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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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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诗》,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共三百零五篇,相传为孔子删定。此书内容有“风”、“雅”、“颂”三个层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活风貌,描绘了当时人民的劳动和爱情,揭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与混乱,也反映了那个“远荒”年代的社会风习、礼乐嫁娶、心理心态。
  《尚书》,是记载周王朝重要历史文件和重大历史事迹的一部著作,相传为孔子选编而成。
  从去年四月开始,王安石为了集中精力在短时期内以竟其功,便把朝政事务委托曾布处理,把市易法的推行交给吕嘉问负责,他扔却了宰相责无旁贷的政事职责,像一个学者一样,带着他的两个助手吕惠卿和王雱,钻进经义局那片清冷的天地里,在古籍的江海之中,与心灵深处的古人孔、孟、苟、庄、杨、朱、墨、翟、释、老、申、商对话、争论,扬弃取舍,删添补改,以无所畏惧的勇气、激昂雄厉的热情、天马行空的神思、酣畅淋漓的笔墨、咄咄逼人的语言和偏颇执拗的风格,建筑着他的“新学”的殿堂《三经新义》——《新经尚书义》、《新经毛诗义》、《新经周礼义》。
  学者和宰相原是极难融合为一体的。学者崇尚“心游万切,精骛八极”,以天马行空的神思探索无边无涯的学问。宰相崇尚“纵横捭阖,樽俎折冲”,以神才鬼智的机敏,处理人世间庸人庸众、庸言庸行和诡人诡众、诡言诡行盘根错节所交织的苦结与仇结,化解或加剧人世间的冲突。今晚,王安石在曾布、吕嘉问委屈的诉说中,虽然经受了强烈的感情震动,消解了心中因“市易违法案”、“沮害市易案”对吕嘉问、曾布的不满和误解,但其学者头脑仍未完全让给宰相的肉身。他心目中的皇帝,还是一年前因“变法”出现高潮而欢欣鼓舞的皇帝;他眼中的朝廷,还是一年前因“熙河开边”、“梅山之捷”而歌舞相庆的朝廷;他印象中的京都仓凛,还是一年前三司夸耀的“充实溢满”。所以,他此刻所设想的“顺应上天示警”之策,仍然是“变法”义理的充实和更新,仍在急行躁进地追寻美轮美奂的蓝图。
  吕嘉问、曾布这些“变法”实于家,在倒完苦水之后,心里舒坦了一些,又把思绪集中在各自的职责上,按照王安石定下的基调,出谋划策。
  曾布说道:
  “我看,任何‘义理’的充实,都得先充实黎民百姓的肚子。可现时,官府仓禀‘财货匿乏更甚’之说,决非谎言……”
  这真是一瓢凉水浇头,王安石吃惊地问道:
  “子宜,你执掌三司,情况果真如此吗?”
  曾布扳着指头算帐:
  “请介甫公细思。近两年来,南涝北旱,各地税赋收入锐减,而朝廷各类开支如常。国库出多入少,库存财货能有几何?再说,西北‘熙河开边’,每年特支钱四百五十万络,米四百万石,绸绢二百万五,布三十万端,草二十万束。西南‘梅山之捷’,每年特支钱五百万缗,米七百万石,绸绢三百万正,布五十万端。市易法推行两年来,为求市场繁荣,库存粮米几乎都被市易司掏空,仅二十天前的一次市易,司农寺以常平米三十二万斛置市场,市易司以常平米一百九十万斛置市场,均属减直出粜……”曾布说到市易司,因涉及吕嘉问,便半道停口不语。接着他讷讷地说出自己的主张:
  “我看,顺应民心,就是顺应‘上天示警’。民心现时盼望什么?我看,一是减轻税赋,一是官吏清廉。”
  曾布最后说出的八字,引得王安石赞誉:
  “‘减轻税赋,官吏清廉’。在此非常之时,也许只有这八个字才能赢得民心。”
  但沉思的吕惠卿却微微摇头。他认为曾布发言的调子是消极悲观的。“减轻税赋,官吏清廉”的提法,势必又给人以“匡正缺失”的错觉。特别是“官吏清廉”四字,很可能会导致各层各地执管市易的官吏的解体。因为在货物买卖交易中,市易官吏很难做到两袖清风,一身清白。他认为,充实和完善“变法”义理的根本,在此非常之时,当以打击流俗反扑、消除人们的悲观情绪为要务。他不愿直接驳斥曾布的主张,便以两件小事作为自己的开场白:
  “近日有两件小事,似乎应予以特别关注:一是朝廷宰执大臣陈升之、吴充、冯京诸公告假,真的是因病因事不能前来议事吗?一是东华门外市井‘杂卖务’被砸。‘杂卖务’官员被打被辱,均系宗室王公及其府丁所为,带头闹事的乃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赵府的总管。这是事出偶然,还是事出有谋呢?”
