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6期-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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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储玲芳么？她和以前坐在课堂里的储玲芳不一样了。和他在大头菜厂见到的储玲芳，也不一样了。那么，坐在课堂里的储玲芳，是什么样的呢？她单纯，目光明亮。而在大头菜厂里不停地蹦跳，有力地踩着大头菜的储玲芳，在郁磊眼里，是很健壮的，尤其是胸部，有了令人心跳的饱满。现在站在昏暗光线里的储玲芳，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她站着，像一枝小竹竿。　
　　唱呀，胖老师说，储玲芳——你是叫储玲芳吧？——你唱呀！　
　　储玲芳说，我怕难为情。　
　　郁磊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你就像平时那么唱。再说，天都暗了，我们都看不清你了，你只管唱！　
　　男老师边咳边说，当演员就不能怕难为情。你以后当了演员，就知道了，越怕难为情，就越难为情。　
　　唱吧，储玲芳，唱吧！天真的是更暗了，只听到胖老师的声音，而看不见她嘴动了。　
　　储玲芳唱了一段开篇《问紫鹃》：灵前哭吊泪如麻，肝肠寸断恨咬牙。金玉良缘将我骗，害妹妹玉殒香消赴黄沙。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空留下素幡白帏灵前挂。林妹妹啊，林妹妹，我千唤万呼唤不归，碧落黄泉恨无涯。可叹我生不能临别话几句，死不能扶棺来送娇娃。宝玉是呼天抢地悲恸哭，紫鹃是冷言冷语冷面加。说道二爷啊，人死何必悲泪落，伤心何必泪如麻。你那里是华灯交辉天地拜，这边是鬼火悠悠入泉下。这凄惨的事儿我牢牢记，只怨姑娘天真太无邪。妹妹啊，我不负卿将卿负，世事茫茫难描画。不怪紫鹃将我怨，一根赤绳误了咱。问紫鹃妹妹病重何人理？潇湘寂寂落茜纱。一众姐妹都散去，只有紫鹃送汤茶。问紫鹃妹妹临终有何话？弥留沉吟还唤冤家。问紫鹃妹妹诗稿今何在？如片片蝴蝶火中化。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琴弦已断休提它！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花锄虽在谁葬花？问紫鹃妹妹的鹦鹉今何在？那鹦鹉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那鹦鹉也知情和义，世上的人儿不如它！妹妹啊，你是质同冰雪长眠去，我岂能一股清流随俗波泻！倒不如跳出尘寰地，抛却富贵与荣华，与你世外再开并蒂花。　
　　储玲芳唱着唱着，教室里暗得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了。只看见一个瘦削单薄的人儿在幽幽地唱。幽幽地唱着，连人影都模糊了。好像只是一个幽灵，在教室里飘浮，咿咿呀呀地唱着。郁磊的眼泪，刷刷地淌下来，也顾不得去擦。直到储玲芳唱完，他才用衣袖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下。　
　　储玲芳唱完，还站在讲台边上不下来。她看上去真像是一个鬼影。　
　　戏曲学校的胖老师，走上去把储玲芳揽在了怀里。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储玲芳。她肥大的身躯，把纸一样单薄的储玲芳抱住，在郁磊看来，是一个巨大黑影，把一小片黑影吃掉了。　
　　胖老师说，唱得好啊，唱得好！她说，她从前是不听评弹的，她不喜欢评弹，她甚至是有点看不起评弹。胖老师说，她一向认为，评弹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它唱来唱去，曲调就是那么几句。不像地方戏曲，除了唱，还有说白，还有眼神手势和身段，是博大精深的。今天看来，她对评弹是有偏见的。胖老师对储玲芳说，储玲芳啊，你唱得好啊！你把我打动了，我的眼泪都被你唱出来了。不错不错，你是块好材料，跟我回去学戏，你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听胖老师这么说，郁磊激动得不得了。他的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好在，大家都是在暗里，看不到他流泪的样子。再说了，谁知道谁不在流泪呢？胖老师不是说了么，储玲芳唱得她的眼泪都出来了。而储玲芳，她难道不会在黑暗中流泪么？听了胖老师的话，她会无动于衷么？她应该是比谁都激动啊！今天晚上，在这个没有灯光的教室里，她的命运将得到彻底的改变。说不定呀，她在唱《问紫鹃》的时候，就已经泪流满面了。那凄凉的曲调，那悲切的弹词，林妹妹悲惨的身世，贾宝玉悲痛欲绝的样子，储玲芳唱得那么投入，定然早就把自己感动了。　
