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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藏獒 作者:杨志军-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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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以磨练斗志、称雄扬威的对手不存在了的时候,它们还能像它们的祖先那样笑傲草原吗?它们的精神和能力是不是也会像它们所处的环境那样严重衰退呢?事实上,在辽阔的青藏高原,在我离开之后每隔一两年都要回去一趟的三江源地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真正纯粹的藏獒了。父亲的藏獒,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对藏獒的怀想

    4    
    在对藏獒的怀想中,父亲与世长辞了。    
    我和哥哥把父亲那个零零星星抄写了许多藏獒知识的本子和那个封面上写着“千金易得,一獒难求”八个字的剪贴本,一页一页撕下来,和纸钱一起烧在了父亲的骨灰盒前。父亲,你终生的喜欢跟你去了,你的藏獒跟你去了。假如真的有来世,一定还会有藏獒陪伴着你。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老朋友旦正嘉的儿子强巴来到了我家,捧着一条哈达,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把哈达献给了父亲的遗像,然后从一个旅行包里拿出了他带给父亲的礼物。我们全家都惊呆了,那是四只小狗,不,是四只小藏獒。这个像藏獒一样忠诚厚道的藏民,知道父亲一辈子喜欢藏獒,在偌大的三江源地区千辛万苦地寻找到了四只品系纯正的藏獒,想让父亲有一个充实愉快的晚年。可惜父亲已经走了,再也享受不到藏獒带给他的快乐和激动了。    
    四只小藏獒是两公两母,两只是全身漆黑的,两只是黑背黄腿的。旦正嘉的儿子强巴说:“我已经想好了,它们是兄妹配姐弟,就好比草原上的换亲,妹妹给哥哥换来了媳妇。”说着,过家家一样把小藏獒按照他安排好的夫妻一对一对放在了一起。    
    母亲和我们赶紧把它们抱在怀里,喜欢得都忘了招待客人。我问强巴,已经有名字了吗?他说还没有。我们立刻就给它们起名字,最强壮的那只小公獒叫冈日森格,它的妹妹叫那日。最小的那只母獒叫果日,它的比它壮实的弟弟叫多吉来吧。这些都是父亲给他养过的藏獒起的名字,我们照搬在了四只小藏獒身上。而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又用它们命名了我的主人公,也算是对父亲和四只小藏獒的纪念吧。    
    送来四只小藏獒的这天,是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家的第一个节日。这个节日让我们喜悦得几近疯狂,也让我们在忘乎所以的炫耀中埋下了悲剧的种子。两个星期后,我们家失窃了,什么也没丢,就丢了四只小藏獒。    
    寻找是不遗余力的,全家都出动了。我们就像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疯了似的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声声地呼唤着:“冈日森格,多吉来吧,果日,那日。”听不到它们的回音,就觉得肯定是朋友在跟我们开玩笑,他们把四只小藏獒藏了起来,等我们着急够了,就会送还给我们。但是没有,我们找遍了所有能想起来的朋友的家,都没有找到四只小藏獒。    
    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家人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找,找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又通过托人,报警,登报,悬赏等等办法,找了整整两年,这才意识到,父亲的也是我们的四只小藏獒恐怕已经找不到了。偷狗的人一般是不养狗的,他们很可能是几个狗贩子,用损人利己的办法把四只小藏獒变成了钱。能够掏钱买下小藏獒的,肯定也是喜欢藏獒的,他们不至于虐待它们吧?他们会尽心尽力地喂养好它们吧?就是不知道,四只小藏獒是不是在一个主人家里,或者它们已经分开,天各一方,各人过各人的生活,完成各自的使命去了。    
    我们全家万般无奈地放弃了寻找四只小藏獒的愿望,因为它们已经不是四只小藏獒,它们早就长大,该做爸爸妈妈了。我在这里只想告诉那个或者那些收养着它们的人,请记住它们的名字,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的意思,多吉来吧是善金刚的意思,果日是草原人对以月亮为表证的勇健神母的称呼,那日是他们对以乌云为表证的狮面黑金护法的称呼,果日又是圆蛋,那日又是黑蛋,都是藏民给最亲昵的孩子起乳名时常用的名字,说明草原人对“果日”和“那日”是既亲昵又敬畏的。    
