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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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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姐非常慷慨地给我一大堆香水、香波、唇膏什么的,又借我一套质地很好的旗袍裙。一个小时后,我就打扮成个小妖精,由方姐领着向一家大宾馆走去。我当时的心情,有点像一头牲口被牵到屠宰场去挨刀。当然,牲口是被迫的,只有害怕;我除了害怕,还有几分自愿:我得承认,我非常非常需要钱!
  方姐领着我进了一家三星级豪华酒店,乘电梯上了好几层楼,一路上遇见好几个穿工作服的小姐,我吓得头也不敢抬,方姐却笑眯眯地跟人家打招呼,可见她在这些大酒店混得很熟。最后,我们停在一间客房门前,方姐按响电铃。一个胖男人把门打开一条缝,方姐把我往里一推,神秘一笑,又跟人家飞了个吻,转身走了。
  心一下子跳得十分厉害。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房间里面对一个男人。我抬头偷觑他一眼,什么三四十岁呀,腮帮鼓鼓的,眼泡鼓鼓的,下巴鼓鼓的,肚子鼓鼓的我的妈呀!少说也有五十大几了,做我老爸绰绰有余!
  后悔是来不及了,逃跑也跑不了,我想算了算了,就做一次牲口挨一刀吧!我头低低的站着。我准备他请我坐,请我喝茶,我想总有一个互通姓名、聊天说地、酝酿感情的过程吧,可是没有,我听见那个胖老头说,哟,小姐,好漂亮啦!
  他像饿了一冬的狼,一下子就扑过来搂搂抱抱。
  他说的是一种粤语普通话,什么句子后面都有一个长长的拖腔。他问,带着身份证了吗?
  我把身份证给了他。他看了看说,嗯,不错,一九七七年生的,是十八岁啦。我和方小姐事先讲过的呀,还有一个条件是一定要见红。怎么样?你是不是头一次啦?
  我很窘,使劲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来。
  咦,问你啦!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这才明白这是商场上讨价还价,我不吱声,生意就无法进行。我忍住泪,点了点头。
  胖老头又说,小姐啦,我们先讲好,见红是见红的钱,不见红是不见红的钱。不是我小气哟!我今年很倒霉啦,做生意老赔,买股票老亏,搓麻将也场场输啦。我就请方小姐给我找一个全真的原装的小妞来冲一冲晦气!你很合我的条件,一定能帮我时来运转啦!他说着就把我抱上了床。
  我眼睛一闭,自己不把自己当人。我心里不停不歇叫喊:我是一头母狗,一头母猪,一只母狼,一只雌狐狸,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哟,我就让你捅一刀吧!这样想着,我还是一肚子委屈,一直流泪,一直流泪!
  几分钟后,那胖老头拧亮了灯,看见白白的床单上果然洇了一大摊鲜红的血。他脸上有了笑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高兴响亮。他说,真的真的,你没有骗我啦!我今年一定会交好运啦!
  我今年一定会发大财啦!
  他打开密码箱,拿出一大沓簇新的票子。他说小姐,这是一万五千块。
  我吃了一惊。我说,怎么,怎么只有
  那胖老头说,方小姐事先跟我讲好的呀,一共是三万块,你们一人一半。她那份已经拿走了。
  当时我恨透了方姐又十分感谢她。她这个皮条钱收得真狠,一家伙就是一万五千块!可是,我这一份也有一万五千块呀,要叫我洗碗端盘子,得整整干两三年哪!
