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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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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若论交谊,就更谈不上了,至今为止,冯楚声和这位县长大人只有过一次碰面。一月前,汪晓廉突然来校督察,对全体师生进行训话,无非是“敝人归还故里,立志刷新政治,兴办实业,发展文化,提倡新生活运动”之类,听得人头皮发炸。尔后,汪晓廉到校长室小憩,他一边品茗,一边夸奖冯楚声治校有方,一双眼睛却盯在冯楚声手中的扇子上。 
  “冯校长,可否借你的扇子一观?” 
  冯楚声点点头,把扇子递过去。 
  汪晓廉接过扇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连连称赞:“不错,是板桥真迹,好,好。老夫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汪晓廉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睃着冯楚声。 
  冯楚声高兴起来,说:“是件好东西,祖上传下的。” 
  汪晓廉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阵,才把扇子递给冯楚声。然后,对随从高喊一声:“回县衙!” 
  冯楚声放下帖子,对校役说:“去给我订辆洋车,明天中午我去汪府喝‘头伏酒’。” 
  日子过得真快,春去夏来,小暑刚过,就入头伏了。古城很看重这个日子,讲究吃子姜炒叫鸡、子姜炖乳狗,讲究喝“莲花白酒”。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冯楚声摇着扇子,坐洋车到了汪府。一个中年家人恭谨地迎住了他,说:“冯先生,请。” 
  汪府实在是一个好地方,满院子花木葱茏,空气里飘着很清新的气味。花径是鹅卵石铺砌成的,很洁净。花树间,有鸟声啁啾,一粒一粒,如晶莹的玻璃珠子,滴落在空明里。 



 
  。
  。23:28
  
  宴席设在一个傍着荷塘的凉榭里。 
  家人唱一个喏:“冯大人到!” 
  汪晓廉迎到阶边,一拱手,说:“冯校长赏光,老夫荣幸之至!” 
  接着,汪晓廉将冯楚声向先来的客人一一介绍。 
  冯楚声哪里记得住这些名字,只知道来的是本城的商会会长、钱庄老板、警察局长、公路局长、法官、律师…… 
  “来,来,来,大家入席。” 
  于是宾主按次序坐到八仙桌边。 
  “叫朱三赶快上菜!来,先给各位大人斟上酒。” 
  女佣将“莲花白酒”,斟入一只只杯子。 
  不一会,第一道莱上来了,是子姜炒叫鸡,黄黄的姜丝,红红的椒丝,间杂在嫩黄的鸡块之间,香得让人咂嘴。接着,又端上姜丝炖乳狗、白藕小烧肉、荷叶蒸鱼、辣子爆炸红鲤、清炒甲鱼块、苦瓜炒蛋、莲子羹、快熘肚尖、太极图(黄鳝)、臭豆腐……满满登登一桌子! 
  “来,各位大人,先干一杯,再尝尝朱三的手艺。” 
  头杯酒通通干了下去。 
  冯楚声尝了一块鸡,很嫩,很香,很脆,不错,火候掌管得恰到好处。 
  “冯校长,你是见过大场面的,怎么样?” 
  冯楚声冲着汪晓廉点点头,说:“神品!” 
  众人皆笑。 
  冯楚声每种菜都尝了尝,都不错。暗想:他汪县长好口福。 
  炖乳狗肥而不腻,荷叶蒸鱼别有一番清润,辣子红鲤辣中含甜,臭豆腐焦而不枯,太极图脆中含油…… 
  酒过三巡。 
  朱三满脸是笑地走过来,说:“各位大人,可否合口味?” 
  大家都叫好。 
  汪晓廉说:“朱三卖了力气,过下子我有赏。” 
  商会会长是个大胖子,吃得满头是汗,叫道:“这‘头伏酒’吃得有意思,朱三,我赏你二十块大洋。” 
  朱三说:“您老看得起,朱三谢您了。” 
  大家都拿出了赏钱。 
  轮到冯楚声了,一摸口袋,没带钱——他从来不带钱,心便突突地跳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他。 
  冯楚声装作去掏手帕,又按按口袋,怀表都忘记带了! 
  汪晓廉随意地说:“来,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众人都没有端杯子。 
  冯楚声哈哈一笑,站起来,对朱三道:“他们都赏你钱,我不赏钱,我赏你一样雅玩。听说你朱三也是读过些书的人,来,我赏你这把扇子,郑板桥的真迹!” 
  汪晓廉说:“冯校长赏得太重了。朱三,还不谢过冯大人!” 
  “谢冯大人!” 
  朱三接过扇子,朝大家点点头,说:“慢慢品尝。等大人们喝好了,我还有一道点心上来,叫荷花糕,是用新鲜荷花捣碎,和着糯米粉、白糖蒸的。冯大人,您一定要尝尝。” 
  朱三飞快地走了。 
  冯楚声觉得很燥热,想摇一摇扇子,猛然悟道:扇子已经没有了。 
  又过了几天,汪晓廉手上摇着一把扇子,一面是郑板桥的风竹,一面是郑板桥写的六分半书。看过的人都说:那真是一件好东西! 
  黄昏,从我房间望出去,是这种祥和的自然色调。 
  (责任编辑:嘉木) 


