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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605-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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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领女人说:“行吧大姐?说不上咱们以后还能当亲戚走动呢。到那时;你儿子就是我亲侄子;星期天没事儿;上我家里吃个饭什么的;改善改善生活;我那女儿也会喜欢有个有上进心的哥哥呢。再说;十八九岁的孩子;营养也得跟上去不是?吃不好;哪里还有劲头读书啊!” 
“天黑前俺儿能穿上棉鞋吧?” 
“妥妥地能呢。这个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也是有女儿的嘛;知道孩子在当母亲的心里有多重要。” 
她就真的放心了。车子走到前面的站点;毛领女人就吆喝司机停车。司机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慢慢把车停住了。毛领女人叫了声大姐下车吧;站起来向车门走过去。她也站起来;走到车门前时;想问问卖票的;自个儿没坐到城里;剩下的车票钱能不能给退了。可看看那卖票的只把后背对着她;就不敢要了。再说后面这段路有轿车坐着;让卖票的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吧;就紧紧地抱着布兜下车了。 
一下车雪花就纷纷扬扬地扑到脸上身上了。寒意一来;脚下就像成了冰一样。毛领女人裹裹大衣;把半张脸裹进那些毛里面;说:“走吧大姐;取了钱咱马上就往城里赶。” 
眼前是个并不太大的村子。街道白白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她跟着毛领女人一步一步走。雪灌进了脖子;凉凉的。不过想想儿子马上要有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穿了;她心里也很暖和很暖和。 
走进街道;毛领女人掏出手机来;一边走一边跟手机里面的人说:“我们这就过去了;快点把钱准备好了;天黑前我还得赶回去呢。荒村野店的;万万不能在这里耽搁了。”关了手机;偏了脸跟走在后面的她说:“妥了;他们正在准备钱呢。进去喝杯热水;咱马上就往城里回;丝毫也误不了大姐你呢。” 
毛领女人带着她在街道上转了转;三拐两拐;就到了一家的门前。伸手才在门上敲了一下;门吱的一声就从里面开了;一个年纪有快五十岁的黑脸女人把头伸出来;看见她们就笑了一下;说:“来啦?” 
毛领女人说:“这么冷的天;可不能少了我的钱。” 
开门的黑脸女人瞅瞅怀抱布兜的她;说:“进来说吧。” 
她有点胆怯的样子。这家看上去不像是多么富有的家;房子旧旧的;院子也窄窄的;更没有什么轿车停在里面好等着她们坐着到城里去。心里刚犯嘀咕;毛领女人就拉了她一下;说:“进来吧大姐。一会儿咱还得赶着回去呢。” 
她就跟着进去了。 
屋里烧着一只大号煤炉子;不太冷。除了开门的黑脸女人;还有一个穿红棉袄的黄脸女人坐在炕上。看见她们进来;她就抬了一下屁股;说了声来啦;让她们到炕上坐。毛领女人说:“不坐啦。都有自己的事情呢。倒杯热水给我们喝就行了。钱呢?这回说什么我也得取了钱再走。” 
坐在炕上的黄脸女人笑起来:“哪回缺了你钱了?放一百个心吧你。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对开门的黑脸女人说:“倒水啊。倒两杯热水。这么冷的天;不喝杯热水咋能行?”转眼看她:“大姐;放下包袱坐坐吧。误不了你的。” 
她真的想上炕上坐坐。炕上有被子有褥子;一定热乎乎的。坐这么长时间的车;车里又冷;要是能到炕上暖暖身子;那有多好。还有这两只在湿漉漉的鞋子里的脚;更是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焐焐呢。可一想儿子脚下还是一双单鞋;她就连站也不想在这里站了。她就想赶快出门;赶快往城里赶。 
毛领女人见热水来了;自己取了杯子先喝了一口;又取了另一只杯子递给她:“喝口水吧大姐。喝过了我取了钱咱就走。”对炕上的黄脸女人说:“快让人把钱送过来吧。” 
黄脸女人跟黑脸女人;说:“嫂子;快让大哥把钱送过来吧。”黑脸女人哎了一声;就出去了。她就又看她:“大姐多大了?” 
