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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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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可是经验和历史早就证明:

    历尽磨难的人中,精神上仍然活着的人是少而又少的,比想象和预料的还要少;更不要
说恶意的背叛和跟从了。那些混迹于学界的可怜虫,背叛比比皆是;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助
纣为虐。除此而外还有令人叹息的遗忘:忘掉了不快的一切,忘掉了昨日的血痕、尚未平复
的伤口……他们极容易就走进了今天的生活,步履轻松。

    所有的背叛者、遗忘者、跟从者、无聊的学人、胆小鬼,都不是“瓷眼”所关切的。他
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人——我的沉默的导师。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却接近七十,头发疏枯,脸色灰暗。我一认识他时就是这么
一副模样,所以后来并没有特别为之担心。只知道他曾经胃部大出血,心想这是过去的劳改
生活和长期野外作业造成的,并未想过还有其他可怕的隐疾在折磨他。他又一次吐血了,这
才引起了“瓷眼”的极大关心。“瓷眼”探听他的病情,当了解到只是旧病复发,就发出一
声叹息。

    “瓷眼”遗憾地走开了。

    当我的导师从医院回来时,我才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我决心尽可能地帮助他恢复,哪怕
稍稍健康一些;我想为他承担所有的辛劳,包括他后来日夜放心不下的那位老所长的遗著:
这是隐下了斑斑血迹的手稿,工作之余,他一个个长夜都是为了这些陈旧的纸片。我常见到
导师面对它们长久注视,直到脸色变得铁青。

    但他闭口不谈那个老人的事情。

    我不止一次追问。我害怕这种沉沉的空气,因为我听到的已经足够多了。我内心里急于
得到坚定有力的证实,而且清楚地知道,这种证实只能来自老人最忠诚的学生……可他总是
缄口不语。

    好像在他看来,那一切已经无须谈起。那不是秘密,而是涉及到高于秘密的某些东西,
比如说它是尊严和正义、勇气——当他觉得对方——交谈者——尚不足以承担和理解这些的
时候,就宁可闭上嘴巴。也许我的导师是对的。在今天,我愈发知道这种信念的深刻。我那
时还太年轻,我仅仅是一个热血青年——至少在导师看来是这样的。

    就这样,我们常常一起枯坐长夜,度过了一些平静而又难忘的夜晚。

    我感到了什么,就是导师与我难以交流的痛苦。我为此多少有些委屈,觉得他太不了解
我的经历了——他或许把我当成了一般意义上的大学毕业生;他无法知道我所从属的那个家
族,我的长长的流浪,我的亲人给我的血脉,我们家沉沉的故事……这一切又无法说明,无
法宣讲,因为它们也是我心中的禁忌。

    导师是痛苦而自尊的。他面对的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和难以对话的世界。他一遍遍抚摸老
师当年的墨迹,偶尔抬头瞥我一眼。

    他的目光今天犹在眼前。

    可是我凭感觉就跟定了导师。我自觉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身边;我多么想用自己的躯体为他遮挡什么。那些沉默的长
夜难道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吗?

    我已经捕捉到了他急躁而有力的心声,并且牢牢地记住了。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沉默。“瓷眼”身边的人不止一次询问——那个人在做些什么?有人
甚至直言不讳地警告我:那个人可是暗中把刀尖指向“瓷眼”的,险恶之极,你要小心。

    我的心收得紧紧的,忍受着。

    他们放肆地往我的导师身上泼着污水,搜集他的一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们多么恐惧他啊!他们感到恐惧的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感到吃惊的还有,“瓷眼”身边的人如此之多,不仅是一般的势利之徒,不仅是年过
半百的官迷、各色不学无术的骗子、粗人、酒色之徒,甚至还有“纯情少女”。她们穿着牛
仔裤,不戴首饰,夏天穿着这座城市最漂亮的长裙,混在那帮污七八糟的人中间。她们年
轻,可是嗅觉极敏,一吸气就弄清了所有的气味,明白了所长“瓷眼”喜欢什么、反对什
么、仇视什么、心里正盼望什么人早死……她们娇滴滴地叫着“所长”,含沙射影地告状,
含情脉脉地看人……她们有几个是相当迷人的,可是她们坏得让人不敢去爱。她们大概天生
就是为蛆虫准备下的腐败的尤物。

    由她们出面刺探什么是非常方便的。果然有一个姑娘在我面前深情地诽谤起我的导师。
这之前她已经暗暗地出卖了我好几次,我还蒙在鼓里呢。我不忍心怒斥一个美丽的姑娘,可
我实在不能忍受。我在严厉斥责她的同时也会有点小小的疼惜,觉得她太不幸了。

    我觉得她们简直都是一路货,卑贱到了极点。

    我懒得谈论人群中的这一类人——不合时宜地卷入丑恶的人们。在一个角落里,如果连
老人和少女也参与了阴谋,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格外荒诞、不可救药了。

    您可能会不解地问我:那么你的朋友呢?你为什么不谈谈自己的朋友?难道你和你的导
师连一个同情者也没有吗?