  两件大家都知道的小事,现时被吕惠卿郑重提出,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思索,而且越思索越觉不祥:宗室王公参与朝政纷争,也许将会左右眼前混乱形势的发展。
  王安石催道:
  “吉甫,谈谈你的看法。”
  吕惠卿微微一笑:
  “介甫公一年来埋头经义局,无暇顾及中枢事务,致使朝廷纲纪松弛,流俗猖獗而起,借天灾非难‘变法’。原枢密使、潞国公文彦博就有‘市易敛民怨,招天变’之语,听说驸马都尉王诜近日镂版抛出一部《钱塘集》,已在京都广泛流传。苏找借杭州雨涝而攻击新法。‘但教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东海着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等诗句,已成为京都黎庶反对‘变法’、发泄不满的歌谣。在这些流言蜚语的蛊惑下,一些心志不坚之吏,投机求官,随流俗而叛为潍仇,以张扬新法之缺失为快,群臣惶惶,是非莫辨,交头附耳,妄作猜测,以至影响圣躬听闻,遂成今日朝廷混乱之状。故修善人事乃当务之急!”
  王安石不停转动的眸子闪亮了,吕惠卿用精细的推敲和诱人的联想,描绘出一幅“人事不修图”。他立即想到琉璃猴子枢密使陈升之,唱反调的副宰相冯京,不与合作的枢密副使吴充和那个因反对“变法”而被贬知河阳的潞国公文彦博,在天灾之中想必他们不会那么安分。但要说好友苏子瞻……王安石不为人察地苦笑了一下。
  吕惠卿在谈完“修善人事”的必要性、紧迫性之后,便向王安石抛出了一个“顺应上天示警”的方案:
  “天灾不足惊,人事实堪忧,在此非常之时,当以‘修善人事’而救灾救民;当绝流俗诞谩之语,以固‘人定胜天’之志;当举锐进俊彦之士,以负中枢理政之责;当从速组织忠耿理财之吏,勘查京都库存之资,细作筹划,以应京都流民之需。况且,朝廷手握均输之便、市易之权,南粮北调,川米东移,总是有办法可想的……”
  王安石静听着,思索着,心里似乎亮堂了。“当绝流俗诞谩之语,以固‘人定胜天’之志”,理也;“当举锐进俊彦之士,以负中枢理政之责”,义也。吉甫独得我心!
  在“修善人事”的思索中,王安石想到了远在西南梅山的章惇,又想到了俊彦之士邓绾、舒亶、李定等人,一个“修善人事”的谋划在他的心中逐渐显形了。
  吕嘉问随即谈起市易司“南粮北调”、“川米东移”正在进行的情况。他先是向曾布瞥了一眼,扔出了几句带刺的抢白:
  “做买卖有赚有赔,这是常理,不叫‘违法’。就是替官家做买卖,也得思谋着赚钱,如果为了赔钱,干嘛不提一筐银子到大街上撒去!”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册帐本,翻开用眼睛一溜,拱手向王安石禀报:
  “去年冬天无雪,今年开春无雨,我就瞄准了粮食买卖。二十天前从司农寺、市易司拿出的那二百二十万斛常平粮,就是为这笔粮食买卖筹集资金。现在市易司的人马均被派往各地购买粮米。江南东路的购粮官约摸十天之内可返回京都,可漕运粮米五十万斛;荆湖北路的购粮官半个月内即可返回京都,亦可购得粮米五十万斛;夔州路购粮官现时尚无消息,那里粮价便宜,不及京都一半,原打算购买一百万斛,若船运顺便,估计两个月内即可返回京都。执政大人可以放心,这两个月内,市易司将有二百四十万斛粮米陆续上市,京都断不会有缺粮之虑。当然,这二百四十万斛粮米若以现行市价出售,这车马舟揖的费用,怕是要全搭进去了。”
  王安石聚精会神地听着,吕嘉问侃侃凿凿的话语,恰似几股清凉的泉水,汩汩地流入他的心头,消解着他的焦渴,使他兴奋而宽慰。但他没有细算。这二百多万斛粮米至今还在几百里外的江南东路、荆湖北路和几千里外的夔州路和荆湖南路,如果水陆受阻、天时变化或者市易司派出的购粮官员不能按时回到京都,这一切岂不都是纸上画饼吗?王安石仍然在沿用学者的思维方式,对吕惠卿的精辟议论和吕嘉问的纸上计划进行扬弃和综合,终于在胸中形成了一个根本不符合皇帝意愿的“顺应上天示警”的对策。
  鸡啼声隐约传来,一缕黎明曙光透进了客厅的窗纸。
  新的一轮祸福莫测的君臣会见,在等待着王安石。

  篇四
  洛阳·独乐园
  司马光“独乐”于“独乐园”·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奉诏而来,司马光阅览着皇帝赵顼的《广求直言诏》痛哭失声·
