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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文论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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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而薄于味。窃谓经者道之腴也,其味无穷,何止但有典则;矧经亦自有极其声色者在也。
苏轼评陶柳诗……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
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
也。据此则陶柳之诗其平澹处,且非真枯,而况六经哉?”读《死水》当作如是观。

    《红烛》字句的锻炼法,《死水》不能忘情时,也偶尔运用一二,如“决断写在他脸
上”之“写”;“芭蕉的绿舌舐着玻璃窗”之“舐”字;“一掬温柔、几朵吻、几炷笑”之
“掬”、“朵”、“炷”等字法;“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还有珊瑚色的一串心
跳”、“甚至热情开出泪花”、“春光从一张张绿叶上爬过”、“静夜钟摆摇来一片闲
适”、“落叶像败阵纷逃,暗影在窗前睥睨”、“黄昏排着恐怖,直向她进逼”、“这灯光
漂白了的四壁”、“你看太阳像眠后的春蚕一样,镇日吐不尽黄丝似的光芒”等句法。然而
与全部诗歌相比,则不啻百分之一的比例了。

    《死水》字句都矜炼,然而不教你看出他的用力处,这是艺术不易企及的最高的境界。
叔苴子论文有云:“以字摄句,以句摄篇,意以不尽为奇,词以不费为贵,气以不驰为上。
读者但见其渊然之色,苍然之光,而无条畅快利之形,如高山深渊,回互起伏,观者意有虎
豹龙蛇穴其中,而特未之见,乃所以为贵也。”这段话对《死水》,可谓天造地设的评语。
至于“体裁”、“可懂性”的问题,比较不重要,可以不论。总而言之,闻一多有《奇迹》
长诗一首,发表于《新月诗刊》创刊号。他说: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蔷薇的香,我不
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我要的婉变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红烛》的美,就好像是火齐的红等等,而《死水》则是这些结晶了。作者要求的“奇
迹”,在《死水》里是出现了。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啊?经过了雷劈、火山的烧、全地狱罡风
的乱扑,他才攀登帝庭,在半启的金扉后,看见一个头戴圆光的“你”出现!假如没有作者
那样对艺术的忠心,奇迹决不会临到他的。

    读者见我满口赞美《死水》,而批评的话还没有“红烛”的多。其实,最高深的思想是
不落言诠的,最精妙的艺术,也超过了言语文字解释的能力。羚羊挂角在树枝,你偏满雪地
里寻它脚迹,岂不是太笨,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
笑。以这样的态度去读《死水》,你的态度才对了。

    闻一多的《红烛》出版后,竟没有引起新诗坛的注意,到于今我们几乎忘了他有这部处
女作了。《死水》也在差不多的情况之下产生、存在。当时新文艺读者眼光之迟钝,欣赏力
之薄弱,到了不可原谅的程度。但是精神贵族的诗人,感情思想都是“明日”的,艺术也是
“明日”的。对于只知道“昨日”、“今日”的庸众,两者间原保存着若干距离。许多诗人
一、二百年之后作品始为人赏识,史文朋(Swinburne)、白朗宁、易卜生,前半
生都碌碌无闻,风尘潦倒,闻一多之不为人知,正吾人意中事。

    现在引《死水》里作为诗集题目的一首: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
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
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飘满了珍珠似的泡沫;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
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
界。

    闻氏的《死水》是象征他那时代的中国。死水里也有所谓美,便是人家乱扔的破铜烂
铁,破铜上能锈出翡翠,铁罐上能锈出桃花,臭水酵成一池绿茵茵的酒,泡沫便成了珍珠,
还有青蛙唱歌,好像替这池臭水谱赞美曲。生在那时代的旧式文人诗人,并不知置身这种环
境之可悲可厌,反而陶陶然满足,自得其乐。只有像闻一多那类诗人,看出这池臭水是绝望
的,带着无边憎恶与愤怒的心情,写出这首好歌、奇歌。我们再看他的《也许》,是一首葬
歌: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号,
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攒你的眼帘;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无论谁都不许惊醒你,我吩咐山灵保护你
睡。

    也许你听着蚯蚓翻泥,听那细草的根儿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纸钱儿缓缓
的飞。

    这首诗与《红烛》里的“死”相比,则后者用力之痕迹显然,而且描写亦嫌笨重。即与
徐志摩《冢中的岁月》相比,徐作的艺术也输此诗超卓。记得嚣俄有《在某墓地中》(Da
nglecimetierede……)为笔者所深爱,但嚣俄借死人发自己的牢骚,其言
过于显露,也尚不及此诗意致之哀而婉;似不着力,而韵味无穷。