    我们当然有自己的朋友。我的导师如果这几十年来没有那些正直的人各式各样的维护,
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要知道他所处的环境是异常险恶的,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这种状况
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善。我对真正正直的人的要求并不苛刻,在我眼里,您的某几个学生绝
算不得正直的人。正直的人看上去并不一定勇敢,他们可以一声不吭,但却不会见死不救,
更不会把心交给魔鬼。他们从来没有附和那些无所不在的强大势力,有时就像哑巴一样。可
是我相信他们在时刻叮嘱自己,诱惑和胁迫都没能使他们移动。他们总算艰难地保住了心中
的洁净。这就是一种正直。他们用沉默抗议了强暴,这种沉默会让人时常感到,因为它有重
量。

    有人也曾沉默过,但那是轻浮的躲闪,没有重量。他们的沉默,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获
得乖巧说话的机会和权力。

    正直的沉默啊,它有金子一样的重量。

    正是这种重量长久地平衡了一个世界,使我的导师能够存在。他的存在是多么重要啊,
这儿不能没有他的身影。

    这一点不仅善良的人们明白,就连“瓷眼”也非常清楚。

    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肉体的消逝上。他只是没料到,人的精神是不会熄灭的,正像
那个死在黑暗年代的老人还要时常纠缠他、使他恐怖一样。

    他身边的人时不时地前来探询:那个人与你谈论过那个老人了吧?他在谈到老人死的时
候,是怎么说的?

    老胡师!当他们一次次提醒我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瓷眼”一伙加害的那位老人,而
常常是惨死于小城监禁地的口吃老教授。

    您的那几个学生把我的导师说成了处心积虑争夺权力的人,说什么当年的老所长一心钟
爱的这个人没有得到所长一职,而是落到了“瓷眼”手上,当然一直耿耿。所以他仇恨“瓷
眼”也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是一场争夺,那么双方都一样无聊;也就是说,在他们眼里他与
“瓷眼”等人简直差不多,甚至还不如“瓷眼”呢!

    瞧瞧吧,这就是您说的“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那些人,这就是“不介于无谓纷争”的那
些人!

    我从来不信那些心灵积满了污垢、对基本的是非失去判断能力的人最终会有什么“学
术”和“事业”。那是骗人的鬼话。“学术”和“事业”是两个好词儿,在这儿却被他们用
来遮盖自己的卑劣渺小。其实早在他们失去正义的那一刻,已经失去了谈论学术的权利。

    用那样的口气谈论我的导师,本质上是很残忍的。

    他们真的不懂得什么是强暴和无耻吗?他们真的对极度的丑恶视而不见、没有见到有人
在流血吗?不,这一切都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什么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他们之所以故
意混淆视听,只能有一个结论,那就是心地的卑劣和残忍。他们没能适时做一个帮凶,那只
是因为他们比帮凶更胆怯也更狡猾。

    这就是我真实的、恰当的结论。尽管这也许会使您感到不快。

    接下去我要讲一点人所周知的事实,这些事实就连那些“正人君子”也不会否认——既
然无法否认,那么我们就有理由问一句:当发生这些的时候,“正人君子”们又在哪里?

    我的导师第三次吐血时,我和朋友们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管他再三拒绝,还是为他联系
了医院。他不去,我们又为他请了医生。没有经过好好检查,只是一般地看看,当然不会有
准确结论。结果还是当成一般胃病去治。他这病至少也有二十年了,容易使人麻痹。结果他
大把大把吃药,当年春天又率领勘查队到东部平原上去了。

    与此同时,○三所却在对他组织一场围剿。这听起来有点小题大做,可笑又不可理解,
但的确在发生。我相信“瓷眼”一直在做最后一击的准备,苦于找不到机会下手——没有由
头。他处心积虑,这会儿终于看准了时机。

    大楼上长期有一种淫荡的气氛在蔓延。这说起来足够幽默——一个大办公楼看上去按部
就班,上班下班,传达室门卫一应俱全,各种组织形式、小组会总结会样样俱在,提水擦
地、临时工勤杂工一个不少,怎么会那样呢?但实际上就是如此。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还带着
惯常思维,短时间内也许捕捉不到这种感觉。我刚来时只是觉得这儿有点奇怪,比如总有人
蹑手蹑脚地走路,神秘地微笑,用特别的手势打招呼等等。少女们衣衫鲜丽,做着大楼内的
各种工作;有时大楼内正欢声笑语,突然间死一样静寂……