　　晚上，郁磊请两位戏曲学校的老师在北垛饭店吃饭。郁磊说，储玲芳，你也一起去吧！储玲芳不愿意去，她说她要回家。郁磊说，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家？你不能回家，这么远的路，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郁磊因为要陪两位戏曲学校的老师，所以不能送储玲芳回家。他就把储玲芳安排到一个家在附近的初三的女生家里住下，那个女生又给储玲芳找了些吃的，郁磊这才放了心，带着胖老师他们去北垛饭店。皇甫卫星和华觉民二位，作为陪客，也出席了晚宴。　
　　郁磊点了糖醋排骨、葱烤鲫鱼、炒腰花三个荤菜，还有白菜肉丝、小虾炒茭白两个半荤半素的菜，蔬菜是干煸四季豆和香青菜，再加一个西红柿蛋汤和每人一碗白米饭。郁磊吩咐汤和饭后上。他问客人来什么酒？客人说不喝酒。郁磊说，两位老师来北垛，是我们北垛的大喜事，怎么能不喝酒呢？皇甫卫星建议那就来点儿啤酒吧。但郁磊不同意，他说，喝啤酒有什么意思？与其喝啤酒，还不如来一瓶白酒呢！　
　　两位戏曲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客随主便吧。　
　　于是就要了一瓶一斤装的双沟大曲。　
　　一瓶酒，几乎都是郁磊一个人喝掉的。华觉民反正是滴酒不沾，他只要喝一口酒，就会从头红到脚。皇甫卫星呢，因为心情不好，一脸的忧郁，他是不愿意喝酒。两位戏曲老师，只象征性地在杯中倒了一点点。显然都是不喝酒的，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抿上一抿。　
　　在今晚的饭桌上，主角当然是郁磊。他先是谈论他自己。两位戏曲学校的老师，听说郁磊出身科班，是学声乐的，是一位漂亮的男高音，便装出肃然起敬的样子。同时他们把自己搞得很自卑，简直有点低三下气地奉承郁磊，不知道是真崇拜美声呢，还是想要用许多的溢美之辞来回报如此丰盛的晚餐。胖老师说，虽然戏曲比评弹这类民间曲艺，显得要高雅一些，但是与西洋的美声相比，却要差得远了。所以她对郁磊表现出让人感动的敬意。她甚至跟瘦老师交换了意见，说在适当的时候，要邀请郁磊到他们戏曲学校去给学生讲讲课。　
　　这样的话，当然比酒更让郁磊兴奋。他的脸越来越红了。不知道是被酒精烧红，还是被好话点燃。他话多起来了，一会儿谈音乐，满口都是帕瓦罗蒂和多明戈，都是《茶花女》和《魔笛》，都是一些与音乐和歌剧有关的专用术语。他口若悬河。一会儿呢，又流露出怀才不遇和大材小用，甚至虎落平阳的忧伤。两位戏曲老师，竭力地附和他。他们甚至有具体的建议，建议郁磊可以毛遂自荐，去中央乐团，东方歌舞团，或者上海电影乐团试试运气。　
　　华觉民和皇甫卫星二位，知道郁磊其实已经是喝得多了，担心他再喝下去，是必醉无疑，会在外人面前出洋相，就竭力阻止他再喝。华觉民甚至把酒瓶都控制住了，对郁磊实行酒精管制，计划供应。但郁磊不干，他豪情万丈地站起来，与华觉民抢夺酒瓶。　
　　菜消灭得很快，两位苏州来的老师显然是饿了，他们话虽不少，但一秒钟都没有停止过咀嚼。郁磊点的三荤两素和两个半荤半素，都吃光了。当西红柿蛋汤上来，也很快被喝去了一半。而郁磊忙于说话，吃得很少。他只管喝酒，菜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筷。华觉民和皇甫卫星两位的筷子，也非常谦逊，一直都让着客人。　
　　所有的盘子都底朝天了，华觉民就提出来再点几个菜。两位戏曲老师非常客气，坚持不要再点菜，说只要上饭就可以了。华觉民说，还是再点两个吧，菜都没了，怎么吃饭？两位戏曲老师说，有西红柿蛋汤嘛。还说，另外，这些盘子里，还剩下菜汤，可以用菜汤拌饭吃嘛。两位老师都认为，菜汤既味道鲜美，又营养丰富，不利用了，也可惜。郁磊当然不同意，他站起来，大声招呼服务员过来，点菜！点菜！他用正宗的男高音大喊。他一再强调，他今天很高兴，非常高兴，高兴极了，简直是高兴得不得了。并且，请两位尊敬的老师吃饭，绝不能小气，吃得筷子都没地方伸了，叫他这个主人的脸往哪儿放？　
　　华觉民和皇甫卫星也都坚持，还是要加两个菜。最后两位戏曲老师当然只能让步了。郁磊一手拿酒瓶，一手提酒杯，高喊要上一只炖鸡，再来一份粉蒸肉。两位戏曲老师认为，大荤的菜是再也吃不下了，倒不如加一个素菜，清淡些的，可以下饭。郁磊不同意，说要是不答应他，就是看不起他。他简直是在胡闹。皇甫卫星就把他一把按倒在座位上，点菜的事，由华觉民去跟饭店方面接洽。　
　　最后说到储玲芳，两位戏曲老师，尤其是胖老师，禁不住啧啧称赞。啧啧之声，犹如在吸食一枚枚螺蛳。胖老师简直是感慨万端，说她跟戏曲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学戏唱戏的孩子也见过无数，像储玲芳这样有灵气、有天分的，真是少有。胖老师说，储玲芳的那段唱，真是把宝黛爱情的至美至悲唱了出来。她是用心来唱的，她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抓住了，把人打动了，叫人禁不住热泪盈眶。瘦老师则表示，他完全同意胖老师的意见。他不大说话，显然他不太会说话，他只是以点头和猛烈的咳嗽来表达他的意见。郁磊和皇甫、觉民三位北垛中学的老师，听了胖瘦两老师的话，都很高兴，禁不住问，这么说来，储玲芳是一定会被录取的了？