    原载《现代》,1934年1月,第4卷3期。


颓加荡派的邵洵美

    邵洵美和李金发在徐志摩、闻一多诸大家之间,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即以名望论也不及
郭沫若。但邵代表中国颓加荡派的诗,李代表中国象征派的诗,在新诗中别树一帜,不论好
坏,总该注意他们一下。况二人之中,李金发作品影响尤大,隐然成为新诗界的一支洪流。

    所谓“颓加荡”是个译音字,原文是Decadent,这个字的名词是Decada
nse,有堕落衰颓之义。中国颓废派诗人不名之为颓废而音译之为“颓加荡”倒也很有趣
味。颓加荡与象征主义在西洋文学里原出一源,所以有些颓废作家,同时又为象征作家。像
波特莱尔原属颓废派,但以文字之暧昧神秘而论,我们也可以叫他为象征派。魏仑是象征文
学的大师,但其思想多偏于颓废。邵洵美和李金发的诗都受过西洋文学的影响,两人也颇有
通同之点,把他们放在一处研究,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先来讨论邵洵美的诗。邵氏有《天堂与五月》和《花一般的罪恶》两本单行本,又在
《新月诗刊》也常刊布诗篇。他诗的特点是:

    第一、强烈刺激的要求和决心堕落的精神。所谓“世纪病”的狂潮荡激全欧之后,人类
的精神起了很大的变化,像素性忧郁的俄国民族受了这种影响,则发生“托斯加”(Tos
ka),英人提隆(Dillon)译为“世界苦”(WorldSorrow),大都相
率趋于厌世一途,以自杀了事。而天性活泼,善于享乐的法国人,则于幻灭绝望之中,还要
努力求生。他们常用强烈的刺激如女色、酒精、鸦片、以及种种新奇的事情、异乎寻常的感
觉……以刺激他们疲倦的神经,聊保生存的意味。

    一切刺激中,女色当然是最基本的,最强烈的刺激,所以邵洵美的诗对于女子肉体之赞
美,就不绝于书了。在《巴力士的传说》(见荷马史诗)中,巴力士对维纳丝说:

    但这美人吓须要像你,须要完全的像你自己,要有善吸吐沫的红唇,要有燃烧着爱的肚
脐。

    也要有皇阳色的头发,也要有初月的肉肌,

    你是知道了的维纳丝,世上只有美人能胜利。

    又如Madonnamia:  啊,月儿样的眉,星般的牙齿,你迷尽了一世,一世
为你痴;啊,当你开闭着你石榴色的嘴唇多少有灵魂的,便失去了灵魂。

    他常说“美人是我灵魂之主”,“美人是我们的皇后”,然而他之崇拜女人,不过将她
们当做一种刺激品,一种工具。当他耽溺着美色弄到自己的地位、名誉、身体、金钱,交受
损失时,便来诅咒女人了。什么“你是毒蟒,你是杀人的妖异”、“你这似狼似狐的可爱的
妇人”、“你口齿的芬芳,便毒尽了众生”、“处女的舌尖,壁虎的尾巴”等句子就出现
了。而《恐怖》这首诗对于女人尤加诅咒,认为如同非洲野鹿对于毒蛇,明明知道于自己生
命有危险,却被它的色彩和音响所催眠,而不忍去,结果是哀鸣就死,你说这不是好笑么?

    颓废派既以强烈刺激为促醒生存意识之唯一手段,所以沉沦到底,义无反顾,结果他们
把丑恶当做美丽,罪恶当做道德,甚至流为恶魔主义(Diadolism),法国颓废派
祖师波特莱尔的诗集《恶之华》,好咏黑女、坟墓、败血、磷光,及各种不美之物,集中有
一首《死尸》(UneCharogne)对于那臭秽难堪的东西,津津乐道,若有余味,
即其感觉变态之表现。邵洵美的“ToSwinburne”说:“我们喜欢毒的仙浆及苦
的甜味。”也是变态感觉之一例。又常说:“我们在烂泥里来,仍在烂河里去,我们的希
望,便是永久在烂泥里”、“天堂正好开了两爿大门,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我在地狱
里已得安慰,我在短梦中曾梦着过醒。”又说:“我是个不屈志,不屈心的大逆之人”,
“我是个罪恶底忠实信徒。”西洋之学家批评波特莱尔是由地狱中跑出来的恶鬼,邵洵美这
些话也有这种气息。

