刀,连你的泪都没得着,可不亏了?……”
        “讨厌!还是把尖嘴铁锹!”天寿笑着嗔骂一句,回头对姐姐说,“我领二哥先回去啦!”
        英兰说:“不行吧,郭夫人上回看见你喜欢得了不得,说你跟她的一个什么亲戚长得很像,要是知道你过她府门而不入,怕要不高兴的。叫老葛成和青儿带天禄回去,洗洗涮涮,歇歇气儿,用些茶饭,我怕他饿坏了也渴坏了。”
        英兰说得有理,想得周到,等天禄上了轿子,英兰姐弟才走进都统府。
        海龄都统的夫人,竟降阶而下,在摆满了一盆盆茉莉花的后堂门前迎候英兰姐弟。这异乎寻常的礼敬使客人惊异。进了东暖阁,又让英兰姐弟上坐在正对着门的主客位上,英兰连忙辞谢说不敢当,请郭夫人上坐。夫人笑道:“我见天价坐炕坐惯了,不爱坐那椅子,你二位就请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姿态优美地坐上南窗下的长炕,挨着炕桌,倚着又厚又软又大的绣花靠枕,白白胖胖、戴了三四个戒指的手,搭在锦缎制成高矮合适的扶枕上,看上去非常舒适安闲。
        英兰姐弟仍然站在那里,英兰笑道:“郭夫人,实在不敢僭越。”
        郭夫人道:“今儿个你们是客呀,就坐坐何妨!你们太夫人、夫人又不在这儿,怕什么!再说侧室偏房又怎么啦?只要贤惠能理家会生儿子,早晚还不扶了正?以你的姿质才干和忠心,要不是葛将军为国尽忠而去,准能当上夫人!……快坐快坐,坐下了好说话儿!”
        看着慈眉善目满面是笑的郭夫人,天寿怎么也没法拿她跟她的那个严酷暴戾的都统丈夫相提并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阳春三月,一个三九冰霜……英兰那边告了罪,招呼天寿一起坐下。
        “我们老爷啊,最敬重你家葛将军,说汉人汉臣里边,难得有葛将军这样赤胆报君忠心为国的!”郭夫人慢声慢语地笑着说,“所以上月一听说葛太夫人葛夫人来到京口【京口:是镇江的古称。清代在镇江及丹徒驻有八旗军,称京口驻防旗营,俗称京口满城,由江宁将军兼辖。】,就紧催着我过府拜望;今儿知道是葛将军府宝眷要来,又嘱我殷勤接待,不得怠慢……我们家来京口以后,这样的事还没有过呢。”
        英兰和天寿当然能领会话中含意,“这样的事”指的必定是殷勤接待汉官家眷,或者还包含着殷勤接待并非正头夫人的女客。英兰姐弟不论心里怎么想也要做出诚惶诚恐、感激不尽的样子。
        “我们老爷对葛将军如夫人舍命夺尸的壮举更是赞不绝口,说是可上《列女传》,可入《无双谱》,”郭夫人目光抚慰着英兰的面庞,亲切地说,“我也是羡慕得很啊,你着实为普天下的侧室偏房争了一口气呀!那日到你家府上,碍着太夫人夫人不能与你多说说话儿,心里一直怪不痛快的,今儿有了这么个好机会,可真叫做天从人愿啦!……吩咐茶上【茶上:满洲贵族官宦人家,通常设有茶房,负责给客人备茶斟茶,为府中病人煎药熬汤,制作糕点蜜饯等,府中人称之为”茶上“。】,上果盘点心,上茶。”
        英兰天寿姐弟俩悄悄地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这位夫人的殷勤亲切,超过了常情,为什么?是祸还是福?