胖老师说，我看是差不多，八九不离十了吧。如果这样的好苗子不被录取，那就是我们工作最大的失误！不过，要说百分之百，我也不敢说，因为最后还要政审。许多人才，都因为过不了政审这一关，而最终被忍痛埋没了。我们不了解储玲芳，我敢对戏曲学校领导保证的是，她绝对是一个有天赋有极大培养前途的好苗子，最后决定是否录取她，还得由学校领导决定。郁磊有些急了，说，一个初三年级的学生，政治上会有什么问题？她没问题，绝对不会有问题！这一点，我敢保证，我们都敢保证。说这话的时候，郁磊向皇甫卫星、华觉民投去了求援的目光。好像由他们出面证明，储玲芳的清白就有了保障似的。皇甫卫星华觉民二位赶紧附和，说是啊是啊，储玲芳在学校一向都是表现很好的，她热爱祖国五讲四美，学习认真遵守纪律，不怕劳动待人真诚，尊敬师长团结同学，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好学生。她所以辍学，完全是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而这恰恰可以证明她出身贫下中农，是个无产阶级，根正苗红。胖老师说，我相信你们的话。但是，你们了解她，并不等于我了解她，更不等于我们学校了解她。反正不管怎么说，政审这一关，总是要过的。我们大家为储玲芳祝福吧，相信她一定能顺利地被我们戏曲学校录取。我们明天回校后，就向学校汇报，让他们尽快派人来外调。　
　　这个饭局，以郁磊酩酊大醉而告终。他口口声声说他对不起储玲芳，这不仅让两位戏曲老师感到莫名其妙，就是皇甫卫星和华觉民也因此而疑惑。他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为了储玲芳，郁磊已经做了他该做的，说他对她仁至义尽，是一点都不过分的。要不是郁磊，储玲芳早就错失如此良机了。还有谁能比郁磊对储玲芳更好呢？世界上对学生如此之好的老师，恐怕也是不多了。既然如此，那么，郁磊为何口出此言？他又有什么对不起储玲芳的呢？他该不是在说酒话疯话吧？但是，常言道酒后吐真言，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胡说。那么，他究竟有什么对不起储玲芳的呢？莫非……这时候华觉民和皇甫卫星，都很不应该地想到了同一点上去了，莫非，郁磊对储玲芳做下什么了？这样的事，在教育系统，人们是时有耳闻的。但是，皇甫卫星华觉民二位又相信，郁磊是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的。他如果真的做下了这种有违教师职业道德的事，那他的事业和前途，就十分地堪忧了。　
　　他们搀扶着摇摇晃晃的郁磊，希望他平静下来，希望他不要胡说八道。你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他们说，储玲芳有今天，还不是因为你的悉心栽培？一旦她考取了戏曲学校，谢你都来不及呢。而若她日后有了大出息，那更是要铭记你一辈子的！　
　　郁磊不听他们的，他力大如牛，两条胳膊乱甩，把上来架住他的皇甫觉民二位挡开。而他嘴里，则继续说着对不起储玲芳之类的话。两位戏曲老师，先是因为不解而无话可说，后来渐渐明白，郁磊其实只是喝醉了嘛。一个醉鬼的嘴里，难道还能吐出象牙来？于是他们轻描淡写，事不关己地说一些劝慰的话，诸如名师出高徒啦，感谢北垛中学为戏曲学校输送人才啦之类的。　
　　郁磊喝光了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开始大哭起来。他哭得真是伤心啊，用如丧考妣来形容，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往往醉酒之后的哭，是显得很可笑的。但是郁磊不，他哭得很动人，给人的感觉是，他真的是伤心透了。他虽然醉了，但他的伤心还是让人感觉到是真实的。他只是借着酒，把内心的伤痛宣泄出来。郁磊对储玲芳是有爱的，而且这份爱，是非常深沉和真挚的。而且，因为这爱，发生在师生之间，储玲芳呢，又是一名未成年的少女，即使在郁磊自己看来，也是不道德的。正是这种不可能，甚至是犯罪的感觉，长期以来折磨着郁磊，使他感到绝望，痛苦不堪。他的一颗心，为了这份无望的爱，可怜的单相思，为道德所不容的畸恋，痛苦得经常独自流泪。现在酒液和独特的环境，让他终于说了出来，哭了出来。那就让他哭吧，但是最好不要说。因为说了出来，那将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好在他并没有细说，只是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对不起储玲芳，对不起储玲芳，天知道他为什么对不起她！当然我们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话。这是因为他与王小美发生了肉体关系。王小美又不是他的女朋友，更不是他的心中之爱，他与她有了关系，实在非他所愿。他只是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才糊里糊涂地在她的床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