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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与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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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摇曳或仍被系得紧紧的吊床的床上床下,在一群群闪闪发亮的刺鱼中间,在茂密的海藻丛和受惊而逃的七鳃鳗之间,他到处寻找,用改锥东刮西撬。在一堆破烂杂物中间,即在水兵维托尔德·杜钦斯基或利钦斯基的航海行囊里,他找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奖章。奖章的一面铸有一只小巧的、略略隆起的波兰雄鹰,它的下面镌刻着奖章获得者的姓名和颁奖的日期;另一面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将军的浮雕。用沙子和鸟粪稍加擦拭,奖章的四周露出了一圈铭文,原来马尔克摸上来的是一枚铸有华苏斯基元帅①肖像的奖章。
  
  ①毕苏斯基(1867~1935),波兰资产阶级政治家,二十世纪波兰复国运动的主要人物,曾任波兰总统、参谋总长和国防部长。
  此后两周,马尔克一门心思寻找奖章。他在格丁根港的停泊场找到了一个纪念一九三四年帆船竞赛的锡盘。在轮机舱前面的一个狭窄而不易进入的军官餐厅,他又找到了一枚约有一马克硬币大小的银质奖章,奖章的挂环也是银质的,背面没有镌刻人名,平平的,略有磨损,正面的造型和纹饰考究而且富丽:明显隆起的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婴的浮雕。
  凸出的铭文表明,这原来竟是著名的琴斯托霍瓦的圣母①。马尔克上了舰桥之后,意识到了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东西。我们递给他被风吹到沉船上来的沙子,好让他擦拭一下奖章,然而他却并没有用沙子擦,而是宁可让那些灰黑色的斑迹留在上面。
  
  ①琴斯托霍瓦是波兰中南部城市,有珍贵的壁画和著名绘画《琴斯托霍瓦的圣母》。
  我们吵吵嚷嚷,都想看看这枚银质奖章擦亮之后是何等模样。这当儿,他已经跪在罗经室的阴影里,把那件出水文物拿在肿胀的膝盖前面挪来挪去,直到他那一双低垂沉思的眼睛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度为止。我们在一旁拿他取笑,只见他哆哆嗦嗦地用一尘不染的淡青色指尖敲击奖章,颤抖的嘴唇随着祈祷而翕动。从罗经室的后面传出了几句拉丁语:“贞女中最杰出的贞女啊,你不会再使我感到悲痛①……”我至今仍然确信,这一定是他当时最喜欢的、通常只是在棕枝主日②之前的星期五才唱的赞美诗里的词句。
  
  ①引自赞美诗《母亲两眼噙泪》。
  ②棕枝主日,亦译为圣枝主日或主进圣城节,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举行。
  我们学校的校长、高级参议教师克洛泽——他是党①的官员,但却很少穿着纳粹党制服②讲课——禁止马尔克在公共场合以及上课时将这枚波兰奖章挂在脖子上。因此,约阿希姆·马尔克后来只好满足于那枚大家早已熟悉的小护身符,以及那把戴在曾经让一只猫当成老鼠的喉结下面的不锈钢改锥。
  
  ①指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即纳粹党。
  ②纳粹党制服通常是褐色圆形带檐帽,褐色衬衫,黑色领带,佩带肩章的褐色军眼,褐色马裤,印有米字标志的袖章,长统皮靴,有环舌和肩带的腰带。
  他把这枚发黑的银质圣母像挂在毕苏斯基青铜浮雕和纳尔维克①战役的英雄、舰队司令波恩特②的放大照片之间。
  
  ①纳尔维克,挪威北部诺尔兰郡的不冻港。1940年4月,德军攻占纳尔维克,被称为纳尔维克战役。
  ②波恩特(1896~1940),德国舰队司令。在纳尔维克战役中,他率领的舰队被英国海军全部击沉,他本人阵亡,后来被追授一枚骑士十字勋章。 


