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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 [俄] 果戈理-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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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跑着争着去开大门。大门口出现了三匹马,跟凯旋门上塑的或画的一模一样:右边一个马头,左边一个马头,中间一个马头。在三个马头后边,车夫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车夫一个亲随。那亲随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一条大手帕腰里别着。车夫和亲随身后坐着一位先生,头戴便帽,身穿大领斗篷式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等车在台阶前磨过来以后,这才看清,原来是一辆带弹簧底盘的轻便马车。这位仪表堂堂的先生极其麻利而敏捷地从车上跳到台阶上,跟那麻利敏捷劲儿差不多赶得上一个军人差不多了。坚捷特尼科夫吓了一跳。他把来人当成了政府官员。这里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轻的时候曾险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缠上身。那时有几个骠骑兵出身的哲学家、一个大学没毕业的青年和一个输得精光的赌棍筹办了一个慈善会,让一个老骗子担任最高主持人。这个老骗子是个共济会员,也是个赌棍和酒鬼,能言善辩。他们的宗旨——为从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类寻求持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从慷慨的会员手里募集了巨额捐款。这些捐款都到哪里去了——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坚捷特尼科夫也混进慈善会的,他的这两个朋友是忧国忧民的好人,但是因为常常为科学、教育和进步干杯,结果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坚捷特尼科夫不久就发现不妙,便退出了这个团体。但是慈善会这时已经干了一些令贵族很尴尬的活动,因此后来警察局就找上门来……因此坚捷特尼科夫虽然同这些慈善家们断绝了一切来往,但是心里并不踏实,这是不足怪的。他总带着一点小气。如今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他仍不无惊慌之感。客人头部微微歪向一边,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姿势非常潇洒地鞠躬致意之后,他的惊慌心情便烟消云散了。来人言简意赅地说明他早年为俗事和好奇心所驱使在俄国各地游历;说我国各种出色风物极多,关于景色之优美、物产之富饶、土壤之多样,那就不在话下了;说他对本村的景色极为艳羡;说要不是因为马车突然出故障需要找铁匠和木匠帮忙修理,尽管此地风景如画,他也决不敢冒昧前来叨扰;说,尽管如此,既然他的马车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来一聆雅教。客人说完,优雅地把两脚一磕,又往后轻巧地跳了一下,他尽管体貌丰盈,但是跳的那轻巧劲儿却象一个皮球。坚捷特尼科夫断定来人一定是个勤奋的教授,他在俄国各地游历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搜集植物或矿物标本。坚捷特尼科夫立即表示愿意尽力协助,让自己的手艺人、车轮匠和铁匠为他修车,在他家就像自己家里一样不必客气,把彬彬有礼的客人安置到一张高背深座的圈椅上之后,就准备听他高谈阔论。他无疑是要谈论自然界的问题了。可是客人谈的更多的却是内心世界问题。他说命运多变,把自己的生命比作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断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风的追逼;他提到了他曾不得不多次变换差事,为了廉洁奉公曾屡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不止一次险遭敌人毒手;他口若悬河,谈了许多别的事,这些话表明他很象一个官场中的人物。讲完之后,他掏出一条白麻纱手帕来擤了一下鼻子,那拧鼻子的声音非常响,是坚捷特尼科夫从来没听到过的。这样的鬼喇叭有些乐队里有,有时猛响一下,那声音好象不是在乐队里而是在你的耳朵里吹出来的。在这所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的早已苏醒了的几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正是这样一声巨响;一阵香水的芬芳跟着这声巨响飘来,这是来客方才灵巧地颤抖白麻纱手帕时无形中飘散出来的。读者也许已经想到,来客正是同我们暌别已久的可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他有些见老了;因此,在这期间,他未能幸免于惊涛骇浪的困扰。就连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旧了;马车,车夫,亲随,马匹,栀具也都好象磨损了,破旧了。看样子,就连财经状况也并不令人羡慕。但是表情、风度、待人接物的神态却依然如故。他潇洒地跷着二郎腿的举止言谈甚至比从前更加招人喜欢;他坐在圈椅上。他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和动听,言谈措辞更加审慎得当,他更善于抑制自己,在各方面更有分寸了。