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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藏獒 作者:杨志军-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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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人说话往往是不算数的,算数的总是一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到了第二年,我们的“一言为定”就不知不觉被风吹散了。大家都忙啊忙啊,也不知都忙些什么,忙得都把冈日波钦忘掉了。直到四年以后的那个夏天,我去北京办事,事情没办成又匆匆赶回来,突然就觉得该是放弃一切杂事、蠢事、无聊之事的时候了,突然意识到了城市的糟糕也再次意识到了冈日波钦对我的重要,突然就行动起来,到处打电话,到处找人:“去不去?去西藏,去冈日波钦?”那一年不知怎么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共同行动,也找不到愿意为我派车的单位和愿意给我开车的司机,甚至连我自己的行动也受到了约束,单位上有人对我说:“今年的主要任务就是开会学习,上面要求一个也不能落下,这个阶段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我说:“不。”可是我毫无办法,我还得听从命运的安排,老老实实呆着。直到有一天,在西藏拉萨武警交通支队工作的大学同学打来电话问候我的情况,我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一个摆脱约束的机会——我给同学苦涩地说起我想离开城市,想去冈日波钦的事。他说:“那有什么难的,你来就是了,只要是在青藏高原,多远我都给你派车,或者我陪你去。”我激动地说:“真的?”于是我开始请假,一次一次地请,执著得让人讨厌地请,执著了半个月,才批准了半个月。我心急意切地上路了,这一次我是先坐火车到达了格尔木,再坐公共汽车前往西藏,八天以后才到达拉萨。拉萨正在下雨。    
    下雨的拉萨烟霭蒙蒙,走在街上,甚至都看不到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哲蚌寺躲藏在山怀的衣襟里仿佛消失了,大昭寺门前冒雨磕头的人影如同风中起伏的树,罗布林卡从围墙里伸出头来吃惊地望着雨色,满街都是湿淋淋的人和湿淋淋的狗,拉萨河的水正在高涨正在狂哮。我的同学病了。他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迟不病早不病,你一来我就病了。”他陪我在拉萨转了一天,说好一旦雨停马上出发前往冈日波钦。但就在雨停的这天晚上,他突然不行了,肚子疼得满头大汗,腰都直不起来了。送到医院一检查,急性阑尾炎,马上就做了手术。手术后医生说:“一个月之内不能坐汽车跑长途。”医生是对的,西藏的路大都很颠,颠开了刀口怎么办?同学抱歉地说:“那就只好你一个人去了。”同学的家人不在拉萨,我陪护了几天,正准备出发的时候,来探望我的同学的武警交通支队的支队长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拉孜一带出现大面积泥石流,前往阿里的路已经堵死一个星期了,你们幸亏没有走,走了还得回来。”我紧问道:“什么时候能通车?”支队长说:“很快,半个月就通了。”老天爷,半个月还算是快的。我的假期已经到了,如果再等半个月出发,加上来回路途上的时间,至少得超假一个月。行不行呢?我给单位领导打电话,领导几乎是哀求着说:“回来吧,大家都在学习,就你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在外头,我给上面怎么交代?这样吧,明年,明年我给你两个月的假,你想去哪就去哪。”又是一个明年,这样的明年以及所有计划中许诺中的明年对我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不想回去,实在是不想回去,但最后我还是坐着同学派的车闷闷不乐地回去了,毕竟我已是一个依靠单位生存了几十年的人,毕竟我还得考虑领导给上面如何交代的问题,毕竟我不是一个干脆利落得只剩下了勇敢和无畏的叛客,不是一个自由自在、啸傲林泉的江湖隐者。    
    两千公里的青藏公路转眼消失了。西宁撞入我眼帘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我的故乡不是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在远方,在冈底斯山的怀抱里,在冈日波钦的皑皑白冠上;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孤独,恰如一片被冬天抛弃的雪花、一轮从冰山滚落的雪浪。我不停地叩问着自己:难道冈日波钦对我来说就是如此得不可企及?难道我对一座旷世神山的渴慕会因为我没有吃尽苦中苦而无法得到满足?难道在我和冈日波钦的缘分里就只能是永远的久怀慕兰、永远的难得一见?我突然变得非常后悔:我回来错了,真的回来错了。为了矗立心中越来越沉的冈日波钦,我为什么不能再等半个月?为什么不能超假一个月?为什么要顾及一些绝对不能使人的生命增光增值的无谓的约束?