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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511-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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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田第一次带了秦阳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众人私下里拉了田田问那个男人是谁;田田怎么都不承认是男朋友;后来逼得紧了;才说是后备役——若到了四十岁还没有着落;再考虑嫁给他。当时美国正在伊拉克开战;报纸电视电台上到处是军事用语。田田随口抓了一句来用;没想到用得如此到位;后来竟流传得如此之广;当这个称呼在朋友圈子里流传过好几圈;又重新流回到田田耳边的时候;田田觉得有些陌生走味了。仿佛她泼出去的原是一杯水;过些时候流回来的;却成了一碗茶。茶原是从水来的;可茶却又不完全是水。 
秦阳是田田办公楼旁边兰家咖啡馆的侍应生。田田午休时去那里喝咖啡;听秦阳和顾客讲了两三句瘪脚英文;就听出是同胞;便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和秦阳讲起了、中文。田田是一个人过日子;秦阳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过日子当然会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尤其在多伦多这样冬季无比寒冷漫长的都市里。于是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来规划填补那些空闲出来的时间。秦阳中午上班;一直工作到午夜;做两天歇一天;而田田是规规矩矩的朝九晚五。遇到秦阳上班的日子;两人就趁午休的时候在咖啡馆里见面;田田特意把午休安排到下午两点咖啡馆生意清闲一些的时候。在秦阳不上班的日子里;秦阳就在唐人街买好了菜;等着田田回家一起做饭吃——两人是极少到外边餐馆吃饭的。田田是个年薪七万的白领丽人;而秦阳的收入却接近于最低工资线。最初田田提出来回家做饭吃;是为了不让秦阳窘迫。到后来成了习惯;却发现在家吃饭有诸多的好处;就再也不愿意出去吃了。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喝酒;而不用考虑酒后驾车。 
秦阳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等菜上了桌;两人跟前各摆了一只酒杯;就开始轻斟浅饮。秦阳从不沾啤酒葡萄酒;只喝白酒;而且是唐人街超市里走私进口的最便宜的北京二锅头。田田渐渐也跟着喝起了白酒;不知不觉间;田田发现自己有了酒量。两人喝得很慢;一杯酒能喝上大半个夜晚。酒是一滴一滴地滚落到肚肠里的;那样的喝法只够溅起颧上一两片惊心动魄的潮红;却是不能掀动心里的大风大浪的。两人喝到身子像 
卸成无数碎片;脑子还浑然一体的时候;就停了。歪在沙发上看几眼电视;便昏昏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大概就是半夜了。田田在家穿的是最随意的便装;人在酒里梦里揉过一遭;满嘴生臭;蓬头垢面;状如女鬼——在秦阳面前却没有丝毫羞涩之态。 
酒半醒的时候;欲望就生出来了。所有都市男女单独相处时想做该做的事;他们也都做;而且做得甚是凶猛。在婚姻的烂泥淖里走过一遭的田田;自然是轻车熟路;尽管秦阳不是她先前的车先前的路;这一点田田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秦阳的路曲里拐弯;每一道弯里都蕴藏着一些无法预测的惊喜、娴熟和温存仿佛出自毕生不懈的练习。 
遇到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两人就下楼;到公寓边上的街心公园坐一坐;听流浪艺人远远地吹些凄凄惶惶的曲子;撕几片面包来喂满地行走的鸽子。然后再步行到唐人街的中国剧院看一部晚场电影;大都是粤语片国语字幕的——秦阳英文不好;看不太懂英文片。然后秦阳就送田田回家;然后秦阳再开车回到他自己的住处。有一天秦阳送田田到了公寓门口;自己钻进了车子;却又探出头来;说田田还是我搬过来住吧;天天赶过来赶回去的;多累啊。秦阳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有些结巴;田田却没吭声。看着秦阳的二手牛车咣当咣当地撞进一街浓密的夜色里;田田的心情突然复杂了起来。 
在那个夜晚之前田田对秦阳的感觉是异常简单的——一种权宜;一些方便;一段过渡。秦阳比田田小四岁。秦阳没有上过正式大学。秦阳没有正式移民身份。秦阳在顶着别人的工卡打黑工。秦阳一个月的收入除了房租伙食汽车开销之外;大概只够买几瓶二锅头。秦阳的糟糕不仅在于他的一无所有;而且在于他不具备任何峰回路转的潜质。秦阳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给田田这类人作注解的。在那些充斥着华埠报章的成功移民故事中;田田是那个套红的标题;而秦阳却是那个衬托标题的参照物。除了年龄以外;秦阳和田田之间没有可比性。而年龄的反差;使得田田对秦阳的想法越发地简单了起来——田田从来没有对秦阳有过第二种想法。 