他的衣领和罩胸比雪还白净,他虽然刚才还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却始终那么干净,哪怕就这样去参加命名日宴会都可以!他的两腮和下巴刮得那么光,只有瞎子对这圆鼓鼓的惹人爱的脸蛋儿和下巴才会不加以欣赏。一场改革在坚捷特尼科夫家里立即开始了。他家的一半房间在这以前是暗淡的,百叶窗本已都用木板钉死,现在也都打开,透进了亮光。人们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一切都开始往这几个变得明亮的房间里摆放,很快一切全都换了个样:一个房间规定做卧室,容纳了夜间盥洗必需的各种器物;另一个房间规定做书房……不过首先必须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三张桌子:一张是书桌——摆在沙发前边,另一张是摆在两个窗户之间靠墙的牌桌,第三张是角桌——摆在一个墙角,介于两扇门之间;这两扇门,一扇通往卧室,另一扇通往一个不住人的大厅,一套破旧的家具那里面放着。从皮箱里取出来的衣服即一条配燕尾服的裤子、一条配常礼服的裤子、一条灰裤子、两件天鹅绒坎肩、两件缎子坎肩、一件常礼服、两件燕尾服全都放在那张角桌上。(白凸纹布坎肩和夏季穿的裤子,放进了五斗橱)。所有这些衣裳都一件一件地放在一起,象个小宝塔似的,上边蒙了一条丝绸手帕。在门窗之间另一个墙角里齐刷刷地摆了几双皮靴:一双全新,一双半新,一双新换的皮面,还有一双锃亮的漆皮短统皮靴。在这些皮靴上也蒙上了一条丝绸手帕,——看上去它们好象根本不在那里似的。两扇窗前边的那张牌桌,摆上了小红木箱。沙发前边的书桌,摆上一个公文包着、一瓶香水、一块封腊、几把牙刷、一本新台历和两本小说——两本全是第二卷。干净内衣放在五斗橱里,五斗橱已摆在卧室里;而需要让人洗的内衣呢,就包成一包,塞在床下。白皮箱里的东西用完之后,也扔到了床下。马刀挂在卧室离床不远的一颗钉子上。两间屋子都显得异常整齐。不管什么地方连一块碎纸、一片羽毛、一根草刺也看不到。连空气好象也变好了:房间里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气味,只有健壮干净的男人才会有这种气味,来客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等内衣穿脏就换洗,经常洗澡,星期天还用湿海棉擦身子。亲随彼得鲁什卡的气味刚要在做穿堂儿的那间屋子里停下,但是按规矩彼得鲁什卡本人却很快安排到厨房去了。开始几天,坚捷特尼科夫曾为自己的自由害怕,怕别人破坏客人会给他带来束缚,迫使他改变生活方式,怕自己非常合适的作息制度;但他的担心却是多余的。我们的奇奇科夫表现出了一种非常灵活的善于适应一切情况的能力。他赞扬了主人的哲学家般的沉着,说这种沉着预示着主人长寿百岁。说离群索居极好,他说离群索居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孕育出伟大思想来。他瞥了一下主人的藏书,就对书之为物大大赞扬了一番,说书能使人免于空虚。总之,话不多,但有分量。他的举止注重体面。他适时地出现,适时地离开;主人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决不勉强;他愉快地跟他下棋,愉快地陪他闲谈。当主人吸着烟斗,喷出团团烟雾时,他不吸烟,却也想出了一种相应的事情来:例如,黑银鼻烟盒从衣袋里掏出来,用左手的两个手指捏着,用右手一个指头颤抖,使它快速旋转,象地球在轴心上旋转一样,或者用手指敲着鼻烟盒,用口哨吹着一些无名的曲调。总之,主人决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妨碍。坚捷特尼科夫心里说:“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人。一般说来,我们太缺少这种艺术了。我们中间聪明人、有教养的人、好人是相当多的,可是永远令人愉快的人,永远不会去争论的人,可以共同生活一辈子而永不争吵的人,——我不知道这种人是否能找到许多!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这是坚捷特尼科夫对客人的评价。奇奇科夫呢,也很高兴能在这样一个平和文静的主人家里暂住一段时间。现在他已很讨厌流浪生活了。在这个美丽的农村欣赏一下田野的早春风光,稍微休息,哪怕休息一个月呢,甚至对痔疮也有好处。这是最好的休息地方了。春天把这个角落打扮得无比美丽。多么鲜艳的嫩绿!多么清新的空气!花园里有多少鸟儿在鸣啭哪!简直是人间天堂,处处喜气洋洋,一片沸腾!全村都在欢叫、在歌唱,就象一个过生日的女孩子。奇奇科夫常逐渐喜欢上了闲逛。他有时到平坦的山顶上去散步,从那儿看望山下展现的平原,那平原上春汛过后尚留有湖泊一般的大片大片的积水。他有时到山谷里走走,那儿树木刚开始抽芽,树梢被鸟巢筑满了;乌鸦叫,寒鸦吵,白嘴鸦嚷,震耳欲聋,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去,遮得天昏地暗。他也到山下的河漫滩和河坝附近去看看河水带着震天的响声冲到水磨的轮子上的情形。他也到更远一些的码头上去,那儿第一批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船正在离港启航,顺流而下。他也到地里去观察刚刚开始的春耕,看那新翻的沃土黑油油地一条一条地展现在绿色原野上,或者看播种的农夫用手均匀、准确地撒着种子,没有一粒落种子到旁边。他跟总管,跟农夫,与磨坊工人都谈过谈。他什么事情什么情况都打听,比如今年年成将如何啦,地用什么方式耕啦,粮食卖什么价钱啦,在春天和秋天该挑什么粮食磨面啦,每个农夫叫什么名字啦,谁跟谁沾亲带故啦,谁在什么地方买了一头母牛啦,谁用什么喂猪啦,——总之,什么都打听。他也打听过农夫死了多少。原来死的不多。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一眼就看出来坚捷特尼科夫庄园经管得并不令人羡慕。到处都可以看到疏忽、马虎、偷盗的行为,喝酒的情况也不少。他暗自思忖:“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畜生!