第02章
   崇拜,这是开玩笑吗?你们家的房子坐落在西街。你的幽默感——倘若你有的话——与众不同。不,你们家的房子坐落在东街。这个居民区的所有街道看上去竟然完全一样。你只能吃一片黄油面包。我们在笑,而且相互传染。每当我们要拿你取笑,我们就感到惊奇。当参议教师布鲁尼斯问起我们班上所有同学今后各自的职业时,你——当时已经学会了游泳——回答道:“我想当马戏团小丑,为人们逗乐。”这时四四方方的教室里谁也没有笑——我吃了一惊,因为马尔克直截了当地大声说出想在马戏团或者其他地方当小丑的志愿时,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以至于我不禁真的有些担心。如果说他今后有朝一日真会把人逗得开怀大笑,那也许是通过猛兽表演之后与空中飞人之前的对圣母玛利亚的公开崇拜。不过,沉船上的祈祷也有可能是当真的,或者你只是在寻开心? 
  他住在东街,而不是西街。这幢独家住宅坐落在许多外表相似的独家住宅的附近、中间和对面,它们的区别仅仅是门牌号码,间或还能看见图案迥异、褶裥不同的窗帘,人们几乎难以根据庭院里不同的植物加以区分。每个花坛跟前都立着挂有鸟笼的木桩和上有釉彩的装饰品,如雨蛙、蛤蟆菌、诛儒等。马尔克家的门前蹲着一只陶瓷雨蛙,在下一户和再下一户人家的门前蹲着的也是绿色的陶瓷雨蛙。
  简而言之,马尔克家的门牌号码是二十四号,倘若从狼街过来,是马路左侧的第四幢房子。东街和西街平行,它们的南口接着与狼街平行的熊街。若是从狼街方向沿着西街南行,越过左侧红瓦的房顶可以看见一座塔顶已经氧化的葱头形钟塔①的正面和西面。若是从狼街方向沿着东街南行,越过右侧的房顶可以看见钟塔的正面和东面。这座基督教堂耸立在熊街的南侧,正好在东街和西街之间。绿色的葱头形塔顶下面有四面大时钟,它们向这一地区——从马克斯·哈尔伯广场到没有钟楼的天主教圣母院,从马格德堡大街到邻近舍尔米尔区的波萨多夫斯基路——报时,以便新教的和天主教的工人、职员、女售货员和中小学生能够准时赶到那些并非按照宗教礼仪安排作息时间的工作单位和学校。
  
  ①葱头形钟塔是文艺复兴以后在德国流行的一种建筑形式,塔顶通常盖着一层铜板,日晒雨淋使铜板表面产生一层绿色的氧化物。
  马尔克从他的房间看见的是钟塔东面的大钟。他的房间是一个阁楼,山墙夹在两堵略微向上倾斜的墙之间,雨水和冰雹几乎就落在他那从正中分开的头发上面。屋子里净是一些男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从蝴蝶标本到人物明信片,其中有受欢迎的演员、获得勋章的歼击机飞行员和坦克部队的将军。这里还挂着其他东西:一幅没有画框的胶印油画,画面是正中是西斯廷圣母,下方有两个面颊红润丰满的小天使,已经提过的毕苏斯基奖章;那个来自琴斯托霍瓦的虔诚而神圣的护身符,进攻纳尔维克的驱逐舰舰队司令的照片。
  我头一回去他家时就立刻注意到了那个雪枭标本。我住在西街,离他家不远。这里要谈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马尔克,或者马尔克和我,着眼点始终应该是马尔克:他留着中分头;他穿着高腰皮鞋;他为了将那只永恒的猫从那只永恒的老鼠那里引开,在脖子上时而挂着这个时而挂着那个;他跪在圣母祭坛前面;他是个身上有新鲜晒斑的潜水者;他尽管抽筋时的样子很难看,却总要游在我们前面一截子;他好不容易学会了游泳;他毕业后想到马戏团当小丑,为人们逗乐。
  雪枭头顶的羽毛也是从中间向两边分开的,它像马尔克一样流露出一副饱经苦难而又柔中带刚的救世主的神情,如同正在忍受牙痛的折磨。这只雪枭标本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做工精巧,只着了一层浅色,爪子握在一根白桦树枝上面。
  我故意对雪枭标本、胶印的圣母油画和来自琴斯托霍瓦的银质奖章视而不见,因为对我来说,这间小屋的中心是马尔克费尽气力从沉船里拽上来的那架留声机。他在水下没有找到一张唱片,也许全部溶化在水里了。那个带有摇手柄和唱针臂的相当现代化的音匣子是在军官餐厅里找到的,那里曾经赐予过他银质奖章和其他几样东西。军官餐厅位于沉船中部,是我们——包括霍滕·索恩塔克在内——无法企及的。我们只能潜入前舱,绝不敢穿过漆黑的、连鱼儿也不敢贸然进犯的间壁①,钻到轮机舱和与之毗连的船舱里去活动。
  