她说:“四十都有一岁了。俺儿都十九了。” 
她还想说儿子在一中读书;还想说儿子有出息;考了个全乡第一名;还想说儿子叫李有志呢。但炕上的黄脸女人却不让她再说下去了;指指她手里的杯子;说:“喝水吧大姐。要是饿了;我再取点心给你吃。” 
她不想吃点心。她对炕上的黄脸女人打断了她的话有点不高兴。可人家不愿意听;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她就啊了一声;举起杯子;一口气就把里面的热水喝进了肚子里。 
水热热的;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一进肚:产里面就像是跟着进去了一团火;把她呼啦一下从冬天拉进了夏天;身上所有的地方都烫着了。甚至有一会儿她竟听见了知了的叫声。要么就不是知了;是蝈蝈;是促织。反正有什么在她的耳边不住声地叫起来了。它们越叫越响亮;叫得她的头也慢慢地跟着晕了起来。她放下杯子;想好好地站着;等毛领女人取了钱快些到城里去;但她的身子却急不可耐地要寻找个地方落下来;最好是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最后;她的眼皮一松;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怀里包鞋子的布兜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她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呢。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电灯的光亮。她叫了一声她男人的名字。她嘴里很渴很渴的;她想让她男人舀一瓢水给她喝。但她看到的却不是她家里的摆设;出现在她眼前的也不是她的男人。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 
一时她有些懵了。 
后来她才慢慢想起来;她是进城给儿子送棉鞋的。她还想起来;在进城的车上;她遇到了一个穿着大衣领子上有毛的女人。她心里叫她毛领。毛领女人半道上请她陪着一起去取一笔钱;报酬是给她儿子买一双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儿子穿了那样的鞋子;在同学眼前就能扬眉吐气了。她记得她是在喝了一杯热水后就迷糊了。可她为什么要迷糊呢?迷糊了后又怎么样了呢?她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那么;会是在毛领女人家里吗?难道是自己半路上生病了;毛领女人把她用轿车拉回了自己的家里?那个男人会是毛领女人的男人吗?那么;毛领女人给她儿子买到一双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了吗?她给他送过去了吗? 
她想坐起来;但她的身子死沉死沉;头里面也死沉死沉。沉得她都以为自己有一万斤重了。她叫了一声妹子;没有人回答。她又叫了声毛领;还是没人回答。她再叫一声的时候;那个面孔陌生的男人哎了一声。他把脸凑得离她很近;他把好些白色的气喘到她的脸上。他说:“你是找那个穿大衣的吧?她早就走了。这会儿只怕早就到城里了。” 
他日了声;又说;“她怀里可是揣着满满的钱呐!一张一张;都是我的血汗呐!” 
她急切地问:“这是哪里?我咋个在这里?” 
那人躲在一丛胡子里的嘴巴嗤地一笑;“这是我的家。你让她们卖给我啦。”他说;“她们说你才三十二岁;我怎么看你有四十六岁?不过我不嫌你长得老。我自个儿都快五十了;不嫌你老。娶不上媳妇;打了半辈子光棍儿;只好咬牙掏钱;买一个回来过日子啦。以后;你就是我老婆啦!” 
她傻了;只觉得头脑里轰轰隆隆地响起来无数种声音;像是里面开了一家声音作坊。像她是这声音作坊的主人。一口气没上来;她就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时;那盏电灯不知去了哪里;周围黑黑的一片。她活动了活动;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一丝不挂了。不光一丝不挂;身边还睡着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她到底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是让那个毛领女人给卖啦;卖给这个一脸胡子的丑男人当老婆了。而现在;十有八九;她已经让他给睡了……一时间;她的心和身子都破碎成了无数个碎片。她死了;没有了;不存在了……她像是让人捅了一刀似的号叫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她只知道她死了;活不了了;她不是她了…… 
她一喊叫;那个男人马上就醒了过来。她拼命地挣脱了他的胳膊;她摸自己的衣服;她摸她的布兜。她摸她给儿子缝制的棉鞋。她要起来;她要进城;她要把鞋子送给儿子。儿子脚上还穿着一双单鞋。这么冷的天;他如何能受得了啊…… 
但这个男人说什么也不让她起来。她这个时候的力气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她和他拼命。她咬他踢他撕扯他。但他也很有力气;慢慢地就把她的力气耗得差不多尽了。后来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想都没想;抓起来;砰地一下砸到了他的头上。他啊了一声;一软;就倒在炕上;不动了。 
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找电灯的开关。她拉开开关;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那个男人的头上正往外渗着血。她刚才抓到的是一只酒瓶。她把他砸昏过去了。也许是把他砸死了。可她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找自己的衣服。她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套。穿套过了;她又到处找她的布兜。布兜里是她给儿子缝制的棉鞋。她得赶快到城里去;赶快找到一中;找到儿子;亲手把鞋子给儿子穿上。她冒着雪出来;她招手上了那辆车;就是为的这个啊! 
还算是幸运。她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布兜。打开来;那双鞋子还好好地包在里面。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跌回炕上去了。但她一刻也不能停留啊。在这样的地方停留一刻就有一刻的危险。危险倒也不太可怕;可儿子的脚;要是冻坏了;那可怎么办啊? 