直到那个夜晚;秦阳说出了那句话;田田便想起平日闲聊时;秦阳提起过要开咖啡馆的事情。秦阳这几年在咖啡馆里打工;虽然辛苦;却也学了几个挣钱的绝招。就想自己去开一家——在大办公楼底层;做早餐午餐;客流量大营业时间短的那一种。秦阳对咖啡馆的想法很具体细致。秦阳想到了食品的种类;装修的格调;员工的配置。秦阳甚至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龙塔”——龙塔是英文lone time的谐音;取的是天长地久的意思。秦阳考虑到了塔身塔尖的每一个细节;秦阳却唯独没有提到塔的地基——资金和一张移民纸。没有这两样东西;秦阳的塔设想得再仔细再具体也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然而秦阳恰恰就是没有这两样东西。 
可是田田有。 
田田早已拿到了加拿大公民身份。田田手头可以活动的现款虽然不多;田田却完全可以利用工作之便申请到银行的商用贷款。 
如果田田拥有的也能成为秦阳的;那么秦阳的龙塔就可以坚实美丽地竖立起来了。 
田田被这样的联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似乎秦阳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举止都铺垫了一层急切。从那天开始;田田就刻意疏远了秦阳。借口开会;借口出差;借口家里有客人;田田和秦阳见面的机会就渐渐少了;田田当然也不再去秦阳工作的那家咖啡馆吃午饭了。 
没有秦阳的日子里;时间突然就多得没了章法。下班回家;走进那个空落落的公寓房间;隔宿的寂寞如一张柔软却无所不在的网;将田田兜头罩住。任凭田田拳脚交加;也凿不透一个小小的口子。这时她就想起了秦阳的种种好处。秦阳的温和细致;秦阳的幽默;秦阳对生活的热情和活力;秦阳恰到好处的逢迎。在和秦阳的交往中;他给她的距离始终是适宜的;再近一分就有可能让她感到窒息;再退一分就会让她失去了安全感。无论是进是退;他很少乱过阵脚;失过方寸。于是田田很是怀念起秦阳来;有几次甚至已经拿起了电话;要拨那串熟记在心的数字。然而秦阳的每一个好处也同时让田田惊骇一这些好处似乎是古今中外所有吃软饭的男人都具备的。女人的欢心就是他们的饭碗他们的天。田田虽然愿意被男人哄着捧着;可是田田却从没想过做男人的饭碗男人的天。 
于是她最终还是慌乱地放下了电话。 
后来田田就找到了别的方法来打发那些过也过不完的长夜。田田开始整宿整宿地在网上和陌生人聊天;田田也开始参加各式各样的交友俱乐部。交过几个男人;心热过一阵;又凉过一阵。期望高高地飞到了云间;却又低低地落到泥里土里。只是热凉起落都是需要耗费心神的;渐渐地;田田发觉自己心里关于秦阳的念想就给磨薄了。 
田田和秦阳的故事其实完全可以在此处画上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的;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田田出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得这个句号一滑;带出一个小小的尾巴;变成了逗号。于是这个故事像一棵几近枯竭的树又意外地长出了一条新枝。 
那一天田田下班回家;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刚要下车;突然间两耳一阵轰鸣;犹如千百只秋蝉在飞舞碰撞;屋顶上的灯变成流星雨;一阵一阵飞旋着向她洒落下来。她两脚一软;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有一个花圈;花圈上挂着一朵朵花。花很大;花蕊蠕动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朗起来;才看出那些花原来都是人头。后来花渐渐都散去了;只剩了一朵;近近地贴在她脸畔。 
“算你命大;车开到家才出事。” 
那朵花是秦阳。 
田田吃了一大惊;问你怎么来了?秦阳看了田田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召之即来。”田田这才隐隐记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拨过一个手机号码。那个号码大概一直浅浅地埋在潜意识里;只需轻轻一扫;就随时浮到了表层。想起自己这些日子里对秦阳的刻意疏远;脸上不禁就浮起些斑驳的臊意。 
“你到底还是把我想起来了。没听人说吗;铁不铁;就看你生病了想的是谁。” 
秦阳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田田听了却是一怔;一时竟是无话。 
田田得的是美尼尔综合症。发病时症状凶猛;医生下令暂时吊销驾驶执照半年。田田的住处离公车线有一段距离;早上赶车太急;秦阳就来接田田上班。接了几天;田田说你不如就在这儿住吧;省得天天起得这么早。 
第二天秦阳果真就搬了进来。从此就没有再搬回去。 
田田临回加拿大之前;在父亲的学校里给赵春枝找了一间房子暂且住下——是学校办外语培训班时给外地学员准备的宿舍。春枝和三个外地女学员一起住。房管处知道何淳安教授家里出了事;多少有些可怜老头子;便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去了。田田又去买了辆女式自行车;作为春枝在校园和家之间的交通工具。等拿着了房门钥匙和自行车钥匙;保姆赵春枝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春枝早上骑车到何淳安教授家里;去小菜场买好一天的菜;准备早中晚三顿饭食; 
