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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然录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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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我以纯粹的视觉,来体验纷坛人事那些生动外表的方式,就像来自另~个世界的上帝,对人们的内质和人们的精神漠不关心。我只是细究他人的表层,至于要什么深度的话,我无须外求,在自己有关事物的看法中就能找到。

  我把自己爱着的造物,当作一件饰物,那么对这件东西的个人了解会给我带来什么?可以肯定,不会是失望,因为我对她的爱既然只涉及外表,我对她既然从无好奇的想象,那么她愚蠢或者平庸对于我来说就完全无所谓。毕竟,我只是对她的外表感兴趣,对她别无期待,而她的外表一直就在那里。更进一步说,对一个人的了解是有害的东西,因为它毫无用处,而在一个物质化的世界里无用就是有害。

  难道知道一个尤物的名字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充其量就是我被介绍给她的时候,多一句开场白而已。

  了解本来应该意味着冥想的自由,这恰恰是我的爱情观也在渴望着的东西。但是,对于我们已经知之甚多的人,我们将失去观看和冥想的自由。

  这就如同对于艺术家来说,多余的知识毫无用处,只能搅扰他,削弱他所追求的艺术效果。

  我自然的命运,就是成为一个对事物表象和外表散漫而热情的观察者,一个对于梦幻的客观观察者,一个对自然一切形式和形态的视觉性情人。

  这不是一个精神病学家称之为心理手建的病案,甚至也不是什么色情狂。我不会像一个心理手建患者,沉迷到想入非非中去。对于我冥想和回忆的美物,我不会梦想成为她的一个情人或者甚至是一个朋友:我对她完全不会有好奇。我也不会像一个色情狂,把她理想化以后再抛到纯粹审美领域之外:我履行着自己的欲望和思想,在她那里一无所求,只是让她满足我的眼睛,让我纯粹而直接回忆起眼中的她。受累于爱我曾经有一次得到过真正的爱。每~个人都好意待我,连完全是萍水相逢的人也发现,他们对我难以粗鲁或者唐突甚至冷淡。有时候得到我一点小小的帮助,那种好意——至少是可能的好意,便可能发展为爱或者感动。我既没有耐心,也无法聚精会神来企图作出相应的努力。

  我第一次在自己身上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可惜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是如此的少——我的灵魂不免为此羞愧。但我随后认识到这不是病态,而是感情的沉闷,与生活的沉闷不尽相同。这是一种不耐烦,指向那种把自己与一种持续情感联系起来的特别观念,特别是那种让自己画地为牢千辛万苦的观念。为什么这样烦人?我把自己想来想去。我有足够的细致,足够的心理敏感,知道我该如何做,但为什么这样做?对这一点我还是无法把握。我意志的虚弱,总是一开始就成为一种去获得意志的虚弱意志。这样的情况同样出现于我的情感,我的智识,我的意志本身,遍及我生活中的一切。

  但是,有一次偶然的情况,可恶的命运居然使我相信自己爱上了什么人,还得承认自己真正得到了爱的回报b这件事使我发愣和犯糊涂,如同我的号码中了奖,让我赢了一大笔不能兑现的钱。接下来,因为我也是凡夫俗子,我感觉相当舒坦。然而,最为自然的情绪一晃而过,很快被一种难于界定的感受所取代,这种感受是一个人早已注定的沉闷、耻辱以及疲惫。

  一种沉闷情感,就像命运强加于我的一项任务,让我在某个转瞬即逝的陌生黄昏里完成。也像把一种新的职责——让人恶心的拉拉扯扯——交给了我,而可笑的是,我为这种特权必须劳累不堪,然后还得时时感激命运。似乎无精打来千篇一律的生活,倘若不再加上这一种特定情感的强制性乏味,就还不足以承受。

  耻辱么?是的,我感到耻辱。我为此想了一阵,才明白了对明显无可辩解的感受也可作出辩解。从表面上看,我无疑获得了被爱之爱,可能感觉到舒坦,因为有人费了时间来考虑到我的存在,而且确认这种存在是一种潜在的可爱之物。但是,除开那种短短一刻的自得——而且我一直不能完全确定那种惊吓是不是自得——我心中涌流出来的感受只是一种羞耻。我感到自己错得了一项本该属于别人的大奖,其巨大价值属于那个应该得到它的人。

  除了上面说的那些,我还感到疲惫——一种比所有沉闷还难受的疲惫。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夏多布里昂(19世纪法国作家——译者注)写下的东西,而且由于我缺乏必要的自知之明,这些话曾一直让我迷惑不解。他曾经说:“人们受累于他们的爱。”我眼下不无震惊地发现,这恰恰是我的感受,是我无法否定的真理。

  被他人爱着,被他人真正地爱着,是多么的累人呵!被其他什么人用感情捆绑起来当作爱的对象,是多么的累人呵!把一个向往自由和永远自由的人,改变成一个受雇的伙计,从而对那些情感的交换担负起一种责任,永远端着一种不可解除的体面姿态,是多么的累人呵!