  这么有前途的庄园就这样糟!
  本来一年至少可以有五万卢布进款嘛!“他抑制不住胸中愤怒的时候就重复一句:”真像是个畜生!“当在这样闲逛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样的念头:有朝一日,也就是说,自然不是现在,而是当他身名显赫身缠万贯的时候,他自己也要买下这样一座庄园安闲度日。自然,这时他眼前通常会浮现出一个年轻、娇艳、白嫩的婆娘;她也许是商人阶层出身,那也可以,可是她要象一个贵族小姐那样有教养,还要懂一些音乐,当然啦,音乐并不是主要的,不过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为什么要去反对这个潮流呢?他眼前也会浮现出将使奇奇科夫这个姓氏万古长青的年轻一代:一个漂亮的姑娘和一个淘气的男孩,甚至于两个男孩,两个乃至三个姑娘也好,为的是让人人都知道他奇奇科夫实实在在地在天地间生活过、存在过,而不是象个黑影或幽灵似地无声无息地在世上白走一次,为的是能在祖国面前也问心无愧。这时他甚至也开始觉得官阶再稍有提升也不错:比方说,五品官就是一个荣耀和受人崇敬的官衔……他的脑袋里产生了许多幻想,这些梦想常常可以使人离开眼前枯燥的现实,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即使想象者本人确信这些幻想永远也不会实现,那他心里也会感到满意!
  奇奇科夫的两个仆人也爱上了这个村子。他们也跟他一样,在这里住惯了。彼得鲁什卡很快就跟侍候坚捷特尼科夫进餐的侍仆格里戈里交上了朋友,尽管起初他俩都装腔作势,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来。彼得鲁什卡吹牛他到过科斯特罗马、雅罗斯拉夫里、下新城乃至莫斯科来压低格里戈里;格里戈里立即用到过彼得堡来降伏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没到过彼得堡,想用去过的地方之远来赢格里戈里,可是格里戈里却说出了他去过的一个地方,那地名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算起来离这儿足足有三万多俄里,彼得鲁什卡一听便彻底蔫了,目瞪口呆,立即被全体下人取笑了一番。不过,这件事情的结果却使他们结成了最友好的朋友。秃子皮缅大叔在村边开了一家远近驰名的酒馆,字号是“阿库利卡”。他们时常全在这家酒馆里出现。他们成了那里的嘉宾,或者用民间的说法,常客。谢利凡则别有乐趣。每天晚上,村里的青年男女都在一起聚会唱歌,跳春天环舞。健壮标致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如今在别的地方已很难见到了——引得他两眼直勾勾地呆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很难说哪个更漂亮些:个个都是白胸脯,白脖颈,杏眼含情,如孔雀一般美丽,拖到腰的大辫子更另具有风味。他双手握着姑娘白嫩的手同姑娘们在环舞行列里缓慢移动,或者同小伙子们排成一堵墙向着姑娘们跳过去,殷红的晚霞渐渐消褪,周围静静地暗下来,忧郁的歌声在河的两岸,余音袅袅。这时他真是神魂颠倒了。过后,不管是在梦中还是醒来,不论是清晨还是黄昏,他都觉得自己在拿着一双白嫩的手,和美丽的姑娘一起翩翩起舞。这时他就挥一下手,说:“可恶的丫头们!”
  奇奇科夫的三匹马也喜欢上了新住处。辕马也好,被叫为税务官的拉帮套的淡栗色马也好,被谢利凡骂为“坏马”的花斑马也好,他们因为坚捷特尼科夫庄里都会毫不寂寞,燕麦是一等的,马厩的格局也非常舒适:每匹马有自己的单栏、虽说是相互离隔的,但从隔板上边也还是可以看到别的马的,——因此不管哪匹马,即使是拴在最边远的单栏中的马,来了雅兴要嘶两声的话,别的马也可以立即相应。一句话,不管是人是马,大家都在有了回家的感觉。读者也许会奇怪,奇奇科夫到目前为止关于那种农奴问题竟只字未提。当然不会提啦!奇奇科夫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变得非常小心了。即使是跟一个十足的傻瓜打交道,他敢含蓄委婉。况且坚捷特尼科夫,无论怎么说,总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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