  ①船舱之间防止漏水的隔壁。
  在沉船上的第一个暑假结束之前,马尔克大约经过十二次潜水,终于把这架留声机弄了上来。同上次的那个灭火器一样,这也是德国货。他将音匣子一米一米地挪人前舱,移到舱口,拽上甲板,然后借助那根曾经把米尼马克斯牌灭火器拖上来的缆绳,把它拖出水面,弄到了我们的舰桥上面。
  为了把这架摇手柄已经锈死的音匣子运上陆地,我们只好用被海水冲到岸边的一些木板和木桩扎了一只木筏。大家轮班拖木筏,而马尔克却没有动手。
  一周之后,修好的留声机放在他的房间里,金属部分被涂成了青铜色,里里外外上了一层油,转盘上新蒙了一层毡垫。马尔克当着我的面上满发条,让没放唱片的深绿色转盘空转。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身边是那只站在白桦树枝上的雪枭。他的老鼠一动也不动。我背靠着那幅西斯廷圣母油画,要么盯着悠悠空转的转盘,要么从阁楼窗户望出去,越过一片红色的瓦顶,注视着基督教堂那座葱头形钟塔正面和东面的大钟。直到大钟敲响六点,从扫雷艇上弄来的这架留声机才停止了单调乏味的嗡嗡声。马尔克多次给音匣子上满发条,也要求我兴趣不减地参与他的这种新的仪式:倾听各种不同的、渐次变化的声音,注视每一次庄严肃穆的空转。那时,马尔克还没有一张唱片。
  书架上摆着许多书,长长的搁板已被压弯。他读的书很多,其中包括宗教方面的书籍。窗台上放着几盆仙人掌。除了“沃尔夫”级鱼雷艇和“蟋蟀”号通信舰的模型之外,还必须提及一只玻璃杯。它放在五斗橱上的洗手盆旁边,杯子里总是浑浊不清,下面沉积了一层食糖,大约有拇指那么厚。据说,这种糖水能够使马尔克天生长得稀疏的、而且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变得硬起来。每天早晨,马尔克总要小心翼翼地搅动杯子里的水,让食糖溶成牛奶状的液体,却又不破坏前一天的沉淀物。有一次,他让我也试一试这种液体。我用梳子把糖水梳到头发里面。使用了这种定型溶液之后,头发果然变得服服帖帖、溜光溜光,并且一直保持到了晚上。我的头皮发痒,两只手由于在头发上捋了几下给弄得像马尔克那双手一样黏糊糊的。也许,这都是我事后的凭空想像,其实我的手一点儿也不黏糊。
  他的母亲和姨妈住在楼下,那里共有三间屋子,但只用了两间。只要他在家,他的母亲和姨妈总是静悄悄的,甚至有点儿提心吊胆。她们为马尔克感到自豪,因为他即使不是班上最拔尖的学生,也是大家公认的好学生,成绩单可以为证。他比我们大一岁——这一点很容易贬低他的学习成绩,当初,他的母亲和姨妈足足晚了一年才让这个据她们说自幼体弱多病的男孩进入小学。
  他不是一个想出人头地的人,读书不算十分卖力,允许别人抄自己的作业,从不打小报告,除了在体操课上,没有显露出过度的野心,而且公开鄙视和干预高年级学生常常搞的那种恶作剧。有一次,霍滕·索恩塔克在施特芬斯公园①的长凳旁边拾到了一个避孕套。他用一根树枝挑着带进了教室,然后把它翻过来套在教室大门的把手上面。他想捉弄一下参议教师特劳伊格,这个近视厉害的教书匠本来早就应该退休了。有人在走廊里喊了一声:“他来了!”这时,马尔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用一张包黄油面包的纸把避孕套从门把手上取了下来。
  
  ①位于但泽市区与近郊朗富尔区之间的公园。
  无人表示异议。他再一次向我们显示了他的本领。我现在可以说:他不是一个想出人头地的人,学习劲头平平,让大家抄他的作业,除了在体操课上之外,毫无野心,也不参与平常的恶作剧。所以,他又是另外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马尔克。他既以讲究的方式又以拘束的方式博得了人们的赞赏。他竟然愿意以后到马戏团去,没准还会登台表演;他取下黏糊糊的避孕套,借此练习如何扮演小丑,获得了大伙儿低声的赞许。当他在单杠上做着大回环的时候,圣母银像在健身房污浊的臭气里旋转,他这时几乎真的就是一个小丑。然而,大伙儿对马尔克的赞赏主要集中在暑假期间,集中在那艘沉船上,尽管我们几乎不可能把他那种着了魔似的潜水想像成为精彩的杂技表演。每当他一次又一次浑身哆哆嗦嗦、青一块紫一块地爬上舰桥,高举着捞上来的东西让我们看的时候,我们甚至连笑都没笑一下,最多半真半假地赞叹几句:“你小子可真棒!我多么希望能有你这样的精力啊。约阿希姆,你真是一条疯狗。你是如何把它弄下来的?”
  喝彩让他感到心情舒畅,可以平缓他的喉结的跳动;喝彩又会使他难堪,给喉结的跳动以新的动力。他多半拒绝会给他带来新的喝彩的东西。他绝不是牛皮大王。你从来没说过:“你学学看。”或者:“今后一定会有人学我的样子做。”或者:“你们中间谁也不可能像我前天那样,接连潜下去四次,从沉船中部一直潜到厨房,弄上来一听食品罐头。那肯定是法国货,因为里面装的是烤蛙腿,味道有点像小牛肉。可你们竟然害怕,甚至在我吃了半听之后还是不愿尝一点儿。我接着弄上来第二听,还找到了一把开罐器,可借,这一听已经变质了:咸牛肉①。”
  
  ①原文为英文。
  不,马尔克从未讲过这样的话。他做的事总是不同寻常。比如,他从沉船的厨房里弄到许多食品罐头,从冲压上去的商标来看,都是英国货或法国货。他在水下还找到一把勉强尚能使用的开罐器。他在我们的眼前一声不吭地打开罐头,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那些据说是烤蛙腿的东西。咀嚼吞咽的时候,他的喉结向上一蹿一蹿的——我忘了说一句,马尔克天生就很贪吃,尽管如此他还是骨瘦如柴。他吃下去一半之后,不紧不慢地把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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