下了地;她穿上还湿着的鞋子。还好;门很容易就弄开了。但外面黑黑的一片。也不是黑黑的一片;地上的雪反射着一些白光。似乎能够朦朦胧胧看清些事物。她一出门;就感觉到了雪。雪还在下着。不过这些已经不能阻挡她什么了。她顺着街道往村外走。但出了村子她就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了。她弄不清楚东西南北了。她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她也弄不清楚城里在哪个方向。 
可无论如何;她得走啊。她不能在这个村子里再呆下去了。她想;只要走;就一定能走到城里去。只要走到城里去;就一定能找到一中。只要到了一中;儿子的脚就不会挨冻了。再丑再难看的鞋子也一样暖和啊。再丑再难看的鞋子也是她这个当娘的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的啊…… 
出了村子;走了一会儿;她竟然走到了一条大路上去了。这条宽宽的白白的公路一看就知道是通往城里的。她就放心了。她紧紧地抱着布兜;抱着给儿子的棉鞋;顶着北风;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只是她不知道;她把方向正好弄反了。她多走一步;就离儿子远一步。另外;她还不知道;再过两个小时;她会软软地倒在雪里;被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给埋住了。而那个时候天就开始慢慢亮起来。她更不知道;等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体征了。 
现在;她对前面的事物还一无所知。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她只是在心里慢慢地靠近她的在大雪天里还穿着单鞋的儿子。 
这一切;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县城一中高二·三班的男生李有志这天在教室里上课。天气很冷;昨天已经下了一天的雪;气温哗啦一下降到了零下近十度。但因为种种原因;一中的教室里还没开始暖气供应。他不住地跺着脚。他是班上;也许是整个一中唯一还穿着单鞋的学生。一旦不跺;他就会感到有无数根尖锐的针争先恐后地扎他的脚;好像要把他给扎穿了似的。上次回家;他记得把该带的衣物都带回来了;可找棉鞋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很有些伤感;觉得了远在农村的娘一点儿也不关心他;都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母亲为什么忘记了把棉鞋塞进他的包里去呢? 
中午他跳着脚到食堂打饭时;有个同班女同学找他;说他的一个亲戚来了;在宿舍里等他。他端着饭盒跳着脚跑到宿舍;看见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他的床铺上。宿舍里没有别人。他一进门;这个穿着一件领子上有毛的大衣的女人就站起来;笑眯眯地问他是不是叫李有志。在他点头之后她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本来她是要来给你送棉鞋的;可因为临时有事来不了;就委托我带过来了。” 
她从包里取出一双崭新的棉皮鞋;让他试试;看合适不。她说:“你母亲挣个钱不容易;她也是费了好长时间才下决心给你买这双鞋子的。以后你可得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名牌大学;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看到这样的一双漂亮的皮鞋;他对母亲的不满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试了一下;十分的舒适。在地上跳了跳;感觉穿着这样的一双鞋就是好;就是酷。不由得他就说了声谢谢。也不知是谢这女人;还是谢他的母亲。 
那女人临出门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来:“差点忘了。这也是你母亲托我捎过来的;说是让你买些营养品。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万不能饿着了。”他又说了一遍谢谢。还是不知道是谢眼前这个女人;或者谢他的母亲。不过他的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幸福。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温暖啊。 
那个女人走后;他穿着他平生的第一双棉皮鞋;小心翼翼地出了门。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但丝毫也没有冷的感觉。而头顶上飘飞的白雪;仿佛也有了灵性似的。他不光得到了母亲给予的温暖;心里还涌动出来一片诗意。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啊! 
…… 
2005年10月20日晚1l时35分 
完成于山东大学文学院 
2005年11月1日黎明修改 
2005年11月25日黎明再改 
摘自:《人民文学》2006年05期 作者:凌可新





苹果的香味




1 

上睁开眼;天就亮了;冬天的清晨总是跟婴儿的心跳般孱弱。 
壁虎;墙上有只壁虎。周姐疑心花了眼;可那真的是只壁虎;灰色;纤弱;卷着细长尾巴;在墙壁上的暗影里缩着。这么冷的天;它不去冬眠;还趴墙上做什么? 
“电话!”老张迷迷糊糊喊道。 
她没动;那地方是越来越疼了。一股类似酵母的味道不时钻进鼻孔;提醒她疼痛只会越来越敏感;一直到那枚苹果彻底腐烂为止。 
“电话!”老张喊道;“耳朵聋了?没听到电话响啊?” 
“你说话能不能耐烦点?”周姐说;“你吃枪药了?” 
电话是大姐打来的。“是知了家吗?啊!是我啊!是我厂声音嘈杂;仿佛是扯着嗓子喊出来;间或夹杂着拖拉机的滚动声。她已经习惯他们这样大声喊叫。他们平时很少打电话;他们固执地认为;通过这种不可靠的工具讲话;对方一定听不清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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