 
  。
  。24:19
  

桂 爷
王跃文 


  1 
   
  大发在村里没人喊他村长,乡里乡亲的,该喊叔的仍旧喊叔,该喊爷的仍旧喊爷,平辈之礼就喊他大发。大发是个老实人,也听不得人家喊他村长。谁喊他村长,他就会脸红。 
  老支书七十多岁了,也没听人喊过他支书。老支书辈分高,年龄也大,谁见了都喊他桂爷。但桂爷从来就没有真的做过爷爷,老婆没有给他生过一男半女。老婆早几年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信命的老人,见桂爷晚景不好,就怀疑是否真有个老天爷。桂爷明明是个好人,往日当了十多年支书,重话都没讲过半句,他却绝了后。真有老天爷,那就瞎了眼! 
  桂爷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他那一亩半田地,仍是自己去种。大发要去帮忙,桂爷硬是不让。“你自己屋里有事,还要管村里的事,我还做得动。”桂爷硬邦了一辈子,不肯服输。 
  冬天桂爷得了场大病,爬不起床了。村里有些好心人,没事就去照看。大发老婆荷香每天跑三遭,帮桂爷弄些吃的。桂爷见了她就摇手,不要她天天去。 
  桂爷病得厉害,大发心里着急。老人就怕过冬天。冬天的乡下,三天两头碰上出殡的,白衣白幡,哭声震天。大发估计桂爷这回哪怕病好了,田里的事只怕也做不成了。毕竟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想去乡政府跑跑,给桂爷争取个五保户,多少有些钱粮。 
  桂爷听了,忙摇头:“大发,我不吃五保,我自己有双手。” 
  大发说:“桂爷,吃五保又不是丢脸的事。按国家政策,像你这种情况,就该吃五保。” 
  “四喜吃了二十年五保了,人都吃懒了。”桂爷说的四喜,村里的老鳏夫。 
  大发说:“四喜叔要是没五保吃,活不到今日。国家政策好啊!” 
  桂爷说:“就算要吃五保,村里又不止我一个。” 
  “我都同乡里领导说说,能够都吃上五保更好啊!”大发说。 
   
  2 
   
  大发从乡政府回来,一路上黑着脸。他想骂娘。他同李乡长吵了一架,说不想干这个村长了。他说自己像成名,只晓得从乡亲那里拿,不能给乡亲半点好处。桂爷当了几十年支书,如今无依无靠,连个五保都吃不着!李乡长不晓得成名是谁,只是嘿嘿地笑,叫大发莫发这么大脾气。 
  大发懒得告诉乡长成名是谁,气呼呼地出了乡政府大门。他有些瞧不起乡长,就连高中课文里学过的《促织》都不晓得。 
  大发路过桂爷家门口也不进去,径直回了自己家。荷香正在喂猪潲,回头瞟他一眼,没在意他的脸色,只问:“乡政府同意了吗?” 
  “同意他娘的蛋!”大发说着,重重坐在凳上。 
  荷香放下猪潲勺子,回头说:“像桂爷这样,又是老支书,又可怜,他不吃五保,谁吃五保?” 
  大发掏出烟来,点上吸着,说:“李乡长还笑我不懂政策哩!” 
  “什么政策?” 
  大发说:“五保户是有指标的,不是谁穷谁无依无靠就能吃五保。李乡长说,全乡只有十一个五保户指标,各村轮不上一个。我们村有一个了。” 
  荷香说:“这是什么鬼政策?上头不分指标,就不准人家变成孤老头子?” 
  大发说:“你发牢骚没有用!我磨了半天,李乡长答应,等四喜死了,桂爷顶上。” 
  “咒人家死呀,遭雷打哩!”荷香听着很生气。 
  大发不说话了,低头抽闷烟。他到底还得感谢李乡长,不然桂爷连个候补指标都弄不到手。全乡等着吃五保的不下六十人,能够轮上候补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3 
   