  有了这一万五千块,我本当回家去好好过日子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方姐又说有别的客人邀我去“坐台”。当然,价钱再没有那么高,可那种事干一回,也真够我们山里人在田里累死累活干大半年哪。我像放出去的马,要想勒住缰绳也难了。方姐又说这种事干十回八回跟干一回也没啥不一样。我想也对。从此我就破罐破摔,不干别的活,只干这个活。当然,我再卖不起那么高的价,可也比打工强多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说得雅一点叫卖笑,叫吃“青春饭”;说得土一点,就叫卖身卖皮肉。干那活的时候,我的办法是一劈两瓣儿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灵魂,一个是我的肉体。灵魂就藏着掖着躲在一个暗角里悄悄流泪悄悄哭泣;肉体就强作欢笑脸低声下气装得像小猫小狗小鸟依人尽情地逗人乐逗人开心。
  是丑的是俊的,是老头是后生,反正都是那么回事。我在卖给人家的短短的时间里,我把自己当成一块抹桌布,人家爱怎么作践怎么糟蹋由它去,只要钱不少给,就让人家“夜夜当新郎”去吧。
  从此我就有了钱,不断往家里寄。我哥拿我的钱娶了老婆,我妹拿我的钱上了中学,我男朋友陈彪拿我的钱盖了两间瓦房准备和我结婚。可是,我再也不敢回家。我怕乡亲们戳我的脊梁骨。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我认识了一个江西妹子,才十八岁,和我一年前的年龄一样,也生得光鲜水灵。事情也真凑巧呀,这时我又遇到一个说自己运气不好的小老头,也想找个能见红的小妞冲一冲晦气,介绍费也是一万五。我完全被这桩好生意迷住,扮演起一年前方姐那个角色,甜言蜜语去拉那个江西妹子下水。但是,我没有方姐那样走运,那个江西妹子第一次“坐台”,就被公安局逮个正着。江西妹子吓坏了,一下子交代了我。江西妹子是卖淫,在妇教所呆了一个月就没事,我算教唆加介绍,一家伙判了十二年。
  进了号子,我没钱往家寄了,也不敢给家里写信。我希望他们当我死了算了,千万别知道我进了号子!可时间一久,我又想念他们,可他们从来没到监狱看过我一回。我家离这不远,就在隔壁县,坐大半天车就到了,可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看我。一到我们中队探监的日子,看见人家的亲人老远来看望,捎点吃的用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当着亲人说说心里话,能当着亲人痛哭一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着疼着,心里也舒坦一些,踏实一些啊!可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成了荒野上的孤魂野鬼!今年年头,我鼓起勇气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也一直不见回音,莫非我家里人死绝了?我特别气我的男朋友陈彪,我们俩自小好上,也曾山盟海誓,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也把我忘个一干二净哪!我想,就算他们记得我,也不愿来沾我的边了。可见,他们把我看成下三烂,看成麻风病人,躲还怕躲不及哩,谁敢来看我?我真是一百二十个不甘心哪!我自己的父母兄妹和男朋友都这样对待我,我能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原谅我,有人会疼我爱我要我吗?想死的念头都有了好多回哪,我还会怕洪大队长关我的禁闭?
  是的,我一直在绝望中过日子,我一直表现不好。这我知道!我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三天两头就要出点什么事。我实在对不起你们管教干部哪!
  哦,中队长,你问我昨天那桩不知羞耻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这就告诉你。我看你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姑娘吧。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尝一尝梨子。你没尝过梨子,当然不知道梨子的滋味。其实,这个世界上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也离不开男人,这和太阳月亮分不开是一回事。关在号子里的女犯,一年到头都和女人在一起,看不到男人的影子,听不到男人的声音,想男人都会想疯哪!我这样的女人更不用说了。我做卖笑女做了一年多,连连接客也会厌烦,可一闲下来,又忍不住想男人。自从进了号子,连男人的气味儿都嗅不到,天天夜里,我总像个小学生复习功课那样,一遍又一遍回忆过去那些卖笑的日子,才能熬到天亮!对呀,你别急,我这就要说到昨天中午的事。
  昨天又是我们中队的探监日。看见那些能见到亲人的同改,从早上开始,就洗头冲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待在号房里等着,我心里就忒有气。一上午我都心绪不宁,活就干不好,手头很慢,还出了两三次废品,挨了洪大队长狠狠一顿剋,心情更是糟透了。
  昨天天气又特别热,可能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吃过午饭,我们脱下号服号裤,正要上床歇一会儿,先站在床前朝窗外张望。这已经成为我入监后渐渐养成的一个习惯。号房里实在太小太闷,我喜欢看看窗外的树林,看看窗外的湖水,看看窗外的天空。当然,我更爱看窗外走过的人,特别是男人,年轻的男人,因为这样能让我联想起我的男朋友。这算是心中的一个秘密。可就在我朝远远的湖面瞭望的时候,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我的天呀!我看见湖面上有一张竹排慢悠悠地漂着,湖面上没有风,竹排上有个打鱼的小伙子,把上衣下裤都脱光了,只穿着条短裤衩,油亮油亮的身体在太阳下闪光。当然,距离是远了些,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已经足够我想入非非。我想这小伙子一定壮得像小牛犊,像我的男朋友!真的,那宽宽的胸膛,那高高的身个,那一身黑得闪光的犍子肉,太像我的陈彪!呼地一下,我全身着了火,五脏六腑都热得快冒烟!我说天呀,姐妹们,你们快来看!同改们都拥到窗前来,许多目光被牢牢地牵在那湖面上。很久很久,那张竹排划得远了,看不见了,我觉得胸口有一口气憋得非常难受,转过身,就拿起一只脸盘敲起了鼓点。我说,同改们,我们来跳舞吧!大家就和我一起发疯一样跳起来,愈跳愈疯,愈疯愈跳,跳着跳着,一个个汗水淋淋,就把身上的背心、裤衩全扒光了。你问我们那时候有没有想到难堪丢脸?没有,一点也没有!只是一门心思想,不这样跳一跳,乐一乐,我们说不定马上就要死过去。我们就不顾一切疯跳疯乐了!谁会想到赤身裸体没羞没臊呀,都是女人么,就像在澡堂子里洗澡,我们不都光身子吗?有什么稀奇的?洪大队长要定我们个流氓罪,我一百个不服气!