    我希望收养它们的人能像草原人像父亲一样对待它们,千万不要随便给它们配对。冈日森格、多吉来吧以及果日和那日,只有跟纯正的喜马拉雅獒种生儿育女,才能在延续血统,保持肉体高大魁伟的同时,也保持精神的伟大和品格的高尚,也才能使它们一代又一代地威镇群兽,卓逸不群,铁铸石雕,钟灵毓秀,一代又一代地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此刻,窗外已是微曦阵阵,藏獒燃烧的精神正在黎明的突围中凸现成天际一抹奋勇的霞影,我听到草原不朽的绿风正在耳际回荡,看到雪山之光正在浩浩然奔涌而来。而在青藏高原的怀抱中,在三江源的臂弯里,藏獒爸爸已经上路了,它带着清晨一样透明而滴血的深情,跑向了千里之外那只独一无二的藏獒妈妈。    
    冈日森格、多吉来吧、果日和那日,你们究竟在哪里?父亲和我们共同的朋友,你们究竟在哪里?草原悲逝的藏獒,中国远去的天骄,你们究竟在哪里?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吉姆顿巴寓言(1)

    吉姆顿巴寓言    
    1992年夏天,我被邀请去参加吉姆顿巴草原的赛马会也就是物资交流会,顿巴乡的贡布乡长给我说起了牧民索朗丹增的故事,又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他吧,来这里的人都是要去看看他的。”我去了,看到了索朗丹增和他的老婆。但他们似乎并不欢迎客人,面无表情,连请我们进帐房坐坐的表示都没有。不欢迎客人的还有一只牧狗,它被拴在羊圈的木栅门边,一直冲着我们又扑又叫。乡长问道:“索朗你的羊呢?”索朗丹增说:“送人了。”乡长吃惊地喊起来:“怎么送人了?你们吃什么?”索朗丹增哭丧着脸,想说什么又没说,头一低进帐房去了。他的女人小声对我们说:“我又怀上娃娃了,羊不能再养了。”乡长叹口气,什么话也没说,拽拽我的胳膊,转身离开了那里。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一直想着牧民索朗丹增的故事——    
    没有人理睬索朗丹增,甚至连吉姆顿巴草原上的小孩也对他板起了面孔。因为他娶了盗马贼的遗孀做老婆。“再硬的冰遇到春天也会融化,再白的雪遇到勒勒草(一种可以做染料的植物)也会变黑。”格萨尔的后裔们总习惯于用一些古老的格言支配自己的行动。但索朗丹增明白,老婆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要是她真的有罪,也会像盗马贼一样受到天神的惩罚。盗马贼是在别人的帐圈里被人打死的。    
    索朗丹增娶老婆的最大愿望就是有个结实的儿子。老婆很争气,给他生的儿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结实。他骑着马,在深冬的草原上转悠着,把自己有了儿子的消息告诉每一个碰到的牧人。牧人们很有礼貌地恭喜他几句,完了就远远地离开他,而他的本意是要让牧人们来自己的帐房里做客的。     
    牧人们不来,寒流却不期而至,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下白了吉姆顿巴草原,下白了索朗丹增的帐房。四周杳无人迹,好像满世界就只有他们一家和一只牧狗、一群羊了。大雪天不能放牧,羊在圈里饿得咩咩叫。    
    一天中午,牧狗在羊圈附近咬死了一只饿得浑身摇晃的幼狼。索朗丹增把死狼的皮扒下来,准备晾干后让老婆缝个皮筒子,裹在儿子肉乎乎的身子上。无意中他把血里呼啦的狼尸扔在了羊圈门口。等傍晚天色将暗,他走出帐房想看看有没有天放晴的迹象时,发现羊圈的木栅门已经被饿羊们用头撞开了,那堆没有皮毛的狼肉被羊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具湿漉漉的骨头架子。刹那间,索朗丹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自己的帐房前,在自己的羊群里,出现了羊吃狼的奇迹。而过去,从创世的什巴大神开天辟地到牧人们不理他,吉姆顿巴草原上世世代代流传的都是些狼吃羊的故事。一股喜悦的热流使他脸上新添的皱纹豁然舒展,那些皱纹是孤独留下的痕迹。他想,要是他把这件事儿告诉牧人们,牧人们一定会争先恐后地来到他这里,看看羊吃狼的奇迹,也看看他的儿子。那时候,他将大声对老婆说:“客人们来了,快煮一锅新鲜的羊肉,烧一壶滚热的奶茶。”老婆一定会高兴得手忙脚乱,因为她和他一样,也希望自家的帐房成为牧人们向往的地方。他这么想着,心里美滋滋的,脸色和天色都好看多了。    
    第二天,云开雾散。索朗丹增骑马出门了,牧狗习惯地跟上了他。他迎着被冰雪洗浴过的太阳,满雪原转悠着把羊吃狼的奇迹告诉了每一个他碰到的牧人。    
    牧人们都表现出少有的惊异,但一听说狼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了骨头,便怀疑起来,便不感兴趣了。    
    “索朗你听着,等你的羊咬住了活狼的喉咙,我们再去你家参观。”    
