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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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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重思想(doublethink)意味着在一个人的思想中同时保持并且接受两种相互矛盾的认识的能力。党内知识分子知道自己的记忆应向什么方向加以改变;因此他也知道他是在窜改现实。但是由于运用了双重思想,他也使自己相信现实并没有遭到侵犯。这个过程必须是自觉的,否则就不能有足够的精确性;但也必须是不自觉的,否则就会有弄虚作假的感觉,因此也有犯罪的感觉。双重思想是英社的核心思想,因为党的根本目的就是既要利用自觉欺骗,而同时又保持完全诚实的目标坚定性。有意说谎,但又真的相信这种谎言;忘掉可以拆穿这种谎言的事实,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又从忘怀的深渊中把事实拉了出来,需要多久就维持多久;否认客观现实的存在,但与此同时又一直把所否认的现实估计在内——所有这一切都是绝对必要的,不可或缺。甚至在使用双重思想这个字眼的时候也必须运用双重思想。因为你使用这个字眼就是承认你在窜改现实;再来一下双重思想,你就擦掉了这个认识;如是反复,永无休止,谎言总是抢先真理一步。最后靠双重思想为手段,党终于能够抑制历史的进程,而且谁知道呢,也许还继续几千年有这能力。
  过去所有的寡头政体所以丧失权力,或者是由于自己僵化,或者是由于软化。所谓僵化,就是它们变得愚蠢和狂妄起来,不能适应客观情况的变化,因而被推翻掉。所谓软化,就是它们变得开明和胆怯起来,在应该使用武力的时候却作了让步,因此也被推翻掉了。那就是说,它们丧失权力或者是通过自觉,或者是通过不自觉。而党的成就是,它实行了一种思想制度,能够使两种情况同时并存。党的统治要保持长久不衰,没有任何其他的思想基础。你要统治,而且要继续统治,你就必须要能够打乱现实的意识。因为统治的秘诀就是把相信自已的一贯正确同从过去错误汲取教训的能力结合起来。
  不用说,双重思想最巧妙的运用者就是发明双重思想、知道这是进行思想欺骗的好办法的那些人。
  在我们的社会里,最掌握实际情况的人也是最不是根据实际看待世界的人。总的来说,了解越多,错觉越大;人越聪明,神志越不清醒。关于这一点,有一个明显的例子:你的社会地位越高,战争歇斯底里越甚。对于战争的态度最最近乎理性的是那些争夺地区的附属国人民。在他们看来,战争无非是一场继续不断的灾祸,象潮汐一样在他们身上淹过去又淹过来。哪一方得胜对他们毫无相干。他们只知道改朝换代不过是为新的主子干以前同样的活,新主子对待他们与以前的主子并无差别。我们称为〃无产者〃的那些略受优待的工人只是偶尔意识到有战争在进行。必要的时候可以驱使他们发生恐惧和仇恨的狂热,但是如果听之任之,他们就会长期忘掉有战争在进行。只有在党内,尤其在核心党内才能找到真正的战争热情。最坚决相信要征服全世界的人,是那些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人。这种矛盾的统一的奇怪现象——知与无知,怀疑与狂热——是大洋国社会主要特点之一。官方的意识形态中充满了矛盾,甚至在没有实际理由存在这种矛盾的地方,也存在这种矛盾。例如,社会主义运动原来所主张的一切原则,党无不加以反对和攻击,但又假社会主义之名,这么做,党教导大家要轻视工人阶级,这是过去好几百年来没有先例的,但是又要党员穿着一度是体力工人才穿的制服,所以选定这种服装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党有计划地破坏家庭关系,但是给党的领导人所起的称呼又是直接打动家庭感情的称呼。甚至统治我们的四个部的名称,也说明有意歪曲事实之厚颜无耻到了什么程度。和平部负责战争,真理部负责造谣,友爱部负责拷打,富裕部负责挨饿。这种矛盾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出于一般的伪善,而是有意运用双重思想。因为只有调和矛盾才能无限止地保持权力。古老的循环不能靠别的办法打破。如果要永远避免人类平等,如果我们所称的上等人要永远保持他们的地位,那么目前的心理状态就必须加以控制。