  对,事情就是这样。很简单。

  任思嘉——
  听完吕金妹的思想汇报,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在我的粉红色塑胶封面的日记本上,记下我的感慨:
  “就我短短半年多了解的情况,清水潭女监如果不能说是社会的缩影,它起码也是当前社会的一个侧面。这里什么人物没有呀?从市长、县长到平民百姓,从研究生、大学生到文盲村妇,真是各色人等、三教九流,无不齐全。而且,每个罪犯都有一个悲剧性的故事。梁佩芬并不是生来就贪婪成性,关飞鸾并不是天生就嗜毒如命,吕金妹并非自幼就寡廉鲜耻。她们犯了罪,受到法律的惩处都是罪有应得。但是,有志于把我们的社会推向理想境界的各界人士,是否应从这些故事中看到各自门前的污泥浊水,而深感肩上责任的沉重呢?像吕金妹这样冥顽不化的女犯,单纯的惩罚也许是不易奏效的。章彬彬说过,一个女犯就是一把锁,要打开吕金妹这把锈锁的钥匙在哪里?”
  但是,大队长洪月娥对于我们放了吕金妹大为恼火,瞪圆了豹子眼喝问道:“咦,你们怎么放了吕金妹?我还没治她的流氓罪呢!”
  章彬彬说:“洪队,不是你自己宣布的,叫吕金妹好好反省,反省好了就放她出来。”
  洪月娥问:“她反省好了?”
  “反省好了。”章彬彬要把吕金妹的情况向大队长汇报。洪月娥对如此冗长的故事,向来缺乏耐性,只听了个开头,连连摇头说:“你看这个吕金妹,多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她自己卖淫卖×,好像都是被别人拉下水的,鬼信?”
  “从档案上看,”章彬彬说,“她原来的确是个农村姑娘,她的堕落,当然要她自己负责,可也有客观原因。”
  洪月娥说:“好吧,捡要紧的说,别啰里啰嗦!”
  章彬彬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一点。汇报完毕,洪月娥黑着脸说:“算啦,再饶她这一回,禁闭不关了,罚她下大田干一周重活。”
  我们没有再为吕金妹求情,立即执行大队长的命令。这时节农活正紧,就差吕金妹和几名重刑犯下大田薅草。
  我发现吕金妹对这个惩罚一点儿也不抵触,天天都乐颠颠下大田去干活。两三天后,谢芳、关飞鸾向我汇报,说吕金妹每天从大田回来神情都有些不大正常。她一向像小喜鹊一样唧唧喳喳的,忽然沉默寡言,脸上的表情木木的,又常常盯着人傻笑。那笑又含义不明,弄得人家莫名其妙。同改们怕惹出什么事来,不大理睬她,她就一个人躲在床角落傻笑,或是抱着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照着照着,又是嘿嘿一阵傻笑。
  听了这些反映,开头我并不在意,只说了句:“别理她,神经病!”我还以为吕金妹像过去一样活腻了,又花样翻新地搞些恶作剧式的表演呢。
  有一天,中队值班员匆匆走进办公室向我报告,说吕金妹又捣乱了,要我快去看看。我走向9号号房,远远的看见房门口走廊上已经围着一大圈人。吕金妹十个尖尖的指甲涂成紫黑色,双唇涂成一片血红(她从大田里采了许多指甲花和草莓回来,成了一种天然的化妆品);宽大的号服下摆束紧了,在肚脐眼儿那里打了个蝴蝶结,原来松松垮垮的号服,紧紧裹在身上,倒成了像拉美土著女装那样的最新时装。吕金妹的身材忽然变得苗条婀娜起来,高高的胸脯和浑圆的臀部也就显山露水,曲线分明,在一大群灰扑扑的女犯中真是鹤立鸡群。我向她走去的时候,吕金妹正学着时装模特儿踩着猫步,扭达扭达走过来,又扭达扭达走过去,引起围观女犯们的大声喝彩和哄笑。
  我又气恼又惊诧,大吼一声:“吕金妹!你又疯了!”
  吕金妹马上清醒,抱着脑瓜儿直奔卫生间,一会儿就把嘴唇和十指的红汁儿洗得干干净净,再站在我的跟前,已经痛哭流涕地臭骂自己做检讨了:“报告中队长,我真该死!我这个人就是改不了爱美的习惯。我在大田干活,看到那么多花花草草,觉得不采些回来打扮打扮,真真可惜!”
  这些话我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因为吕金妹一向有些神经质,乐起来疯疯癫癫,恼起来哭哭啼啼,她的怪脾气总像山里的晨雾,很难捉摸。
  为了把吕金妹的一举一动摸得更清楚更踏实些,这天,我亲自带着十多名女犯下了大田。
  一出“半月楼”,再穿过柑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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