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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文论集-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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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文学家也彬彬辈出,至今尚成为文坛一派势力。

    鲁迅记述乡民谈话,并不用绍兴土白,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胡适常惜《阿Q正
传》没有用绍兴土白写,以为若如此则当更出色。许多人都以这话为然,我则不得不略持异
义。要知道文学应具“普遍性”,应使多数读者感到兴趣和满足,不能以一乡一土为限。乡
土文学范围本甚隘狭,用土白则范围更小。这类文艺本土人读之固可以感到三倍的兴趣和满
足,外乡人便将瞠目而不知所谓,岂不失了文学的大部分功用?法国文学家都德生于法国南
部,所作《磨房书牍》多外省(Laprovence)风土色彩。这书在法国几于家弦户
诵,而译到中国来趣味竟大减。又如都德的TartarindeTarascon①写南
部某乡绅故事,突梯滑稽,法人读之莫不笑不可抑,而我们读到中译本时也觉得味如嚼蜡。
虽说译书人传神达意的手段有点问题,其实也因为乡土文学本不易翻译,不能怪他们。幸而
都德这两本书还没有用法国南部乡村土白,我们虽不能感觉多少兴趣,意思还勉强可懂,如
其他用的是所谓“pa-tois”②,那就不但无味,连翻译也不可能了。这可见《阿Q
正传》不用绍兴土白,正是鲁迅的特识。关于这位作家的思想,我愿意保留到《论鲁迅杂感
文》里再说。现在只能就此收束,免得野马跑出题目范围以外去。原载《国闻周报》,19
34年11月5日,第11卷第44期


沈从文论

    五四运动以后的六七年中,北方有几个作家颇引起读者的注意,而使得一群青年读者特
别倾倒的则推那个年龄最轻而出身又有些奇异的沈从文了。这是一个以作品产量丰富迅速而
惊人的作家。屈指他自从事文艺生活以来,至今不过八九年光景,而单行本著作,已有《入
伍后》,《蜜柑》,《好管闲事的人》,《阿丽思中国游记》,《旧梦》,《一个天才的通
信》,《阿黑小史》,《都市一妇人》,《虎雏》,《石子船》,《山鬼》、《龙朱》,
《神巫之爱》,《旅店及其他》,《篁君日记》,《长夏》,《一个女剧员的生活》,《老
实人》,《十四夜间》,《从文子集》,《沈从文甲集》,《记胡也频》,《月下小景》等
20余种;零星发表于报章杂志者如记《丁玲女士》,《湘行散记》,《边城》等也还有十
来种。我们现在将他的作品总括起来则有以下的四类:1.军队生活,2.湘西民族和苗族
的生活,3.普通社会事件,4.童话及旧传说的改作。

    现在先论他第一类作品。沈从文是当兵出身的,所以熟稔军队生活。像《入伍后》,
《会明》,《传事兵》,《卒伍》,《夜》,《虎雏》,《我的教育》等篇所写人物都以军
人为典型。所记事迹也不过是军队间日常发生的琐屑。像《我的教育》那篇描写自己少时混
迹军队的生涯,每日除上操以外,无非看审土匪,看杀头,看捉逃兵,或在修械所看工人修
械。情节原平淡无奇,不过我们读着时很感觉得一种新鲜趣味。这因为我们普通人生活范围
仄狭,除了自己阶级所能经验的以处,其他生活便非常隔膜,假如有一个作家能于我们生活
经验以外,供给一些东西,自然要欢迎了。所谓富于“异国情调”的诗歌小说得人爱好,也
是一个道理。但沈氏在军队中所处地位,似乎比一般士兵优异。据《卒伍》那篇自述,他是
在一个亲戚军官领率的队伍中当学习兵,与营长连长儿子同居一处,正如世俗所讽嘲的“少
爷兵”的资格是。他没有受过刻苦的训练,没有上过炮火连天惊心动魄的战线,也没有经验
过中国普通士兵奸淫杀掠升官发财的痛快,也没有经验过他们饥渴劳顿流离琐尾的惨苦。所
以所写军队生活除了还有点趣味之外,不能叫人深切的感动。近来有一位署名黑炎的所著
《战线上》,颇为文坛所称道。他的军队生活经验较沈氏丰富,所以他虽显明地受了沈从文
这类文字的启示写成,却有出蓝之誉。韩侍桁批评沈从文这类文字道:“带着游戏眼镜来观
察士兵的痛苦生活,而结果使其变成了滑稽。”这话说得似乎不大公允。士兵生活诚然是痛
苦的,但也有很舒服的。沈氏所过军队生活,原属于后者一类,教他怎样捏造呢?黎锦明有
《水莽草》,《黄药》等篇,论者谓足以表现湘西的地方色彩。但黎氏以写故事为首要目
的,表现地方色彩为次要目的,所以成功不大。至于沈从文则不然。他的《旅店》(一名
《野店》),《入伍后》,《夜》,《黔小景》,《我的小学教育》,《船上》,《往
事》,《还乡》,《渔》,对于湘西的风俗人情气候景物都有详细的描写,好像有心要借那
陌生地方的神秘性来完成自己文章特色似的。有些故事野蛮惨厉,可以使我们神经衰弱的文
明人读之为之起栗,像《夜》的那篇写自己少时混迹军队时和同伴四个军人寄宿某老人家,
各讲自己离奇的经历。一个同伴说自己从前曾和一个在沙罗寨的苗族妇人恋爱。妇人虽黑却
甚美丽,她的丈夫是一个巫师。这军人每夜必邀一个朋友去那巫师屋后树林中与妇人相会,
有一夜因为有点事不得早脱身,便使朋友先去通知妇人,自己事毕立即赴约:

