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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涡 作者:刘恒-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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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软弱地看着那个美丽而淫荡的躯壳。
    “这是最后一次!”
    他郑重地告诉自己。他希望用行动暗示她这无论如何也是最后一次。但他的行动却意外地温柔,像所有身不由己的情夫一样。类似自杀一样的情绪使他短暂地陶醉在这种幽会里。他不知道别的误入歧途的男人会不会在享乐中产生那种彻底的绝望,那种自暴自弃的荒唐感觉。诱惑在这里成了难以战胜的东西。
    “这是最后一次!”
    带着同样的决心,在十一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去了第三次。楼房已经生了暖气,卧室里家具齐全。华乃倩的老同学从一个小巧的镜框里看着他们。她的确像个老姑娘,照片照得愁眉苦脸。她每个星期天来这里照看一下,这是华乃倩说的。但周兆路总担心她会在不适当的时候敲起门来。
    可以躲进壁橱里,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掉。他的确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他事后喝了一杯红茶,茶叶是自己带来的。喝完把茶叶倒进厕所冲掉,将别人的杯子仔细地洗干净。
    他要赶回家去吃晚饭。
    “下一次什么时候?”
    她横在床上,迟迟不起来,也不穿衣服。走以前还要温存一下。他已经熟悉了她的身体,事情做得从容不迫。她的要求很怪,但他不让自己吃惊。他不多说什么,最激动的时候也不说:“我爱你!”他只是一一响应,仿佛在设法让她安静下来。
    应该结束了。他发觉自己并不爱她,只是有一种玩弄她的感觉。上一次临走前,她光着身子从厕所里出来,突如其来地对他说:“兆路,有件事想告诉你。”
    他正怀着罪恶感默默地穿衣服。
    “他……阳萎。”
    说这个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他惊呆了。他看出整个事情都滑稽起来。她在玩弄他,她爱他是因为他是合适的性的对象。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义,他的荒唐感达到了顶点。肉体的诱惑力也在那一刻达到了更强烈的程度。他的自责反而减轻了。她洁净的身子变得单纯,仿佛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工具。他再也不用为它战栗了。
    “问你呢,下一次什么时候?”
    “到时候再说吧。”
    “兆路,我们别分开,我爱你……”
    他觉得很可笑。他亲她的眼睛、嘴巴,觉出了心情上的微妙变化。她的美丽仍旧使人动心,但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魅力。她是他的一个玩物。她根本不会真正爱他,他也是。有了这前前后后的情景,爱已经不可能存在,爱淹没在简单的欲望里了。
    离开了那座楼房,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也许不是,都没有什么了不起!”
    结束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之前要绝对保守秘密,之后更要销声匿迹,把这段私情彻底埋葬。相信她也不是认真看待这件事情的人。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爱惜。
    他不爱她。
    周兆路觉得轻松了。
                                第八章
    部里传出消息,周兆路的《证之研究》已经肯定可以获得本年度的优秀论文奖。研究院只有这一项个人奖。全国中医系统得此殊荣的人据说不会超过五名。消化系研究室刘副主任的论文在角逐中失败了。
    “老周,祝贺你。”
    “我没有想到会得奖,鱼目混珠罢了。”
    “你冲破了老家伙们的围困,这是中年人集体的胜利……”
    老刘很真诚,周兆路倒不好意思起来。他可怜这个老对手,这个人干得比他还苦,但总是不走运。
    “明年看你的了……”他说。
    “走着瞧吧。”
    “你行!”
    “我当然行。再一次祝贺,祝你好自为之……”
    老刘的眼睛里终于流露了一丝隐情。嫉妒,不服输,还有淡淡的悲哀。这使周兆路感到了更大的愉快。他当然会好自为之,他知道该怎么做。无须别人指点。
    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处事待人要更加谦谨。虚心的受惠者是虚心者本人。这样做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华乃倩提出要庆贺一下。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她温情脉脉,似乎真的在为他喜悦。她不妨为他喜悦,但他的事业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是胜利者无足轻重的点缀,是命运给他安排的赏心悦目的小小插曲。
    他有权享受她。
    元旦前夕,各室大扫除。周兆路在厕所遇上了党委书记。他正在洗拖把,书记从挡板里钻出来,愣了一下。他没有注意。书记是个随和的老人,很器重知识分子,但年轻的业务干部们免不了拿他开开玩笑。
    “小周,你们室工作总结搞完了吗?”