  但是写到这里为止有一个问题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就是:为什么要避免人类平等?如果说上述情况不错的话,那么这样大规模地、计划缜密地努力要在某一特定时刻冻结历史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这里我们就接触到了中心秘密。上面已经谈到,党的神秘,尤其是核心党的神秘,取决于双重思想。但是最初引起夺取政权和后来产生双重思想、思想警察、不断战争、以及其它一切必要的附带产物的,还有比这更加深刻的原始动机,从不加以坏疑的本能。这个动机实际上包括……
  温斯顿发现四周一片沉寂。就好象你突然发现听到一种新的声音一样。他觉得裘莉亚躺着一动不动已有很长时候了。她侧身睡着,腰部以上裸露着,脸颊枕在手心上,一绺黑发披在眼睛上。她的胸脯起伏缓慢,很有规律。
  〃裘莉亚。〃
  没有回答。
  〃裘莉亚,你醒着吗?〃
  没有回答。她睡着了。他合上书,小心地放在地上,躺了下来,把床罩拉上来把两人都盖好。
  他心里想,他还是没有了解到最终的那个秘密。他知道了方法,但是他不知道原因。第一章象第三章一样,实际上并没有告诉他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只不过是把他已经掌握的知识加以系统化而已。但是读过以后,他比以前更加清楚,自己并没有发疯。居于少数地位,哪怕是一个人的少数,也并不使你发疯。有真理,就有非真理,如果你坚持真理;哪怕全世界都不同意你,你也没有发疯。西沉的夕阳的一道黄色光芒从窗户中斜照进来,落在枕头上。他闭上了眼睛。照在他脸上的落日余辉和贴在他身边的那个姑娘的光滑的肉体,给了他一种强烈的、睡意朦胧的、自信的感觉。他很安全,一切太平无事。他一边喃喃自语〃神志清醒不是统计数字所能表达的〃,一边就入睡了,心里感到这句话里包含着深刻的智慧。
  他醒来的时候,有一种睡了很久的感觉,但是看一眼那台老式的座钟,却还只有二十点三十分。他躺着又打了一个盹;接着下面院子里又传来了听惯了的深沉的歌声:这不过是个没有希望的痴想,它消失得象春日一样快,但是一顾一盼,片言只语,却引起了梦幻,偷走了我的心!
  这喋喋不休的歌曲盛行不衰,到处都仍可听到,寿命比《仇恨歌》还长。裘莉亚给歌声吵醒,舒服地伸个懒腰,起了床。
  〃我饿了,〃她说,〃我们再做一些咖啡。他妈的!炉子灭了,水也冰凉。〃她提起炉子,摇了一摇,〃没有煤油了。〃
  〃我们可以向老却林顿要一些吧。〃
  〃奇怪得很,我原来是装满的。我得穿起衣服来,〃她又说,〃好象比刚才冷了一些。〃
  温斯顿也起了床,穿好衣服。那不知疲倦的声音又唱了起来:他们说时间能始愈一切创伤,他们说你总可以把它忘得精光,但是这些年的笑容和眼泪却仍使我心里感到无限悲伤!
  他一边束好工作服的腰带,一边走到窗户边上。太阳已经沉到房后去了,院子里不再照射到阳光。地上的石板很湿,好象刚刚冲洗过似的,他觉得天空也好象刚刚冲洗过似的,从屋顶烟囱之间望去,一片碧蓝。那个女人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会儿又默不出声,没完没了地晾着尿布。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靠洗衣为生,还是仅仅给二、三十个孙儿女作牛马?裘莉亚走到他身边来,他们站在一起有些入迷地看着下面那个壮实的人影。他看着那个女人的典型姿态,粗壮的胳臂举了起来往绳子上晾衣服,鼓着肥大的母马似的屁股,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很美丽。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五十岁妇女的身体由于养儿育女而膨胀到异乎寻常的肥大,后来又由于辛劳过度而粗糙起来,象个熟透了的萝卜,居然还可能是美丽的。但是实际情况却是如此,而且,他想,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壮实的、没有轮廓的身躯象一块大理石一般,那粗糙发红的皮肤与一个姑娘的身体之间的关系正如玫瑰的果实同玫瑰的关系一样。为什么果实要比花朵低一等呢?