        穿着五颜六色但式样相同的镶花边缎坎肩的侍女们,川流不息又悄默声儿地进进出出,用漂亮的银托盘把一样样精致茶点端上主客的桌面:
        四品京果:冰糖核桃、五香花生、水晶金杏、蜜饯苹果;
        四品点心:蛋黄酥、椒盐饼、四喜饺、千层糕;
        八色饽饽:大饽饽、小饽饽、蜂蜜点子、鸡蛋印子、梅花酥、玉露霜、芝麻酥、夹馅饼,外加一大盘红白馓子。
        最后,又有两名侍女抬进来一只高高的银茶桶,立刻用银碗盛出色泽金黄、热气腾腾的奶茶。这是用牛奶、黄茶、奶油和青盐煎熬而成的,才一出桶便浓香扑鼻,令人垂涎,一直在南方各地辗转的天寿从来没有见识过,英兰当这几年姨奶奶,倒还在葛云飞的满洲同僚府中尝过两三回,知道是用来招待贵客的。面对放了满满一桌子的盆盘碟碗,客人感激主人的盛情,英兰又站起躬身致谢道:
        “夫人您太客气了,按我们的位分,原不该受得这样的款待的……”
        郭夫人拿着手绢儿轻轻一挥:“快坐下吧,不过多几样饽饽罢了,也是前儿个祭祖做供品的时候多做了些个,你们来得巧,也尝尝新。别说什么位分不位分的话,我最不爱听这个!偏房侧室又怎么啦?我还是打那儿过来的呢!……”她告诉英兰,当初她是海龄的侧福晋,进府不到五年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福晋因病去世,海龄便将她扶了正。她感慨不已地笑道:“打那阵子到如今也快三十年了,眼下孙子都抱上三四个了,敕封诰命也早就领了,谁还记得早年间我那位分呢?”
        英兰不料郭夫人能对自己说这样的知心话,不免有些伤感地说道:“那是夫人您的福大命大,常人谁能比呀!”
        “唉唉,怪我把话说左了,可真不是想伤你的心。我是实话实说,你别见怪,要是葛总爷不走,论你的才具心胸,论你们葛爷的见识,再看看你们夫人的病病恹恹的身子骨,你升上主位还不是早晚的事!……可惜葛总爷早走了一步。可你这一番舍命夺尸的壮举着实声名远扬啊,听说京里不少名士赋诗作词赞颂哩,等平定了逆夷,朝廷论功行赏,博得个封赠也说不定呢!”
        英兰苦笑道:“未亡人不作此想了……”
        “我们老爷就说过,事定之后,他一定要上奏折,请朝廷不拘一格重奖此战中为国尽忠之人,并重刑所有汉奸,一个不赦!”郭夫人说到这里,慈眉善目中竟也流露出几分丈夫气概,让人联想到她那面目严酷的丈夫。她见英兰只是低头不语,知道触着她的伤心处,便立刻把话题转到天寿身上:“你的这个小兄弟怎么生得这么好?画上人儿也似的,上回我一见他就喜欢不够,老觉着他像我们哪家亲戚的小郎儿,回来想想,再想不起来。他怕有十五六岁了吧?还在读书吗?”
        正问在英兰姐弟的尴尬处。天寿已经十八岁,但终是那么娇小玲珑,像个童子,他的真年龄必须隐瞒,因为年过十六的男子是不能进入人家内庭的;天寿又是梨园子弟,这也得隐瞒,因为戏子也是不能入官宦人家内庭做客的。所以天寿只能腼腼腆腆地低头不语,脸也渐渐地红了,英兰含糊地回答道:
        “他呀,总也长不大,没多少出息!……”
        “可别当着人这么说他!我听说他还陪着你一道去夺葛总爷回来的,是吧?真是个好孩子!”郭夫人眯着笑眼,片刻不离天寿地看,说,“你没见过我那两个儿子,都是弓马出身,领兵作战,五大三粗,哪有他这么精致秀气!……”
        英兰看郭夫人爱不够的样子,生怕她说出要认干儿子的话,连忙转了话题:“如今逢着平定逆夷,正是您府上公子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日后升官晋爵,光宗耀祖,俗话说的,将门出虎子,一点儿也不错的!”