这约束和冈日波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一粒米和一个世界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一种速朽的现实需要和一种永恒的精神追求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原本是属于冰天雪地的,属于高寒带的洁白,属于虚静澄澈的所在;我应该生活在雪线之上,应该是一只孤傲的雪豹、一朵冰香的雪莲、一丛绝尘的雪柳。我想回去,即刻就想回去,回到宁静的冈日波钦那慈爱的山怀里头去。那是我的家,是一个虽然没有待过一天却比这个作为故乡的城市更温馨更干净更让人踏实的家,是一个没有欺诈没有蒙骗没有恐怖的家,是一个充满了和平、宁静、光明、美善的老家。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冈日波钦,我的梦恋,我的灵魂的老家?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澜沧江童话(1)

    澜沧江童话——1977年的杂多草原    
    这里是扎曲的上游,是澜沧江的源头,是1977年的杂多草原,是一个牧草如潮、秀色无涯的地方。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不知道人的厉害的野生动物。不知道人的厉害的表现就是见了人发呆,见了人不跑,直到你朝它们走去,离它们只有六七米的时候,它们才会有所警觉地竖起耳朵,扬起前蹄扭转身去。还是不跑,而是走,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望着你,尤其是藏野驴和藏羚羊,它们研究人类的神情就像孩子研究大人的神情,天真、无邪、羞怯、腼腆。    
    不知道人的厉害,自然也就不知道人开动的汽车的厉害了。就在我来杂多草原的第一天,伴随着送我来后马上又返回的汽车,几百头藏野驴(俗称野马)在距离汽车十多米的地方和汽车赛跑,汽车慢,它们慢;汽车快,它们快;汽车停下了,它们也不跑了,真逗。    
    作为一个外来的记者,我大惊小怪地看到,从我面前走过的藏羚羊群至少有五百只,从我面前跑过的藏野驴群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由于几乎没有遭到过人类的袭扰,藏羚羊很少有群体惊奔的时候,尽管是野羊,其温顺却跟家羊差不多。藏野驴就不同了,是一惊一乍的性格,动不动就会一群群地狂跑起来,轰隆隆的,声若打雷,气势磅礴,弥扬起漫天的尘土,几个小时都落不下去。藏野驴的狂跑并不意味着遇到了什么危险,而是兴高采烈的表现。我的朋友杂多县小学的老师那日达娃告诉我,它们不跑蹄子就痒痒,浑身就不舒服,胃里的东西就消化不掉。后来我从杂多县兽医站的兽医那里了解到,藏羚羊和藏野驴的肺功能特别精密发达,对氧气的利用差不多是举一反三的,或者说具有再生氧气的本领,只需吸进一点点氧气就足以使它们欢天喜地,活蹦乱跳。杂多草原的海拔在4700米左右,氧气不到海平面的一半,这样的环境让人类尤其是像我这样在多氧的低地上生活惯了的人类备感生存的艰难,而对野生动物来说,即便是原来生活在低地上,其艰难的感觉最多也只会持续三代,三代以后身体内优良的完善系统和快捷的适应机制就会使它们获得如鱼得水的生存本能。    
    至于野牦牛,我在杂多草原的那些日子里从来没有接近过,只是远远地观望着。野牦牛是动物中定力最好的,它会连续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地看着你,直到你离开它的视线,才会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你也看不见它的地方去。听我的朋友那日达娃说,野牦牛对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戒备,胆子特别小,猜忌心很重,有点神经质,见人总是远远地躲开,一旦发现人在偷偷摸摸地向它靠近,马上就会变得神经过敏,先发制人地扑过来以角相顶。这种扑顶多数情况下是由于害怕和紧张,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试探对方的力量,而不是出于强悍和凶暴。野牦牛的本性是善良温顺的,从来不会毫无因由地主动进攻人类,它的勇敢和猛恶往往是在受到惊吓或者被人类打伤之后。杂多草原上曾有过一头见人就扑就顶的野牦牛,人们害怕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容杂木知”,意思是“愤怒的野牦牛”。后来它突然死在了离县城很近的草原上,人们才发现它的脖子上和屁股上各有一个枪眼,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打进去的。    
    在1977年的杂多草原,藏羚羊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安静最密集的动物,藏野驴是我见过的最健美最优雅最好动的动物,野牦牛是我见过的最庞大最多疑最怕人的动物。它们构成了澜沧江源头童话的一部分,是那个时候神秘的牧区美丽的草原苍茫的山群带给我的真正的感动。    
