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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童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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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世界似乎只有他和我站在一起,连妈妈好象都离我们远去。这个变故比爸爸猝死
令我震惊多了。我第一次感到极度地恐怖。我记得那天我们谁也没吃晚饭。没有大
人来关怀我们。想去院外的那个公共厕所,但我不敢走出家。我在五屉柜上画着小
人儿,脑袋沉甸甸地昏睡过去。



  
                                第三节

    舅舅把姥爷接走了。他那张床变得有些神秘。姥爷离开虽然仅有两天,但他在
我印象里突然变得很模糊,只剩下黑暗中那个幽幽的秃头,我甚至记不起来他的面
貌。

    这个家现在很冷清。妈妈上班回家越来越晚。学校已经休课。我和哥哥相依为
命的日子从此开始。我和哥哥在床上拍洋画玩,有时玩玩拔根。一般地来说,我们
并不十分地忧愁,我们不认为自己的情绪和心情有多么重要,但恐惧却无时不在,
我开始害怕任何细小的响动。

    白天,我们去舅舅家,在台阶上,看着白花花的远方。这是个梦,包括爸爸去
世也是个梦。天依然那么高,那么蓝,但一切全变了。我能在灰白的云中时常发现
狰狞的怪物。我一边使劲把脚扣成内一字型,一边想我家真倒霉,为什么这件事不
落在其他孩子身上,譬如老鱼干。我常时间地坐在那里发呆,想不出头绪。

    看到一张贴在墙上的布告,说一个杀人犯叫李贵子,逃在社会上,这人非常凶
残。从此以后,我和哥哥出门时怀里便多了一把菜刀。

    我知道自己其实非常胆小,因为,天一黑我们就把门插上,缩在床上,眼巴巴
地盼着妈妈回来。大姑有时来陪我们,她用铁筷子把煤球炉一通,煤末子就蹿出来,
再反复一搜,煤灰就满屋都是。姥爷爱清洁,从来不这样整,但大姑似乎不在乎这
些。她不许我们玩洋画,但在床上翻跟头不管。有一阵,她不来了,据说也挨整了。
从此,炉子放到了屋外,阴冷中,我和哥哥只能缩在被窝里。我们把菜刀放在枕头
下面,耳朵总是竖得尖尖的。

    一到晚上,门口总挤着不少我这样大的孩子。他们从玻璃外向里看,每次都少
不了老鱼干。他们在外面挤来挤去,骂我们,起哄。但我们不看他们,他们的一切
都象个阴谋。他们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伙伴。他们是想把我们家赶走。妈妈说有人看
上了这个小院。让我们不理他们。

    一天晚上,孩子堆里出现了大马猴他爸,就是跺姥爷棺材的大汉。他用一个铁
钩子一下一下地拨拉门上的插销。我和哥哥惊恐地看着,谁也不敢动。我们缩在床
犄角,那把菜刀放在桌上,哥哥示意让我去拿。我不敢。

    终于,那插销被拔拉开了。人轰的一声破门而入。“三天之内,你们必须滚蛋。
不然,就抄你们家!”老鱼干在我家桌子上用粉笔写:“小尼,小弟是我儿!!!”
“砸烂狗地主小子仙孙的XX!”这个傻旦连孝子贤孙都不会写。

    砸了一面镜子后,那些人走了。我和哥哥松了口气。搬家更好,谁愿意住在这
破地方!



  
                                第四节

    一天晚上,我走到胡同口,坐在一块石头上。路上的街灯很暗,旁边就是一中,
许多人,比我高一头多的大个儿们,戴着红袖章,闹哄哄地来来往往。

    几个人猫着腰,推着一辆三轮车从我眼前经过。他们都一声不吭,眼睛象猫,
发着绿光。一条白腿从被单里滑出来,软塌塌地垂着,脚是光着的。被单上有血,
虽然那是暗红的一片,但我知道那是血。我觉得毛骨耸然。

    巨大的声响在我头上轰隆窿地碾过,我看到的人都高大无比,他们手里的皮带
象蛇一样地抖动。一个女人被押过来了,剃着阴阳头,脖子上吊着只鞋,走一步敲
一下锣,“当,我是破鞋……”

    咦?这不是老鱼干妈妈是谁!好呀,老鱼干,去死吧!你们家也完蛋了。

    我跳起身往家跑,要把这消息告诉哥哥。经过一个小绿门时我没命地狂奔。听
说,那是一个太平间,专装死人的屋子。一到晚上就可以听到鬼叫。

    姥爷从那天起就不吃饭了。他就躺在那一声不出,一动不动。我以为他病了,
可他那天突然叫我。“楞子,过来。”我装没听见。他叹口气说:“去我褂子里拿
一毛钱,去吧。”