    “完了,打印好了给您送一份儿。”
    “好的、好的……”
    书记一边系裤子一边憨厚地冲他笑笑。周兆路再一次拎着拖把走出办公室,发觉老人仍在走廊里转悠。他一定有什么事。
    “您是不是拉肚子?”周兆路逗趣地问。
    “哪里!小周……搞完卫生,咱俩聊聊……”
    “聊聊就聊聊!”
    周兆路知道他的习惯,多么严肃的谈话都是“聊聊”。评职称那次他们聊过,老书记让他切勿骄傲,当了研究员要干更多的工作,因为几百个资历相当的人都盯着他。
    他的言谈很乏味,但每次跟他聊总有好事。入党、提升副主任,这一次谈什么呢?
    气氛不大对头。老书记眼里有东西。周兆路本能地紧张起来。
    “你业务上很突出,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我入党时间比你长,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要谨慎,再谨慎,小心跌交子……”
    “我明白,但是……”
    “各个方面都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有些事情稍一不慎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您指的是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镇静,镇静!他命令自己,但拳头已经不知不觉地攥了起来。
    “人一突出,会招来各种目光,许多人都有这方面的教训。”书记想把话题绕开去。
    “您别绕圈子了,我哪儿不对请批评,保证虚心接受!”
    周兆路开了个玩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船就要翻了,也许已经翻了。他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常空虚的感觉。他的抵抗不过是虚张声势。
    “你们知识分子脸皮儿薄。”老书记也笑了,像老朋友一样瞧着他,“上次到通县医院讲课,你收了讲课费?”
    “收了。”
    “有人告你贪得无厌,利用上班时间出外讲课还要高价。”
    “部里有文件,可以领取报酬。”
    他显得很激动,但心情一下子松弛了。他想使自己更愤怒一些。
    “有人可不管那些,算了,不去管它,以后尽量利用业余时间就是了。”
    “那我的价钱要得更高,您信不信?”
    “不谈了,你心里明白就得了。我知道你很稳重,不用纠缠,但要引起注意,你还年轻,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他出了一身冷汗,从书记屋里出来时有一会儿脚步发飘,过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失去控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他差点儿喊出:“这是造谣!”而那时老书记并没有说什么。他以为他会提起那件事。
    好心眼儿的书记险些害了他。这个婆婆妈妈的该死的老好人儿!
    不过,讲课的事会不会是借口?他是否别有所指?谣言或不是谣言,他信吗?别人信吗?周兆路又惶惶不安起来。
    有人乐意听到他的丑闻。他出乖露丑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是华乃倩把他拖进了这个危险境地。她勾引了他,让他用名誉、地位来做这种无谓的冒险。整个勾当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他、她。恨所有的人。他想起了一连串的面孔,但分辨不出谁有可能告发他。
    他得在敌意中小心做人。
    敌意是熟悉的东西。他这个土包子刚到城市上大学时,同学们都用怜悯的目光看他。裤子是粗布做的,袜子上打着补丁。可是一旦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使别人在竞争中失败的时候,他的山里人特征乃至他的口音,都成了人家嘲弄他的把柄。他努力改变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胜利者。敌意不能改变他的前程,他是一个有造就的出色的人。
    研究员在单位没有任何变化。他笑着、忙碌着,有条不紊地干他应做的事情。
    论文得的是一等奖。电视新闻里有发奖会的镜头,他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屏幕上短促地闪现了一下。女儿和儿子看到了,妻子没有看到。她弯着背坐在电视机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闻片。这情景让他感动。她为他骄傲。
    他把奖金给乡下的母亲和哥哥寄了一部分。他们不缺钱花。他也闹不清为什么要寄。他发表论文有不少收入,但从来没有给母亲寄过这么多钱。
    他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上学的情景。那时候他比现在快活。
    他拜访了在家休息的钱通奎老先生。老人喜静,院里人很少打扰他。周兆路去之前特意绕了一趟荣宝斋,给他的领导和事业上的导师挑了一副砚台。先生有收集这玩意儿的怪癖,很懂行。
    老人果然很高兴,只是说太贵了,埋怨周兆路不该如此破费。他送给弟子一幅裱好的字,自己写的。