    牧人们一个个远远地离他而去。他伤感万分,唉声叹气地回到了家里。老婆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说:    
    “我的好人,是我害了你,你把我撵出帐房去吧。”    
    他摇头。他苦苦地想,自己的羊虽然吃了死狼肉,但怎么可以咬住活狼的喉咙呢?帐房外面,羊群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叫声。好几天没有放牧,它们已经饿急了。他侧耳听听,似乎听出羊叫声里有一种凶残的渴望,有一种逮着什么吃什么的猛恶。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饥饿大概是能够改变一切的,包括羊的本性。他觉得自己不妨试一试。    
    于是,他找到贡布乡长,从乡政府借来了五六个套狼的夹子锁,安放在了羊圈的四周。没过两天,一只被同类咬瘸了腿的公狼就成了他的猎物。他让老婆搬来一块石头,和狼紧紧地绑在一起,放在了羊圈里。狼拼命挣扎着,羊群吓得四处乱窜。临到天黑,这只几天没有进食的狼就已经挣扎不动了。羊群挤在离狼较远的角落里,惊恐地看着。又过一天一夜,狼死了,饿羊们开始围挤在一起用狼皮磨牙,磨着磨着就撕破了狼皮,血流了出来,羊们舔着。后来,狼肉就不见了。它和第一只死狼一样,只剩下了一具骨头架子。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吉姆顿巴寓言(2)

    索朗丹增觉得他的试验正在接近成功,便又开始布置夹子锁。六天过去了,他捉住了四只狼。饿疯了的羊群也就依靠狼肉维持着生命。又过了一天,当第五只套住的狼被他捆绑在石头上后,他便对老婆说:“好日子就要到了,快快准备好肥肥的羊肉浓浓的酥油茶吧。”老婆也和他一样,坚信今天是好日子,说:“羊肉已经放到锅里了,酥油茶已经灌到壶里了,我和你分头去请我们的客人吧。”他点头同意了。为了防止在客人到来之前羊群吃掉这只活狼,他把它放在了羊圈外紧靠帐房的过道里。    
    索朗丹增骑马离开了家,牧狗习惯地跟上了他。他骑着马满草原转悠,对碰到的每一个牧人说:“去我家看看吧,咬不住恶狼的喉咙,就不是我家的羊。”    
    牧人们还是不相信。他说:“那就和我打赌吧。”    
    没有人和他打赌。因为他们都知道,索朗丹增的目的是想让他们给他面子,去他家做客。    
    他从早晨转到中午,没有一个牧人随他的心愿听他的话。他灰心极了,要不是想到自己那结实健壮的儿子,他也许就会自杀。自杀是很容易的,骑马往南走到太阳落山,就能看到鄂陵湖,在湖面上敲开一个冰窟窿跳下去,一切忧愁就烟消云散了。唉唉,孤独的日子真难过,死人才配有这种没人理睬的生活。他朝自己的帐房走去,可一想到自己带给老婆的仍然是失望,便又掉转马头,信马由缰地朝前走,也不知要去哪里。    
    太阳正红,残雪在沟沟洼洼里闪着白光。眼看就到春天了,但他心里一点也没有牧草即将返青的欢悦,愁苦的脸上又多了几道孤独抹上去的皱纹,古老的悲歌在心里悄悄升起:    
    远方的山影没有太阳照耀,    
    荒凉的山坡上    
    有一只刚出生的羊羔……    
    唱着,他听到了一阵马蹄的骤响和牧狗的叫声,猛抬头,看到几个牧人骑马朝他奔来。他愣了。他不相信牧人们会主动来找他,而且是骑着马飞奔着来找他,而且是喊喊叫叫地来找他。但这的确是事实,他不由得精神一振,愁眉慢慢地展开了。他策马迎了过去。    
    “索朗,你的羊真的是吃狼肉的羊啊。”    
    “你们去我家了?”    
    “你老婆给我们说好话,就剩下没有下跪磕头了,我们能不去?”    
    还是老婆有本事。他一阵狂喜。    
    “快回去看看吧,满草原的人都去了你那里,你家的帐房就要挤破了。”    
    他带着牧狗,驱马朝前奔去。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紧紧跟在他后面。    
    索朗丹增看到,自家的帐房四周挤满了人,不光有男人还有女人。他高兴地对他们长长地吆喝一声,跳下马,扔掉手中的缰绳,嘿嘿笑着迎了过去。家里从未来过这么多客人,就像吉姆顿巴草原上的赛马会一样热闹。这是他的荣耀,也是老婆和儿子的荣耀,这样的荣耀千载难逢。“大家都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来了。”但是他马上发现,人们的面孔冷冰冰的,他的热情并没有引来预想的回应。啊,自家的帐房太小了,装不下这么多客人,真是不好意思。他歉疚地望着他们,突然发现饿羊们已经撞开羊圈的木栅门跑了出来,那只被他放在羊圈外紧靠帐房的过道里的活狼也已经被羊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具湿漉漉的骨头架子了。    
    他叫起来:“你们已经看见了吧,我家的羊是吃狼的,是吃活狼的。”    
    有个牧人说:“看见了,看见了,索朗,不要管羊管狼了,快进帐房去看看你家的人吧。”    
    这时他听到了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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