  这样一来,那个他者不以为这个人的行动里还有高贵的轻蔑,更不以为他的拒绝会是人类灵魂能够贡献出来的最伟大礼品。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个人的存在成为绝对依附于他人情感的东西,让一个人没有选择,而只能选择情感,只能有一点点爱,而且不论这是不是一种拉拉扯扯,这是多么让人累呵。

  在黑暗中,闪念转瞬即逝,在我的知觉和感情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没有带给我任何难以从人类生活准则里推演出来的体验,至于一种本能的知识,我有幸成为人类以后,这些知识便在我内心里与生俱来。它既没有给我以后能够伤感回忆的愉悦,也没有给我以后在同样伤感回顾中的悲痛。它似乎是我在哪里读到过的什么东西,在哪本小说里,发生在别人头上,而这本小说我只读了一半,另一半正在佚散。我不太在乎另一半的佚散,因为我所读到的已经够了,不怎么激动我的这一半,已经使情节昭然若揭,没有什么东西还需要佚散的那一半来交代。

  留下的一切,是对爱我者的感激之情。但这是一种致人眩晕的抽象感激,更多是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的感激。我很抱歉,有人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对此表示懊悔,但仅此而已。

  看来,生活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未遭遇自然的情感。我已经彻底地分析了自己的第一次体验,几乎期盼着下一次,只是想看一看进入第二轮时里我会有何感觉。我可能会更寡情,也可能更有情。如果命运注定这样的事情将要发生,那就发生好了。

  我感觉到感觉的荒谬。而事实不论表现成什么样子,都不会使我有荒谬之感。海边这是一些奇异的时刻,一些总算被成功地破碎分离了的瞬间,其时我正在荒凉海边的深夜里散步。在我散步的沉思中,一切使人类可以活下去的思想,一切让人类得以存在的情感,像一种模糊不清的历史简编在我脑子里闪过。

  我在心里受伤,在心里自伤,每一个时代的渴望和千秋万代的一切骚动在轰隆隆的岸边奔腾而来。关于人们的力不从心以及在行动中所毁灭的,关于他们灵魂的结局以及敏感灵魂从未被明言的结构部分,全都在这个深夜的海岸陪伴着我。关于情侣的相互需求、以及妻子总是在丈夫那里掩藏着的真实,关于母亲对孩子从来就缺少的思念、以及偶尔一笑的打发,显得不适时宜或者心不在焉的敷衍一一一一u-x有这一切都随着散步而涌上心头,又随着摇我入睡的哗哗巨浪之声而缓缓退去。

  我们就是我们不是的东西,生命短暂而悲凉。暗夜之下的波涛之声是一种夜涛之声,有多少人能在他们心里听到它,长久的希望破灭在黑暗中汹涌泡沫的沉闷重击之下!那些失败者是怎样地流着眼泪,那些已经逼近他们大限的人是怎样地流着眼泪!在我散步海边的时候,这一切像夜的奥秘和地狱的喃喃私语一样向我涌来。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我们冒牌的自我!在我们生命的暗夜,沿着我们仅仅感觉到我们情感大潮的海岸,有怎样的大海在我们心中激荡!

  那里有我们失去的东西,有我们应该热爱的东西,有我们得到的以及误以为满足的东西,有我们爱上了又失去了的东西,包括一旦失去我们就发现我们并没有爱过而只是因为失去便一直爱下去的东西,包括我们在稍有所感的时候便以为自己信仰的东西,包括一种情绪而且事实上只是一种记忆而被当作我们信仰的东西,还有我散步的时候滚滚而来的整个大海,来自黑暗最深处的寒冷和喧嚣,在沙滩上蚀咬出精致的波纹……有谁知道它的所思和所愿?有谁知道它对于自己真正的意义?涛声提醒我们这么多的事情,我们是如此欣慰地得知,事情不会永远如此!夜晚使我们回忆起这么多事情,我们是如此为之哭泣,即便它们从来并非真实!像宁静的长长海岸进发出一道长音,浪涛隆起来,粉碎了,然后消逝,把哗哗水声留在看不见的海岸。

  如果让自己感受到这一切,我是否已虽生犹殁?如果让自己漂流,让我一颗无形的人心静如海岸,在我们生活其中的暗夜里,在我沿着海边水无终点的夜祷性漫游之中,听万物之海在大声冲击和溃败然后归于平静,我是否感受得太多太多?