    头儿“瓷眼”很慈祥,对女人尤其这样。他两只眼睛与常人不同,闪着一种陶瓷的色
泽;其中的一只眼略略外凸,僵硬而严厉,平时微笑的只是另一只眼睛。女人在他面前有一
种特殊的拘谨,他就努力使她们放松,有时不得不伸手抚摸对方的手和肩。女人对其害怕又
钦佩——他有多么神秘,简直太撩拨人的好奇心了。他竟然在这儿的学界算个有名的人物,
照片印在当地杂志上,那么隆重的大会他坐在中央……

    她们这会儿在近处看他,看见了他的白发、皱纹、凸起的那只眼发红的角膜、掺杂了白
色毛发的胡茬以及得到及时修剪的发白的鼻毛。他的年纪往往与她们的父亲差不多,与他在
一起有种安全和信托、一种探险般的快乐……“瓷眼”越来越放肆,她们哭了。“瓷眼”最
后不得不严厉地喝斥,她们才收住哭声。

    “你到办公室谈过话了吗?”她们之间有时诡秘地问一句,对方噘嘴,那就是谈过了。

    谈话是经常进行的。所长一个内部电话,就得去。走过深深的三道门,踏上花地毯、黄
地毯,最后是一张蓝幽幽的地毯。这儿还有一张双人沙发,大得像席梦思床似的。所长的工
作太忙了,太神圣了,然而却并不因此而变得麻木不仁,不食人间烟火。他善于利用各种机
会与群众打成一片,即便是刚刚从高中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也并未轻视,从不因她们资历短
浅而摆什么臭架子。他总是对扭扭捏捏的姑娘说:“作风要再泼辣一些嘛!”

    他常常讲严酷的战争年代,把战场上的血迹描绘得一片淋漓。少不更事的姑娘吓得大气
也不敢出。他一阵感慨:“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地珍惜今天呢?”他一咧嘴,闪出了金黄
色的镶齿,这多少令人寒心。但他很快就抓起对方的手掌拍打起来,一边拍打一边说:“多
么好啊,多么好啊……”他拥住对方,使对方喘不过气来。终于在憋闷中有了一声伤心的大
喊,引得其他房间的人一步跨到走廊里。人们站住谛听一会儿,如果再也没有什么声音,就
回去了……

    平时上班整座大楼几乎没有一点声音,静得掉根针也能听到。好像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
地挪动,连翻书也要轻轻的。

    大家尽可能不说什么,更多地使用眼睛谈话:丢下一个眼神让人久久琢磨。怨恨的眼
神、埋怨的眼神、娇嗔的眼神……

    各种神色飞来飞去,紧张得人汗流浃背。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说:“你不
会说话怎么的?”对方吓得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声说:“你怎么了?你这样非挨训不
可……一再强调要肃静、肃静……”我那时的对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每天都把脸搽
成了杏红色、眼睑搽成蓝色。她甚至把脚趾甲也染成了血红色,用力地伸到我的面前。我只
瞥了一眼就不看了,她很不高兴。她不停地朝我使眼色,我不太明白,她就捏我一把。我很
反感。后来她一边去旁边的橱上拿一摞书,一边把胸部挤压在我的脸上。当时我正在专心读
书,毫无预料。我跳了起来。

    “你啊,你非得让人好好训训不可!”

    她的声音小极了,但我听出是恶狠狠的。

    “所长是个老资格了吧?人家也不像你这么傲气。听过这句俗语——‘到了什么山唱什
么歌儿’?……”

    我知道这是个乌烟瘴气的妖山。夜间回到自己的宿舍,一个人到水房里,大把大把地把
水捧到脸上。水凉凉的,一直流到胸前,舒服极了。我回忆着来到这座大楼工作的前前后
后,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我恶心。

    可大楼又是吸引人的地方,不少有权势的人物都把自己的亲属送去工作。因为这儿的名
声听起来好,而且福利奇高。

    “瓷眼”专门搞了个第二办公室,连续多年搞一些奇怪的买卖,专发不义之财。这笔钱
除了用来专门挥霍之外,就是以各种名目的“津贴”和“补助”发到各科室;夏天分瓜果,
秋天分核桃香黑米,冬天分高级布料。

    胖女人上班时依旧瞪来瞪去,我不理她。她开始咕咕哝哝讲这座大楼的奇闻轶事。什么
有一天天黑了,她去库房找东西,一进门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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