    到了那里,凭借月光,看到妇人同朋友在一株大树下搂在一处,像没有知道他会来,心
中非常气忿。走拢去一看,才吓慌了,原来两个人皆为一个矛子扎透了胸脯,矛尖深深的固
定在树上,两人皆死了。他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那个凶手,那个头缠红巾同魔鬼常在一块的
怪物,藏在林里阴惨的笑了。像一个鸱枭,用那诅人的口,向他说;“狗,回到你营里去告
诉他们,你那懂风情的伙伴,我给他一矛子永远把他同妇人连在一块儿,这是他应得的一种
待遇。”他先是为那奇突的事情所恐怖,到后来是为这暗中的嘲弄所愤怒,且明白那伙计是
在一种误会中代替了自己遭了这苗人的毒手,他就想跑进深林去找寻这个东西。但是,进去
时,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走回营去报告时,这人家已起了火,火焰烛天,这火就是
巫师放的,他完全明白。

    又像《渔》的那一篇写两个家族间械斗的情形道:  在田坪中极天真的以相互流血为
乐,男子向前作战,女人则站到山上呐喊助威。交锋了,棍棒齐下,金鼓齐鸣,软弱者毙于
重击下,胜利者用红血所染的巾缠在头上,矛尖穿着人头,唱歌回家,用人肝作下酒物,此
尤属诸平常的事情。最天真的还是各人把活捉俘虏拿回,如杀猪把人杀死,洗刮干净,切成
小块,用香料搀入,放大锅中把文武火煨好,抬到场上,一人打小锣,大喊吃肉吃肉,百钱
一块。凡有呆气汉子不知事故想一尝人肉走来试吃一块,则得钱一百。然而更妙的却是在场
的一端也正如此喊叫,或竟加钱至二百文。在吃肉者大约也还有得钱以外,在火候咸淡上加
以批评的人。

    据说湘西沅水上游,和川黔边境一带有许多苗瑶民族和汉族杂居在一起,惟其生活习惯
与我们大不相同。沈从文是湘西人,又曾在黔边军队混过几年,对于苗族生活比较别人多知
道一些,故他的作品关于苗族生活的描写要占一部分。这种描写,许多人称为作者作品特具
的色彩,也似乎为作者自己所最得意,观其常引“龙朱”二字可知。但以我个人的观察,则
较之湘西民族生活之介绍似逊一筹。我们现在以《龙朱》与《神巫之爱》为例。这两篇故事
大致仿佛,可说是姊妹篇。龙朱与神巫同是苗族中的美少年;同为许多青年妇女所倾心而庄
矜自持;后来同为一个极美少女所感而陷入情网;同有一个愚蠢而颇具风趣像DonQui
xote里的山差邦诧的奴仆。故事是浪漫的,而描写则是幻想的。特别对话欧化气味很
重,完全不像脑筋简单的苗人所能说出。像《神巫之爱》里五羊知道主人思慕某女郎,自愿
充媒介人而主人不许时的一段对话:

    仆:“主人,差遣你蠢仆去做你所要做的事吧,他在候你的命令。”

    主:“你是做不到这事的,因为我又不愿意她以外另一人知道我的心事。”

    五羊喋喋不已,坚欲充任斯役,主仆又有一段对话:  主:“你舌头的勇敢恐怕比你
的行为大五倍。”

    仆:“主人,说金子是在火里炼得出来的,仆人的能力要做去才知道。”

    神巫既见所思慕的女子呈现于前,便向她求爱道:  “我的主人,昨夜里在星光下你
美丽如仙,今天在日光下你却美丽如神了。……神啊,你美丽庄严的口辅,是应当为命令愚
人而开的,我在此等候你的使唤。我如今是从你眼中望见天堂了。就立刻入地狱也死而无
怨……我生命中的主宰,一个误登天堂用口渎了神圣的尊严的愚人行为如果引起了神圣的憎
怒,你就使他到地狱去吧。”

    作者原想写一个态度娴雅辞令优美的苗族美男,然而却不知不觉把他写成路易十四宫庭
中人物了。又苗族男女恋爱时喜作歌辞互相唱和,其歌辞虽非我们所能知,但想也不过和
《楚辞九歌》,《巴俞欠舞歌》,六朝民间乐府,刘禹锡所拟《竹枝词》;以及今日所采集
的《蜓歌》,《狼*'情歌》,《岭东恋歌》,《客音情歌》大同小异。不意在沈从文笔下写
来,却都带着西洋情歌风味。像神巫所唱:  瞅人的星我与你并不相识,我只记得一个女
人的眼睛,这眼睛曾为泪水所湿,那光明将永远闪耀我心。