  大发和荷香坐在桂爷床前,半字不提他去乡政府的事。突然听到有人在外叫骂,原来是四喜:“我日你娘!我吃政府的饭,关哪个屁事?哪个有本事哪个去吃呀!等着我死,我就不死!” 
  桂爷问:“谁在骂朝天娘?” 
  大发装糊涂,说:“听不清楚。骂朝天娘,又没指名道姓,随他去。” 
  大发说着,望望荷香。荷香忙低了头。 
  四喜又在外头骂道:“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双甲子,等死你!” 
  “好像是四喜。哪个不让他活到一百二十岁?都是吃五保吃坏的!”桂爷说着,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家里,大发怪荷香嘴巴不紧。荷香说:“我也不是故意说出去的,有人问我,我说上头定政策的人没有脑子。” 
  “不是没有脑子,是没有良心!”大发气鼓鼓的。 
  两口子正说着,四喜嚷着进屋了:“大发,未必你也望四喜叔早死?” 
  大发忙搬凳子请四喜坐:“四喜叔,你老长命百岁啊!” 
  四喜坐下,拐杖戳得地板砰砰响:“我四喜吃五保,搭帮国家政策好,又不是哪个活菩萨开的恩!” 
  荷香听不得四喜这口横腔,忍不住想说几句了。大发看出老婆的意思,生怕她惹事,忙暗递眼色。荷香只好假做笑脸,招呼一声,请四喜叔喝茶,就躲进里屋去了。 
  大发说:“四喜叔,你老人家理该吃五保,没人说你啊。你老无儿无女,身体又不好。” 
  四喜又敲着地板:“我的身体好得很哩!国家政策就是好,我壮得像头牛,就是吃五保吃的!有人巴望我早死,我就是不死!” 
  四喜这种人,道理是讲不通的,随他骂得气消了,自己就会走的。四喜再大的火,也不敢真对着大发出气。大发毕竟是村长。四喜指桑骂槐,听上去句句都是冲着桂爷的。大发懒得惹事,只装听不出来。 
  四喜骂得自己咳嗽不止,就拄着拐杖回去了。一路上,四喜仍是骂着嚷着,人家听个一句半句,不晓得谁又惹他生气了。谁都晓得四喜脾气坏,谁也不会把他当回事,也就没有谁问他到底发什么火。 
  荷香从里屋出来,嚷道:“四喜叔真是忘恩负义啊!不是桂爷,轮着他吃五保?你看他拄着拐杖的样子!” 
  “荷香,不要说人家。”大发说。 
  荷香不听,仍在说:“只要是同老人家坐在一起,他就喜欢把五保户的红本本拿出来翻翻,献宝!不就是吃个五保吗?又不是老红军!” 
  大发没有接腔,四喜到底是长辈,说他的坏话不好。四喜这个人,的确是黄了眼睛不认人。桂爷说他都是吃五保吃坏了,也没错。四喜手里的拐杖,当初是为了装可怜,好吃五保;后来吃上五保了,他那根拐杖就成了他的派头了,动不动就把拐杖敲得砰砰响。 
   
  4 
   
  李乡长把头埋进棺材里,从四喜棉衣口袋里掏出红本本,交给桂爷,说桂生同志,你为党工作几十年,今后就吃五保享清福吧。桂爷翻开红本本,见上面早已不是四喜的名字,而是写着他桂爷的名字。桂爷忙握住李乡长的手,却握着了大发的手。大发说,桂爷,你要感谢李乡长!桂爷眼神不好,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李乡长了。四喜突然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扑向桂爷,大喊:我还没死哩! 
  桂爷吓得忙丢了红本本。原来是场梦。桂爷背上汗得透湿,胸口怦怦跳,慌忙念佛不止:菩萨菩萨,阿弥陀佛,我桂生硬硬邦邦几十年,从来没有对人起过坏心啊!四喜黄眼睛不认人,我也没有咒过他死啊! 
  桂爷做了这样的梦,愧疚不已,真像自己对不起四喜。都说梦中的事情,全是白天想得太多了。桂爷可以指天发誓,他从来没想过要吃五保,也从来没有咒过四喜死。可他发誓给谁听呢?还真不能让人家晓得他做过这样的梦。 
  雄鸡叫了。全村的雄鸡你呼我答,叫成一片。桂爷不晓得这是鸡叫几遍了,他眼巴巴等着天亮。桂爷年轻的时候,都是听着鸡叫三遍起床,坐在堂屋里抽几袋烟,天就快亮了。那会儿他还没当村支书,当着生产队长。天刚有些亮,他就吹响哨子,招呼全队社员出工。哨子声过后,远远近近尽是开门声,吱吱呀呀。狗也凑热闹,汪汪叫个不停。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荷香送早饭来了。 
  “荷香,这么早?”桂爷有些过意不去。 
  荷香说:“快过年了,今日家里还要推豆腐,先侍奉你吃了早饭。” 
  桂爷摇头长叹:“荷香,桂爷不中用了,拖累你和大发了。唉,我还想让大发陪我去看看四喜哩。” 
  荷香说:“桂爷,四喜叔矮你一辈,要看也是他来看你啊!” 
  桂爷说:“四喜年纪比我大,我去看看他,也在理。” 
  “桂爷,你趁热吃了早饭。”荷香说,“你病成这样,村里人都来看过了,只有四喜叔门槛都不来踢一下。” 
  桂爷嘿嘿苦笑,说:“他不到我屋门前骂了朝天娘吗?” 
   
  5 
   
  四喜在屋前晒太阳,躺在靠椅上,盖着棉被。大发笑呵呵地喊道:“四喜叔,你这样子好享福啊!” 
  四喜睁开眼睛,刚想坐起来打招呼,见了桂爷,又躺下不动了,说:“懒人有懒福。” 
  桂爷问:“四喜,快过年了,年货都齐了?” 
  四喜也不喊人坐,仍是躺着,说:“我一个五保户,还年货!政府好啊,过几天会送上来的。” 
  桂爷听出四喜心里不自在,又只好装糊涂,说:“四喜,冬月的日头信不得,躺在外头有风,小心着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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