  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乘坐着双马车辇,带着皇帝殷切的希望,怀着故友重逢的急切心境,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跑完了汴京至洛阳的路程。途经六个驿站,他顾不得歇息,顾不得用餐,饿了,买几张煎饼在车上干嚼;渴了,喝几口路边的泉水,换马不歇人地日夜兼程。真是“板荡诚臣”!连赶车的老马夫也堆着满脸苦笑叹服了。
  夕阳傍山,韩维到达司马光的住处“独乐园”门前。他拖着因颠簸而将散架的身子,艰难地移下马车。为了掩饰狼狈,他没有马上去叩“独乐园”的柴门,而是手扶车架,伸腿活脚、捶胸挺背地调整着。在夕阳的辉映下,他望着久违的洛阳城,思索着与司马光的会见。
  洛阳,形胜之地,“挟崤、渑之险阻,控秦、陇之襟喉,通赵、魏之枢纽”,周王朝之所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武周、后唐之都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衙通四方,文化兴盛,城周长六十余里,跨洛河而南北,枕囗河而东西,隋、唐,四方文士云集,文苑生辉,唐代诗人白居易晚年居此,曾演出过“九老会”宴游吟诗的佳话。汉魏,高僧荟萃,寺院达一千三百余座。洛阳有着胜于汴京的辉煌历史。入宋百年,繁华有增,糜费无减。
  洛阳,世间安危之表,“天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如今这依石傍水的园圃,怎么显得荒芜了?这各尽精巧的建筑,怎么显得昏暗了?满街满圃、结蓓顶蕾、名冠天下的“洛阳牡丹”,怎么也显得凄凉了?“上天示警”的灵验,果真要从这“治乱之候”、“安危之表”的洛阳开始吗?
  洛阳,藏龙卧虎之城,这里是汴京的陪都,从太祖皇帝赵匡胤开国起,就在这里设置了一整套品位极高的朝制机构,安排着致仕的老臣和蓄而待用的谋士。这遍布四周的园林别墅,不就是过去和未来权力的象征吗?这陌生而别具神采的“独乐园”,不就是昨日巨大权力的印记,也是明日巨大权力的胎床吗?这不,皇上已差遣自己悄悄地来向司马光求教了。
  韩维吩咐老马夫卸车遛马,他独自走近柴门,望见园内苗圃中有一位老仆着黑裤短衫,正在提水浇菜,做歌而唱。他细听之,歌声是:
  草软波清沙路微,
  手携筇竹著深衣。
  白鸥不信忘机久,
  见我犹穿岸柳飞。
  韩维听完,欣喜自语:此必司马君实之作。遂叩门而呼。老仆闻声张望,稍有迟疑,缓步行来,惊诧地打量着柴门外韩维的装束和华丽的马车,拱手询问:
  “大人有何训示?”
  韩维虽不认识这位老仆,但他猜想此人必是司马光身边那个忠顺的吕直了,使微笑而语:
  “老兄莫非是敢于管束司马大先生的吕直?”
  “大人是……”
  “请老兄传禀,在下韩维特来拜见司马大先生。”
  吕直惶然,急忙拉开柴门,弯腰恭迎:
  “是翰林学士承旨大人光临,恕老仆怠慢之罪。”
  吕直引路前行几步,忽然转过身来对韩维说:
  “秀才现在正在‘读书堂’著书,请大人缓步慢行,老仆这就急去传禀,以便秀才恭迎大人。”说完,转身急步而去。
  韩维知道,这是老仆迎客之责,也是一般人家的家规,便缓下步子,借机将京都传闻中的“独乐园”与这眼前实有的“独乐园”相互映照地观赏起来。
  这实是一座卑小的、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园林。听说熙宁四年四月十八日,司马君实初至洛阳,寓居于留守御史台附近的一座宅院,因其院小屋少,书局事务无法展开,遂于去年在国子监尊贤坊北侧购得一块荒地,辟此“独乐园”。此园规模若与洛阳其他致仕老臣的屋宅相比,仅农家园圃而已,何其传闻之浩浩!大约是司马君实的名声太高太大了,传闻者添油加醋想当然耳。
  韩维举目观赏着“独乐园”的布局:小溪短桥,竹亭茅屋,翠竹青藤,花卉药草,精巧而自然、质朴而典雅,确似司马君实之为人,确有司马君实之风采。
  那是司马君实读书著书的“读书堂”吧?瓦房七间,一色青蓝,窗扉敞开,竹帘低垂。居中三间,也许是司马君实著书之所?两端四间,也许是五千卷书籍的藏室?“读书堂”之南那一区房屋,跨五条小溪而建,精巧雅致,有短桥通向屋前,清静爽人,这就是司马君实会友、饮宴、赋诗的“弄水轩”吧?“弄水轩”,名副其实,在此似已闻得潺潺流水之声了!“弄水”而会友,其情当欢;“弄水”而饮宴,其情当醉;“弄水”而赋诗,其情当真、当美、当出自肺腑!“读书堂”之北,是一江湖水,碧绿见底,有鱼浅翔,方圆约三亩。湖中有岛,周长约五丈,状若玉块,遍种竹藤。结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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