  (1930,5,18)

  手拉着手

  我从来没有睡着:我活着和梦着,或者勿宁说我无论活着和睡着的时候都在人梦,而这种梦也是活。我的意识从不中断:甚至在我没有怎么睡或者没有睡好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我只要正式入睡就马上开始做梦。我是一串若断若续的图像持续不断的展开,总是伪装成外在的什么东西,在我醒来的时候介乎人与光明之间,在我入睡的时候则介乎鬼和黑暗之间。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把它们—一分清,也不能在醒来的时候贸然确定自己不是在睡觉,也不能在睡觉的时候贸然确定自己不是处在醒来的一刻。

  生命像什么人绕起来的一个线团。里面的一些感知可以拆解开来拉出足够的长度,或者也可以好好卷起来。但是,就像这个线团,问题是没有人耐烦地把它绕成一个球,它已经乱七八糟成了一团死结。

  我已经梦见到自己将要使用的词语,因此我现在已经感觉到自己将要写下什么,我的感觉穿过这半睡的夜晚,模糊梦境里的风景,还有使梦境更为模糊的窗外雨声。它们产生于空白中的臆测,是地狱之门眨眼之间的颤抖,充满着外面淋浙沥沥的连绵雨声,还有耳中风光的诸多丰富细节。希望么?没有。只有一片水淋淋的悲痛,从看不见的天空随风而下。我继续睡着。

  毫无疑问,出自生活的悲剧,是沿着公园里一条条大道发生的。有两个人,他们漂亮而且想要使自己有更多的变化,爱情在讨厌的遥远未来等着他们,而他们从未感觉到的童年之爱,作为怀旧的内容却即将来临。于是,在附近小树林的月光之下,点点滴滴的光班在树叶间洒落,他们手拉着手前行,没有欲望,也没有希冀,穿过一条废弃大道的荒凉、他们简直就像孩子,这恰恰因为他们不是。从一条大道到另一条大道,沿着一幅幅剪影般的黑森森的树林,他问散步在一片无人区的舞台。他们就这样若即g离地消失在喷泉之外,在柔和雨声之外——而现在几乎已经停止的一一一一An他们正在走人的@——我就是爱情,是他们的爱情,这才能解释,b什么我能够在无眠的夜晚听到他们的一切,为什么我具有一种能力:不快乐也能生活下去。

  (1932,5,2)

  抱歉

  当我们经常生活在抽象之中——是思想的抽象或是一个人对感觉的思想——都几乎会很快对我们自己的感觉和意志形成对抗。根据我们的情形来看,现实生活中我们感觉最深的事情都会变成幻觉。

  对于有的人来说,我毕竟还算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好朋友。他病了,或者死了,这种传闻只会给我留下一些羞于去感受的印象,模糊、不确定而且乏味无趣。只有看到事件本身,发现它的状貌就摆在我的面前,我才能会为之所动。太多活生生的印象对于一个人来说,实际上会侵蚀他想象的能力,特别是想象真实的能力。如果脑子里塞满了事情本来不是、或者无法成为的模样,那么到头来,我们甚至就不能设想事情实际上的样子。

  昨天,我听到自己的一个久不见面却常常引起我怀旧之情的老朋友,到医院去做一个手术。我当时唯一清晰而且确定的感受,是不无沮丧,我不得不去看他一下了。而与此相关的讽刺性意味是,如果我不能被看望病人这件事给麻烦一下的话,我又只能为没有这样做而懊悔。

  这就是一切……在与幻影搏斗了多少年以后,我终于在思想、感觉以及存在方面成为了自己这个样子。虽然我从来不是一个正常人,对正常人的怀旧却进入了我的存在之本。但是,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是我的感觉的全部。我不会真正对一个去做手术的朋友心怀歉意,也不会真正心怀歉意地对待所有其他去做手术的人,还有所有人在这个世界里的得失和苦乐。我仅仅是抱歉,我居然不知道如何成为有所抱歉的人。

  而在接下来的一刻,我不可避免地受制于一种莫名的冲动,不免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情。然后,似乎是在一种神志的昏迷中,树叶沙沙,还有清流落池的声音,一处人间仙境混杂着我没想去感受以及无法去感受的一切……我试图去感受,但再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自己的影子,向这个影子缴出了自己的全部存在。与德国小说里的人物施勒密赫(18至19世纪作家冯·沙米索作品中的人物——译者注)不同的是,这不是我卖给魔鬼的影子,而是我的实体。我的受害是因为我没有受害,是因为我不知道何为受害。我是一个活人吗?或者我的活着仅仅是伪装?我是睡着了还是已经醒来?

  一阵轻轻的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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