    第二、以情欲的眼观照宇宙一切。有人批评徐志摩的作品是“情欲的诗歌,具烂熟的颓
废的气息”,我前已说过这话对于志摩是不确切的,但以之赠邵洵美,则真是天造地设,不
能分毫的移动了。邵氏看天地间的万汇,好像法国法朗士(A.France)在他某小说
中藉一堕落高僧叹息道:“唉,一切事物都表示着爱的形式。自然万物,从禽兽以至草木,
都对我表示肉的拥抱,对我们似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以贞节自夸……”甚至说:“邪教徒
所想象的一切奇怪的淫行,其实都不及最单纯的野花。你若一旦知道百合与蔷薇的奸淫,则
这些秽恶猥亵的花朵,非从祭坛上撒去不可了。”邵洵美的《春》:

    啊,这时的花总带着肉气,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花一般的罪恶》第一节:  那树帐内草褥上的甘露,正像新婚夜处女的蜜泪;又如
淫妇上下体的沸汗,能使多少灵魂日夜迷醉。

    《春天》第一节:

    当春天在枯枝中抽出了新芽,处女唇色的鲜花开遍荒野。

    《颓加荡的爱》:

    睡在天床的白云,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

    许是快乐的怂恿吧,

    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

    啊,和这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

    又《昨日的园子》:

    静了静了黑夜又来了;它披着灰色的尼裳,

    怀抱着忧郁与悲伤,

    啊,它是杀光明的屠刀。

    它隐瞒了上帝的住处:牛马鸡犬乌龟与人,

    于是便迷茫地搜寻,

    末后找到了魔鬼之居。

    这里有个昨日的园子,青的叶儿是黄了的,

    鲜的花儿是谢了的,

    活泼的鸟儿是死了的。

    还有一对有情的人儿

    相互地拥抱了亲吻,

    没有气吓也没有声,

    啊,它们是上帝的爱儿。

    邵洵美在这诗里的“牠”(今日当作“它”),指黑夜,黑夜怀着忧伤到了那个昨日的
园子,一切都枯萎死灭,只有相吻的情人像是活的,但没有气也没有声。只有他俩是上帝的
爱儿。可见诗对男女之爱是何等强烈的赞美着。

    第三、生的执着。一切厌世诗人都是死的赞美者,于死更极端表示欢迎。闻一多《红
烛》里有《死》;《死水》里有《葬歌》、《末日》;朱湘《草莽集》有《光明的一生》、
《梦》、《葬我》;徐志摩有《冢中的岁月》……但颓废派诗人虽厌世,但对于生的执着,
反较寻常人为甚,邵洵美在《死了有甚安逸》中说道:

    死了有甚安逸,死了有甚安逸?

    睡在地底香闻不到,色看不出;也听不到琴声与情人的低吟,啊,还要被兽来践踏,虫
来噬啮。

    西施的冷唇,怎及××的手热?

    惟活人吓,方能解活人的饥渴,啊,与其与死了的美女去亲吻,不如和活着的丑妇××
××。

    《五月》:

    这里生命像死般无穷,像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还有《不死的快乐》、《没有冬夏也没有我》等等不及细述。颓废派的作家偏重技巧,
所以文笔无不优美。波特莱尔的诗,人称其充满了病的美,如贝类中之珍珠。孟代(Cat
ulleMendes)的文字,圣白甫评为“蜜与毒”。汤姆孙(Thomson)则
说:“他有青春的美与奇才……他写珍异的诗,恍惚地、逸乐地、昏呓地、恶的——因为在
他那里有着原始的罪恶的斑痕。”彼得鲁易(PierreLouys)专写希腊故事,其
名著《爱神》(Aphrodite,我国有东亚病夫父子合译本,改名《肉与死》)及诗
集ChansonsdeBilitis都极颓废之能事,而文笔之秀丽精工,又一时无出
其右。

    邵洵美的二集虽然表现了颓废的特色,而造句累赘,用字亦多生硬,实为艺术上莫大缺
憾。但作者天资很高,后来在《新月诗刊》上所发表的便进步很多。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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