    周兆路说写得真好。他不懂书法,但他却认为先生的笔力遒劲,自成一格。他仿佛被那漆黑的墨迹吸引了。
    老人越发高兴。
    周兆路没有别的目的。前几年老人出版了专著,总结了毕生的医道实践。外人谁也不知道这本近三十万字的著作是周兆路帮助整理的。他的文字工夫确立了这本书的系统性,但钱先生的医术他是钦佩的。他不想招摇这件事,钱先生要在序言中对弟子表示谢意,也被他拒绝了。他的事业中有钱先生的心血,他提升为副主任也是先生推荐的。他没有别的目的。
    先生为他引见了不少中医界的名人。
    先生有一次曾提起,待百年之后,他遗产中的几千册医书要留给他最信得过的人。他没提周兆路的名字,但周兆路明白自己就是先生信得过的人。
    他希望老人高兴。
    “兆路,前些日子院里几个领导看了我一趟,几个人都来了……”
    老人有点儿迟疑。
    “有些事在这儿说不大合适,但对你我是放心的。”
    周兆路笑笑。
    “院里考虑提拔一个管业务的副院长,他们说了几个候选人,想听听我的意见……”
    “您的话一向是有分量的。”
    “老朽了,人家是不是真把我的意见当回事很难说,可是我说了,我怎么考虑就怎么说,我不避嫌。”
    “是的……”
    周兆路又笑笑,但笑得不太自然。他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使他浑身发热,脉搏明显加快了。
    “我认为你很合适。业务水平不用说了,年龄对路子,为人也拿得起来。领导的意思好像也倾向于你,我的话大家点头了……”
    “蒙您美言,我可不是那块料,还是搞我的研究舒心。”
    手心里湿呼呼的。他又出汗了。五花八门的念头乱纷纷地扑过来,他既愉快又紧张。一个新的台阶已经出现在脚下,他知道自己渴望迈上去。
    “只要不荒疏学问,官当做则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你上进心强,别把机会丢了……”
    “我得好好想想。”
    “我已经和几个老家伙联系过了,英雄所见略同,你得有思想准备。如果真不想干,先别说出去……”
    “赶着鸭子上架,我行么?”
    “你行!我们要联合举荐你,这对院里的业务有好处,让别的半吊子干我们还不放心呢……”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很自卑似的。但信心正在悄悄膨胀,有一种想立即采取行动的欲望。
    从钱先生家里出来,他不想坐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城市显得非常开阔,行人也充满友善,平时喧闹的车流和噪音有一种淡淡的亲切感。他耳边很宁静,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动。
    老书记的谈话有了新的解释。那是一种铺垫,一种提醒,是大的胜利前的外围清扫。他的行为应尽量获得最大的支持,使嫉妒、诬告、诋毁等小动作难以施展。好心的书记的用意变得明显了。
    “你还年轻,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他想起了书记的话。他的水平、为人终于得到了更为成功的评价。书记是好人。钱先生是好人。他们懂得他。他甚至对那个不知名的指责者也充满善意。那人在讲课报酬上惹是生非,实在令人同情。他比那人强大得多,他比所有嫉妒或仰惧他的人都更有力量。
    他也明白华乃倩为什么爱他了。他的成功,使他对女人也有了非凡的吸引力。不是她勾引他,而是他把她俘获了。过去他怀疑过自己的魅力,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比自己一向认为的要好。
    他可以征服许多人,包括女人。但是,有些事显然不适宜陷进去,至少眼下不能陷进去。他不能过于慷慨。他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去换取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必须果断地结束那种暧昧关系。是时候了。周兆路想到这里,有点儿遗憾。
    星期天,他在鸿宾楼请客。室里大多数同事都来了。表面上是因为论文获奖,大家起哄让他犒劳,实际上是他想找个机会和大伙儿亲热亲热。未来的升迁不会让这些人不高兴,他们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领导。他们也是他今后应当长久依靠的力量。让别人知道自己信任他们是重要的。
    席间他没有注意华乃倩。她坐在另一张餐桌上。同事的吃相是她取笑的目标,大家嘻嘻哈哈地吃得很高兴。她仍旧那么活泼,话多而俏皮,似乎是想让周兆路注意她的存在。但是在他眼里她是下属,和在座的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他必须习惯这样看待她。
    情妇。他想到了这个词。但事情正在结束。他不讨厌她。他讨厌那两个字,它们的肉感让他不舒服。
    他们事前约好,吃过饭他去旧书店,她去委托商行,然后在家具店碰头。永定门外的房子星期天由老姑娘占着,他们不能去。她为此沮丧,他不。在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床上,盖着干净的别人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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