    对我来说真正的感动还有冬天,当大雪覆盖了枯草,饥饿的阴云笼罩荒原的时候,藏羚羊和藏野驴甚至还有野牦牛都会本能地靠近人类,它们密密麻麻围绕着人居住的帐房,期待着救星的出现。救星就是人,在它们的头脑里,这种能够直立着行走的人,具有神的能耐,是可以赐给它们食物或者领它们走出雪灾之界的。每当这个时候,杂多草原的牧民就会显出“神”的伟力来,他们把所剩不多的糌粑撒给它们,把刚刚得到的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吃一口的救济粮撒给它们,把飞机空投的救命饼干撒给它们,因为在他们眼里,野生动物才是真正的神,是古老的传说中那个把大部分草原让给了猴子(人祖)的山神(藏羚羊)和把水源分出来一半让给了人类的司水之神(藏野驴)。杂多草原,一个野生动物和人互为神灵的地方,一个野生动物和人都是主人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牧民嘎嘎果罗家的帐房里做客,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的声响,帐房前的狗顿时叫了起来,嘎嘎果罗立马起身迎了出去。我听到有人声音洪亮地说了一长串话,嘎嘎果罗不停地回答着:“呀呀呀呀。”坐在我身边的那日达娃给我翻译道:“这是一个远来的客人,他们至少有半年没见面了。他的话全是问候——你的阿爸好吗?你的阿妈好吗?你的儿子好吗?你的女儿好吗?孩子们的舅舅好吗?孩子们的叔叔好吗?马好吗?牛好吗?羊好吗?狗好吗?帐房好吗?糌粑好吗?酸奶子好吗?草场好吗?草场上的羚羊好吗?野驴好吗?野牦牛好吗?白唇鹿好吗?山上的豹子好吗?”我奇怪地问道:“他的问候怎么这么多?问马牛羊问帐房酸奶草场好吗,这我能理解,毕竟它们是牧人生活的一部分,可他怎么连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甚至山上的豹子都问上了?好像这些野生动物都是嘎嘎果罗家里的。”那日达娃说:“你说对了,嘎嘎果罗住在这片草场上,草场上的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就都应该是他们的家庭成员,他有责任看护好它们。他到了人家的草场上,也会问人家草场上的羚羊好吗?野驴好吗?野牦牛好吗?白唇鹿好吗?山上的豹子好吗?牧人们在一起,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松加仁德’,意思就是保护动物。”对那日达娃的话我这个迟钝的人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到了后来,当三江源(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的野生动物惨遭灭绝、生态危机情见势屈的消息频频传来时,我才意识到了嘎嘎果罗这一类牧人存在的伟大。为什么那个时候澜沧江源头杂多草原的野生动物那么密集,就是因为那里的牧人天生就是绿色和平的捍卫者,是野生动物的福星和家里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亲情关系,即使偶尔出现驯养的牛羊和野生动物争持草场的矛盾,那也是家庭内部的事儿,是勺子碰锅碗、牙齿碰嘴唇的问题,过不了一两天自然就解决了。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澜沧江童话(2)

    在杂多草原,我还听说了这样一件事情,县医院有个专治女人月经不调的藏医,他的治疗办法是让患者猛喝用脱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汤,而且要求喝羊角汤的日子里(一般是七天)女人必须睡在雪线之上藏羚羊和藏野驴群聚的地方。据说是屡治不爽的,据说是治一次终身不犯病的。我问过县医院的院长:“真的就有那么灵?”院长说:“藏民怎么会骗人呢,就是灵,科学道理说不上,反正就是灵。”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母亲,母亲是一位很棒的妇产科专家,经常带着人在牧区巡回医疗。她说她也听说过这样的治疗方法,并且做过一些调查,发现在很多偏远的牧区妇女的经期和月亮的圆缺是一致的,月亮圆满的日子也就是月经来潮的时候,一旦来月经的日子和月亮圆满的日子错开了,她们就认为自己有病了,就要到山上积雪终年不化的地方去睡觉,很多人睡几天就能纠正过来。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不假思索地说:“自然疗法。”我说我还是不明白。母亲说:“你读了那么多书,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啊。”我说:“书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母亲说:“怎么没有?你没好好看就是了。《素问·宝命全性论》里说,‘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意思就是人得靠天靠地才能活。纯粹靠天靠地的人是原始人,原始人的经期和月亮圆满很可能是统一的,所以越偏远的地方,越原始的人群,和自然的关系就越密切,也就越会发生经期和月圆相一致的现象。”母亲又说:“这种现象在城市里是不可能的,城市人的生命不靠天地自然,靠的是生物化学,屁大一点病就要吃药,吃几次抗生素就能造成内分泌紊乱,致使月经该来不来,不该来乱来;再加上饮食污染和空气污染,加上不劳动不走路的生活习惯,加上许多不利于健康的恶劣情绪,怎么还能把妇女的经期和月亮的圆缺统一起来呢?”听了母亲的这一番话,我以为我是长了知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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