    他声音断断续续,嗓子眼被痰堵着。他背朝着我。我站了一刻。开始悄悄地向
他的褂子移动。我摸出了一毛钱,转身就跑。

    我到小摊上买了几个京白梨。梨真甜,我干脆连核一起吃。我路过粮店,菜站;
走到钟楼后面说书的地方,里边已经被砸了;又走到出租小儿书的地方,门也被封
了。

    我最后溜达到烟袋斜街。高台阶上还坐着几个老头。一个脸上疙疙瘩瘩的老头
叫住我,“二楞子,你姥爷还好吗?”

    我不愿意别人叫我二楞子,除了姥爷之外。我喜欢别人叫我小弟,爸妈都叫我
小弟。我站在他面前,仔细地啃着梨皮,然后再慢慢吃梨肉,最后再缩露梨核。等
我干完这些后,我才抬眼看他,懒洋洋地说:“我姥爷好着那!”我调身走开时,
听他说了句:“这傻小子。”我心说,你们都觉得我傻,我心里什么都清楚。我才
他妈的不傻呢。

    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想事。我傻吗?我就是有点大舌头,总把二说成恶,把儿
子说成蛾子。但我心里有数。我喝水时,妈妈问我:“小弟,凉了还是烫了?”我
总说:“不凉不烫正和好。”听到的大人就笑,其实我知道他们总等我说这句话。
我是为他们说的。

    二年级时,我就喜欢上我们班的一个小丫头,我总在他面前又跑又跳,把元宝
拍得震地响,劈叉翻跟头,引起她的注意。爸爸死后,妈妈让我穿用白布绷的鞋,
我总是躲着他。出殡的那天,我穿着白衣,一路走一路往天上扔纸钱。一看到她在
路边站着看,我就把脸背过去。

    姥爷挨斗后,我开始躲着他。他虽然是地主,但我知道他是好人。他喜欢我。
他教我下象棋,总想把我的子吃光,但他的阴谋总得逞不了。我会赖棋,有一次,
当着表舅的面,他杀了我那么多子,气得我哭起来,一把就把棋盘掀翻了,他笑得
山羊胡子抖动着说:“哟,楞子掉金豆了。”我说:“德性,不和你好了。”我果
然三天没理他,连他蒸的大白馒头我都不吃。

    我生姥爷气时就唱一首歌谣:“大秃子病了二秃子瞧,三秃子买药四秃子熬,
五秃子买了几块板,六秃子钉了个小棺材,七秃子挖坑八秃子埋,九秃子坐在床上
哭起来,十秃子问他哭什么,大秃子死了没人埋。”

    一唱这个姥爷准要拿烟袋窝敲我脑袋。我故意装傻说:“我又没唱您,您又不
是大秃子。”

    他也有时气我。一次对全家人讲故事,说从前有个先生,大舌头。一天教学生
念数。“1、恶”,学生就一口同声说:“ 1、恶”。反复几次,那老师急了,说:
“恶”,学生大声:“恶”。

    那老先生一抽教鞭说:“许我说恶,不许你们说恶。”姥爷讲完这故事,笑得
脸裂了八瓣。我说:“什么呀,破故事,您不就想损我吗?大秃子病了……”妈妈
转手就揪我耳朵,“这死孩子,没大没小的。”

    姥爷没死就给自己预备了一口棺材。听说那是上好的木料,用去他几十年的积
蓄。请来的两个师徒会打把式。姥爷坐在小院大槐树下,常让那两人喝茶,歇晌。
那两人就旋风脚,罗汉腿的噼啪练一通。我不喜欢那口棺材,但我爱看他们练拳脚。

    一天,我问姥爷:“您死后就躺这里么?”“是呀,楞子,到时你就不能给姥
爷磕头了。”

    “姥爷,您别那么早死,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您愿意喝酒我给您买酒,您愿
意喝醋我给您买醋。”

    姥爷呵呵笑着“傻楞子,姥爷怕等不到那会了。你再过15年,姥爷都……”

    “才86岁,有人能活到100岁呢。”



  
                                第五节

    姥爷越来越瘦。他一口饭一口水也不进,就那么静静躺着。他开始长褥疮。是
白中透青的那种。他病了吗?他为什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想不明白。“姥爷
为什么不吃东西?”妈妈斥责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问。”