        郭夫人高兴地笑起来。英兰趁机问起她自进海龄府后最想问的问题:
        “但不知这战事何时能了?前些日还说洋鬼子攻陷吴淞宝山,占了上海松江,离京口也就不远了,这几天倒不听见有什么信儿了。”
        郭夫人道:“咱们女人虽说不与外事,耳朵边常听着,多少也知道点儿底细。那洋鬼子又是老一套,全数掉头北上,去打天津卫!也真叫蠢,他们总共能有多少兵马?几万里地跑了来,死一个少一个,敢欺负到咱们门口来吗?咱们有多少人多少兵马?那可是畿辅要地,天下的精兵强将都在那儿呢,洋鬼子敢去碰,哼,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说的是,”英兰赶紧点头,却又不甘心地说,“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说不定洋鬼子来攻京口,就算不全来,来个千儿八百的,也不能不防啊!”
        “你就放心吧,京口驻防旗营兵强马壮,镇江城又墙高池深,决攻不进来。”
        “半个月以前,吴淞败信传来,城中许多人家都打点着出城避难……”
        郭夫人宽容地笑笑:“不光百姓人家,多少官宦富户也都忙着把家眷送出城,跟逃难也似的,难怪呀,没经过大事,受不得惊吓。可要深究起来,说他们动摇人心也不为过吧?”
        英兰听到这里,不觉凉了半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洋鬼子一旦破城,烧杀淫掠,极是凶暴,老幼妇孺决无抵抗之力……”郭夫人面露不悦之色,一口把话接过去:“怎见得洋鬼子必能破城?京口驻防兵马,加上我们老爷新近调来的青州八旗,极是剽悍能战,总不会是白吃饷银的吧?”
        英兰赔笑道:“夫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替您老人家着急。您的孙子还这么小,您又上了几岁年纪,不如趁眼下尚属平静的节骨眼儿,回原籍避一避。”
        郭夫人静默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们家世世代代受皇上厚恩,断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我们老爷说了,他要与京口共存亡,我呢,理当与老爷同生死。我若一走,驻防八旗各官家眷还不都得走?百姓们就更管不住了,那还不得满城大乱?这京口倒真的要守不住了!……”
        英兰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失望,又跟郭夫人扯起别的话题。但此后郭夫人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想必还在思索着方才的话题。一旁的天寿早就如坐针毡,多次向英兰示意告辞:二哥还在家里等着呢。
        英兰终于起身告辞,郭夫人又恢复了最初的和善,笑眯眯地说:“我这个人呢,没大毛病,就是心直口快,说句您别见怪的话,以小夫人您的胆识,您见过的大世面,无论如何都不会逃难出城的,对吧?”
        在她笑眼注视下,英兰真正感到了她和颜悦色后面那压人的威势,便也笑了笑,说:
        “我英兰人微言轻,何足道!当初我们老爷殉国之时,英兰死志已定,只是太夫人年迈,夫人又病体难愈,英兰不能不勉力侍奉,使老爷泉下安宁罢了……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告辞了!”
        郭夫人按礼节挽留了几句便回头喊了一声:“匝哈塔格!”
        从东暖阁北小间里,一个身穿蓝绸袍外罩满洲式坎肩的胖丫头应声而出,恭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听郭夫人吩咐,她把桌上点心果品装盒给客人带上,便手脚麻利地取盒、压红纸、装点心果品,装好后用托盘端上请郭夫人和客人过目,所有这些事几乎是一瞬间就完成了,被叫做匝哈塔格的侍女不声不响,低眉垂目,非常规矩又非常快捷,一双天足,走起来大步流星,浑圆又灵巧的双手,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看就是个旗人家的大丫头,叫英兰羡慕不已,向郭夫人着实夸奖了几句,郭夫人听了也很得意。
        后来郭夫人把英兰姐弟送出后堂,那个匝哈塔格也跟在人群中,天寿便觉得那胖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看,看得他大不自在。天寿最后向郭夫人揖别之时,那边两道目光像利刀似的,又狠狠地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番。
        天寿心里纳闷,回家路上对英兰说起,英兰哈哈地笑了:“你从小唱戏,千人瞧万人看的,还怕她那几眼?谁叫你长这么漂亮呢,看就看吧,还能看掉你脸上一层皮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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