收拾整理房间;清洗被褥衣物。何教授身体基本健康;行动方便;也极少挑口。何家的这一点简单家务;春枝弹琴似的顺过一遍;还没来得及调动所有的指头;就完成了。于是;春枝手里就剩下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春枝使用空闲时间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绣花。 
春枝不绣寻常的花草鸳鸯;春枝绣的是西洋油画。春枝的绣花绷子很大;大得像一幅画。春枝把印刷品的油画贴在布上;就直接按着画上的颜色上针;深的上深色;浅的上浅色。不过春枝有时也不完全跟着画谱走;比方说;绣到房顶时;春枝用了很多金黄色的丝线。绣到树梢时明明应该用绿色;春枝却偏偏用了粉白。那黄的和白的乍看起来像是半空落下来的鸟屎;出跳而别扭地粘在屋顶和树枝之间。等到一幅画都绣完了;远远地挂在墙上;眯了眼睛细细地去品味;才发现那黄和那白的使得原本幽暗的景致里突然涌现出一片片瀑布似的阳光。 
何淳安看了;愣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声“没想到”。 
春枝把剪子线团咚地一声扔回针线包里;笑了一笑;说没想到什么呢?没想到我们乡下人也有点艺术细胞;是不是?田田在京的那几天;春枝说话还有些顾忌。待田田一走;春枝就露出了真性情;想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何淳安辩解不得;只好呵呵地傻笑。 
其实何淳安也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何淳安现在极少去学校。何淳安见不得众人那躲躲闪闪半是怜悯半是猜测的目光。那些目光如春日挂在树梢上的一抹飞丝;拿手指头轻轻一挑就断了。断在手上;看是看不见了;却缠缠绕绕总也感觉不甚清爽。 
何淳安空闲的时候;就爱看书。何淳安看起书来;全然不是市井闲散之辈的那种看法;何淳安对看书的准备和姿势实在是很挑剔的。首先;茶是必备的。上好的毛尖;二遍茶——第一遍是要过滤倒掉的。其次;老花镜要仔仔细细地呵气擦拭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云雾。再者;躺椅的倾斜角度也是一个定数;要调到头颈和身子大致成四十五度角的那个位置。这些姿势排场都做过了;何淳安才能静下心来看书。心是静下来了;书却依旧看不下去。书里的字像是一块块黝黑的岩石;成团结伙地阻拦着何淳安的思绪。何淳安看懂了每一块岩石;何淳安却没有看懂山。何淳安的目光在岩石之间惶乱地走过几遭;就很是疲乏起来;睡意翩然而至;书咚地落到了地上。 
春枝捡起书来;撩起衣襟擦了擦何淳安落在书上的口涎;看见封面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眉黑目深的高鼻梁西洋女人。女人的笑意很浅;嘴唇抿得紧紧的;神情有些寂寥。翻了翻书的内容;通篇上下竟没有一个中文字。正惊异间;突然想起老头子是教英文出身的;才忍不住咕的一声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把何淳安惊醒了。坐起来;一时不知身为何处。懵懵懂懂之间;突然叫了一声“延安”。叫完了;人就完全醒了。愣愣地呆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去了厕所。 
嗒的一声;门从里边锁上了。一阵之后;就有了些叮咚的水声;接着就是哗哗的水声。再后来;就是一片长久的凝固不化的静寂。春枝听说过李延安是怎么死的;这时突然有些心悸;忍不住悄悄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屏着气听。谁知人还没有站稳;门却骤然开了;春枝身子一歪;几乎跌倒。何淳安扶住了春枝;叹了一口气;说:“她糊涂;我哪能也跟着她一般糊涂。” 
春枝的心方咚地落到了实处;也叹了一口气;说:“别人说她糊涂;是不明白她;连你也跟着说。她哪是糊涂呢;她这明明是病。她病得这般苦;你既不能替她受这个苦;还不让她痛快地走。她走了;对你来说是舍不得;那是你的自私;她却是解放了呢。让你试试看;这样的病;苦得没个尽头没个解救的;放在你身上你受得了?” 
何淳安却是从没听过别人这样劝解自己的。突然间;黑隧道般阴稠的心里;窄窄地流进了一线光亮;光亮之下;有纤尘细细地扬起。沉实了多日的心;开始有了第一丝的松动。 
两人回到客厅;绣花的依旧绣花;看书的依旧看书。春枝将一根线头在嘴里含了半天;才吐出来;朝着何淳安手里的那本书努了努;问:“何老师;那个沃尔芙;文章写得好吗?” 
何淳安吃了一惊;问你看得懂英文?春枝将脸涨红了;说就认得几个字而已。从前做事的那户人家;爱看录像带。有个电影;就是讲这个沃尔芙的;说是个有名的英国作家;投河死的。 
“你说的那个电影叫《时光》;说的是沃尔芙死前的那一段。其实人家活着的时候就出大名了;倒是死了;却没怎么着。那年我去伦敦访问;下着大雨撑着把破伞去戈登广场找沃尔芙故居。找着了;连个牌子都没有。旁边那座房子;倒挂了个大牌子;说是某某某;赞助过沃尔芙的。连英国也这样;只记得阔佬;却不记得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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