  〃她很美,〃他低声说。
  〃她的屁股足足有一公尺宽,〃裘莉亚说。
  〃那就是她美的地方,〃温斯顿说。
  他把裘莉亚的柔软的细腰很轻易地搂在胳膊里。她的身体从臀部到膝部都贴着他的身体。但是他们两人的身体却不能生儿育女。这是他们永远不能做的一件事。他们只有靠用嘴巴才能把他们头脑中的秘密传来传去。但是下面那个女人没有头脑,她只有强壮的胳膊、热情的心肠和多产的肚皮。
  他心里想她不知生过了多少子女。很可能有十五个。她曾经有过一次象野玫瑰一样鲜花怒放的时候,大概一年左右,接着就突然象受了精的果实一样膨胀起来,越来越硬,越红,越粗,此后她的一生就是洗衣服、擦地板、补袜子、烧饭,这样打扫缝补,先是为子女,后是为孙儿,没完没了,持续不断,整整干了三十年,到了最后,还在歌唱。他对她感到一种神秘的崇敬,这种感情同屋顶烟囱后面一望无际的碧蓝的晴空景色有些掺杂在一起。奇怪的是对每个人来说,天空都是一样的天空,不论是欧亚国,还是东亚国,还是在这里。天空下面的人基本上也是一样的人——全世界到处都是一样,几亿,几十亿的人,都不知彼此的存在,被仇恨和谎言的高墙隔开,但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人——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怎样思想,但是他们的心里,肚子里,肌肉里却积累着有朝一日会推翻整个世界的力量。如果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中间!他不用读到那本书的结尾,就知道这一定是果尔德施坦因的最后一句话。未来属于无产者。他是不是能够确实知道,当无产者胜利的日子来到的时候,对他温斯顿·史密斯来说,他们建立起来的世界会不会象党的世界那样格格不入呢?是的,他能够,因为至少这个世界会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世界。凡是有平等的地方,就有神志清醒。迟早这样的事会发生:力量会变成意识。无产者是不朽的,你只要看一眼院子里那个刚强的身影,就不会有什么疑问。他们的觉醒终有一天会来到。可能要等一千年,但是在这以前,他们尽管条件不利,仍旧能保持生命,就象飞鸟一样,把党所没有的和不能扼杀的生命力通过肉体,代代相传。
  〃你记得吗,〃他问道,〃那第一天在树林边上向我们歌唱的鸫乌?〃
  〃它没有向我们歌唱,〃裘莉亚说,〃它是在为自己歌唱。
  其实那也不是,它就是在歌唱罢了。〃
  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但党却不歌唱。在全世界各地,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和巴西,在边界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广袤无垠的俄罗斯平原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市场——到处都站立着那个结实的不可打垮的身影,因干辛劳工作和生儿育女而发了胖,从生下来到死亡都一直劳碌不停,但是仍在歌唱。就是从她们这些强壮的肚皮里,有一天总会生产出一种有自觉的人类。你是死者;未来是他们的。但是如果你能象他们保持身体的生命一样保持头脑的生命,把二加二等于四的秘密学说代代相传,你也可以分享他们的未来。
  〃我们是死者,〃他说。
  〃我们是死者,〃裘莉亚乖乖地附和说。
  〃你们是死者,〃他们背后一个冷酷的声音说。
  他们猛地跳了开来。温斯顿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变成了冰块。他可以看到裘莉亚眼里的瞳孔四周发白。她的脸色蜡黄。面颊上的胭脂特别醒目,好象与下面的皮肤没有关系。
  〃你们是死者,〃冷酷的声音又说。
  〃是在画片后面,〃裘莉亚轻轻说。
  〃是在画片后面,〃那声音说。〃你们站在原地,没听到命令不许动。〃
  这开始了,这终于开始了!他们除了站在那里互相看着以外什么办法也没有。赶快逃命,趁现在还来得及逃出屋子去——他们没有想到这些。要想不听从墙上发出来的声音,是不可想象的。接着一声咔嚓,好象打开了锁,又象是掉下了一块玻璃。画片掉到了地上,原来挂画片的地方露出了一个电幕。
  〃现在他们可以看到我们了,〃裘莉亚说。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你们了,〃那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来。背靠背站着。把双手握在脑袋后面。互相不许接触。〃
  他们没有接触,但他觉得他可以感到裘莉亚的身子在哆嗦,也许这不过是因为他自己身子在哆嗦。他咬紧牙关才使自己的牙齿不上下打颤,但他控制不了双膝。下面屋子里里外外传来一阵皮靴声。院子里似乎尽是人。有什么东西拖过石板地。那女人的歌声突然中断了。有一阵什么东西滚过的声音,好象洗衣盆给推过了院子,接着是愤怒的喊声,最后是痛苦的尖叫。
  〃屋子被包围了,〃温斯顿说。
  〃屋子被包围了,〃那声音说。
  他听见裘莉亚咬紧牙关。〃我想我们可以告别了,〃她说。
  〃你们可以告别了,〃那声音说。接着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文雅声音,温斯顿觉得以前曾经听到过:〃另外,趁我们还没有离开话题,这里是一根蜡烛照你上床,这里是一把斧子砍你的脑袋!〃
  温斯顿背后的床上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上面。有一张扶梯从窗户中插了进来,打破了窗户。有人爬窗进来。楼梯上也有一阵皮靴声。屋子里站满了穿着黑制服的强壮汉子,脚上穿着有铁掌的皮靴,手中拿着橡皮棍。
  温斯顿不再打哆嗦了,甚至眼睛也不再转动。只有一件事情很重要:保持安静不动,不让他们有殴打你的借口!站在他前面的一个人,下巴象拳击选手一样凶狠,嘴巴细成一道缝,他把橡皮棍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端量着温斯顿。
  温斯顿也看着他。把手放在脑袋后面,你的脸和身体就完全暴露在外,这种仿佛赤身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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