    姥爷就躺在那昏睡。舅舅家有两处分开的房。姥爷躺的那间是个低台阶,屋子
里白天很暗。听大人说,他是想把自己饿死,他被抄家吓破了胆。我觉得不对。我
知道,自从那棺材被劈碎后,姥爷就不想活了。他对那棺材的感情只有我懂。我常
看到他对着棺木自言自语;我们两也常坐在那棺材边上聊天,他摸那棺材就象摸我
脸一样的轻柔。

    大人们经常悄悄地说话,我知道他们是怕我听见。我故意装作摆弄我的小儿书,
一点不注意他们。但我耳朵竖得尖尖的,尤其是他们讲到姥爷时。

    “这样对爹也好。别再劝了。爹这辈子,唉。。。”那是舅舅的声音。

    我给潘世美画着黑胡子,自从家里出事后,就没人再管我在书上乱画了,也没
人再纠正我用左手拿笔了。我画完胡子,又给他画了个犄角。那边谈话仍在继续。

    “把小三留给我带,让小弟去天津少英那。只能这样了。你带小尼,没地方住
就到这先凑合,”还是舅舅的声音。

    “唉,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怎么这么命苦呀。”妈妈又开始抽泣起来。

    我在小画书上拿笔戳着潘世美那胖脸。我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也吧哒巴嗒地掉
下来。那天晚上,我把枕头都哭湿了,舅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作梦了。

    四姨带着淑贤和三民从天津来到北京。我知道自己要走了。

    一天下午,我和淑贤、三民在外面玩,我们现在害怕进姥爷那间屋子,里面有
种说不出的怪味。他们说姥爷头上冒鬼火。我说,放屁。他们说,你要敢摸就证明
没有。我说:“你们谁也不能碰姥爷。”。

    但他们说我是胆小鬼。“还是二哥呢!哈哈,北京孩子这么胆小。”

    这话勾起我的火。我说:“天津的小屁孩儿!我要是摸了,你们就都滚蛋。”

    “好,滚就滚。你不敢摸,你就滚。”

    我转身就拉开了门。屋里幽暗一团。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姥爷。他依然躺在那,
一动不动。自从他给了我一毛钱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话。他其实和谁也再没说过
话。大家好象都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但又都不说出来。

    姥爷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一层多皱的皮下面可以看出尖棱棱的骨头。由于天气
热,他身上没盖东西。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姥爷,象个小偷。从正面看,他的秃头呈青兰色,似乎真有
团鬼火在上面幽幽闪光。我心里发毛,想溜。可一转身,淑贤和三民正从门缝窥视。
我心一横,眼一闭,伸手摸了一把。

    我跑出很远才停下。后面跟着那两小坏蛋。“怎么样,怎么样?嘿嘿,说说怎
么样?有鬼火吗?”

    我呆呆地站在那,举着那只手,半天说不出话。“我觉得他……我觉得他……
死了。”

    姥爷真的死了。我看到的鬼火大概是真的。得知姥爷死时,大人们都没有哭,
也没有象爸爸死后那样砸纸钱、下葬。一辆平板车把他推走,妈妈说姥爷要在大火
里烧成灰。

    “你姥爷那么喜欢那口棺材,他一辈子就想要口棺材。爹,你死得好惨呀!小
弟,你这苦命的孩子!”妈妈三天后的夜里抱着我哭起来,想起死去的爸爸和姥爷,
我的眼泪象河水决口般,无声地流泻。

    第二天上午,四姨带着我去天津。走出院门,看到大马猴的爸爸在扫街,他也
被打倒了。我站住,摘下口罩,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仇视一个
成年男人。

    街头上到处是标语和大字报,传单漫天飘舞,红旗八方飘扬。街上的人全穿绿
军装、戴红袖标。“小弟,你爸幸亏死得早,要不然……”四姨小声对我说。

    我卷缩在汽车里,全身瑟瑟发抖……

    若干年后,在爸爸的平反会上我尽情地让情感冲破块垒,这真是场迟到的追祭。
留学前,去了趟当年的小院。除了那棵大槐树外,一切皆面目全非。拿出亲手做的
一个檀香木盒,权且充当姥爷的棺木,将他的烟袋锅放在里面,偷偷地葬在大槐树
下。

    如今,身在美国的我也时常拿出那祯照片,有了孩子后方才体会到当年妈妈的
艰难,并谅解了她给我们找了个继父的决定。

    居然在美国邂逅过老鱼干。提及往事,他惨然一笑:“我早忘了那些破事。”
我的回答也令自己惊奇:“就是,就是,记它干嘛”。

    我们真能遗忘吗?那破碎的童年,那段痛楚的日子。遗忘便意味着有下一个轮
回,我坚信。

                                              1999年4月于华盛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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