    又:

    天堂门在一个蠢人面前开时,徘徊在门外这蠢人心实不甘;若歌声是启辟这爱情的钥
匙,他愿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

    本来大自然雄伟美丽的风景,和原始民族自由放纵的生活,原带着无穷神秘的美,无穷
抒情诗的风味,可以使我们这些久困于文明重压之下疲乏麻木的灵魂,暂时得到一种解放的
快乐。我们读到这类作品,好像在沙漠炎日中跋涉数百里长途之后,忽然走进一片阴森蓊郁
的树林,放下肩头重担,拭去脸上热汗,在如茵软草上躺了下来。顷刻之间,那爽肌的空
翠,沁心的凉风,使你四体松懈,百忧消散,像喝了美酒一般,不由得沉沉入梦。记得从前
读过法国19世纪大作家夏都伯里阳(F.A.Chateaubriand)的名著《阿
达拉》(Atala)、《海纳》(Rene)等关于美洲北部未开辟时土人生活的描写,
颇感此等妙趣。但夏氏曾亲赴美洲游历,对北美蛮族的风俗习惯曾下过一番研究功夫,所以
其书虽然富于浪漫气氛,实非向壁虚造的故事可比。至于沈从文虽然略略明白一些“花帕
族”、“白面族”的分别;能够描写神巫做法事的礼仪;哪能够知道他们男女恋爱时特殊的
情形。而他究竟没有到苗族中间去生活过,所有叙述十分之九是靠想象来完成的。许多地方
似乎从希腊神话,古代英雄传说,以及澳洲、非洲艳情电影抄袭而来,虽然另有用意——解
释见后——初读尚觉新奇,再读便味如嚼蜡了。最近发表的《月下小景——新十日谈序
曲》,还是以苗族中间英雄美人做题材,意境也没有超过《龙朱》和《神巫之爱》,不过篇
幅很短,所取又是散文诗体裁,使读者陶醉于故事的凄厉哀艳的情绪之中,不暇去苛求它的
“真实性”,以文笔论,这倒可算沈从文一切苗族生活介绍之中最优秀的一篇。

    关于第三项作品题材,极为复杂,以中上阶级而论则报馆的编辑,官厅的小科员,大学
教授,大学男女学生,亭子间里潦倒文士,官僚,军阀,资本家,土豪,下台后终朝拜佛念
经而又干着男女秘密勾当的政客,假作正经暗地养着姘夫的太太,争妍取怜妖淫百出的姨太
太,骄贵如太子公主的少爷小姐……都曾在他的文中字间留下了一幅剪影。以下等阶级而论
则像船夫,厨子,仆役,草头医生,小店主,边城旅店的老板娘,私娼,野鸡,荒村的隐
者,老农夫,小贩子,运私者,木匠,石匠,建筑工人,猎人,渔夫,强盗,土匪,兵士,
军队中的伙夫,勤务兵,刽子手……也曾在他作品中当过一度或数度的主角。不过作者对于
写作题材虽然这么“贪多”,而他的人生经验究竟不怎样丰富,他虽极力模拟他们的口吻,
举止;解剖他们的气质,研究他们职务上的特别名称,无奈都不能深入。他所展露给我们观
览的每个人物,仅有一副模糊的轮廓,好像雾中之花似的,血气精魂,声音笑貌,全谈不
上。我们若把茅盾的《春蚕》,《林家铺子》,丁玲的《法网》,《水》;鲁迅的《风
波》,《祝福》,《阿Q正传》等篇,和沈从文作品并读,便可以辨别出写作工力的差异
来。这就是说茅盾等人的作品好像一股电气震撼读者心灵,沈从文的作品,则轻飘飘地抓不
着我们痒处。

    童话有《阿丽思中国游记》上下两卷。这是根据英国加乐里(carroll)《阿丽
思漫游奇境记》而写作的。上卷写阿丽思与兔子约翰傩喜先生到中国游历,发现中国许多腐
败情形。下卷则写阿丽思由上海大都市到了他湘西的故乡,看到湘西许多野蛮风俗。这是沈
氏著作中最失败的作品,内容和形式都糟。正如他自己序文中所说;“我不能把深一点的社
会沉痛情形融化到一种天真滑稽里,成为全无渣滓的东西,讽刺露力乃所以成其浅薄。”又
说;“在本书中思想方面既无办法,要救济这个失败,若能在文字的美丽风趣,好好设法,
当然也可以成为一种大孩子读物。可惜这个又归失败。蕴藉近于天才,美丽是力,这大致是
关乎所谓学力了。”这算是他还有自知之明的话。新近称为改变作风的《月下小景》——原
名《新十日谈》——体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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