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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3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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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盛英看了看辛中原,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再给任广先同志打个电话。
  这一年,总算没让范辰光退伍。范辰光作为一个曾经在全团赫赫有名的老兵,现在连班长都不是了,就是炊事班的一名伙头军,但范辰光没有不满情绪,出操、做饭、打扫卫生,喂猪种菜,下粪池掏大粪……啥时候见到领导都是毕恭毕敬,就是同志之间路上遇见,也是笑容可掬,路面窄了,就主动闪到一边,让别人先过。
  只是有一条,通讯报道不再写了,他得承认他文化底子薄,写报道不难,但是怎么写,写谁,写什么,这里面学问大了,弄得不好,马屁拍到马腿上,马是要踢人的,教训还不深刻吗?那么,训练尖子已经被人淡忘了,不写报道他又靠什么出头呢?范辰光当然不会没数,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等待一个千钧一发的时机,譬如像火车迎面驶来勇拦惊马光荣牺牲的欧阳海,譬如像手榴弹即将爆炸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战友的王杰,譬如像山洪暴发中为国家财产献身的金训华……当然,那样就有可能牺牲,但是,牺牲了更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死了也是轰轰烈烈,死了也比这样窝窝囊囊地苟延残喘好得多。
  就这样,范辰光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地又坚持了一年。过了一年,老兵复员工作开始,范辰光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辛中原提升为副团长后去军区作战部帮助工作,据说半年后才能回来,而钟盛英到国防大学深造去了。更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就是人们传说的,去年钟盛英指示要留下范辰光,团长任广先很有感觉,觉得连个兵的复员,副师长都要插手,他这个团长确实难当。钟盛英的指示他是执行了,但心里不痛快,把这笔账记到了范辰光的头上。这话虽然是传说,但对于范辰光来说,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钟盛英在266团长威信太高了,太阳太强了月亮就黯然失色了,所以任广先当团长这几年,始终没有出现轰轰烈烈的局面。任广先对钟盛英不能不尊重,但是心里别扭,也是事实。现在钟盛英离职学习一年,这一年正好便又成了范辰光的一道鬼门关。
  果然,老兵复员动员大会开过,连长就找范辰光谈话,范辰光一听连长找他谈话,两腿当时就软了怕有鬼就有鬼啊!
  连长找范辰光谈的,也是范辰光最担心的,就是让他做好退伍的准备。范辰光一夜没合眼,这一夜他没有唱《国际歌》,唱歌解决不了问题,这一夜他在心里复习三十六计。
  第二天一大早,266团出了一桩前所未有的事情团机关门口竖立的一块〃军事机关,非请勿入〃的牌子被人连根拔掉,遗址处留了一张条子——〃狗屁〃。
  这还了得!谁吃了豹子胆,公然蔑视机关权威,简直反了。
  于是就查,顿时全团乌云翻滚鸡飞狗跳。正查着,范辰光挺身而出:查个球,好汉做事好汉当,就是老子干的。
  根据范辰光提供的线索,特务连的兵从营房西边臭水沟里把牌子捞了上来,可是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只得重新做一个。
  没二话,团长政委一个命令下来,先关禁闭再说。
  关了禁闭,范辰光倒是不慌不忙,任你怎么审讯,就一句话:老子愿意。
  这件事情说严重就严重,但又严重不到哪里去,因为只造成了不良影响,没有不良后果,老关禁闭也不是个事,关了一个星期,确认范辰光没有现行反革命动机,无非就是泄愤,不够升级判刑,只好把他放了。
  范辰光被放出来的当天,去服务社里买了一包香烟,当天夜里,牌子又不见了,还是在臭水沟里。
  这次,范辰光又被关禁闭一个星期。
  就在他被关禁闭的日子里,老兵退伍工作结束了。
  一个星期之后,范辰光走出禁闭室,他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去拔那块牌子,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差点儿和警卫排的战士打了起来。
  团里觉得性质严重了,再关禁闭已经不足以平民愤,于是整理了一份材料,报到师保卫科,师保卫科经过调查,事实确凿属实,于是拿了个意见,呈报师首长,准备以法律手段解决。
  打完仗回来,师首长大部分都升迁或调动了,但师长陈九江还在原位,因为年纪大了,加上身体不好,上级考虑让他在师长的位置上再干两年离休。垂垂老矣,心态就有些变化,他看完了保卫科报上来的材料,依稀记得范辰光这个名字,慢慢回忆,就是当年因为在文化程度上弄虚作假没能提干的干部苗子,脑子里渐渐生出一些感叹。没想到这小子对部队这么痴情,如此三番撵来撵去,居然还死死抓住266团的裤腰带,至今不撒手。陈师长大发恻隐之心,让266团把范辰光的档案调了过去,然后亲自到266团搞了一次调查,最后又跟钟副师长通了电话,心里就有谱了。
  离开266团之前,陈九江师长找范辰光谈话,足足谈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不久,范辰光被转为志愿兵,到团政治处报道组代理组长。
  据说,陈师长在师保卫科上报的材料上做了如下批示:当尖子有功,拔牌子混账。难得小学毕业生,报刊经常发文章。好兵也做糊涂事,事出有因可原谅。知错改错犹未晚,好汉做事好汉当。

《明天战争》第三章三
  岑立昊从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毕业之后,回到266团担任作训股长,不久,刘英博也升任二营副教导员。
  刘英博在政治学院上学期间认识了本军通信团的女干部李蓁,因为来自一个部队,多了一些交往,渐渐就有了好感。李蓁长相差了点,瓦刀脸型,胳膊也略显长了点,而且是单眼皮。刘英博再三论证,觉得瓦刀脸没有什么不好,胳膊长点也不碍事。
  刘英博结婚是旅行结婚,回来后岑立昊知道了,扛了两箱啤酒过去祝贺。刘英博说,亏你想得出来,就不能买点高档的东西?不说送收录机了,至少也得送个床罩吧?两箱啤酒才二十块钱。
  岑立昊说,我这是替你着想,不是说啤酒是液体面包,喝多了长肚子吗?你们要是打了提前量,李干事的肚子大了,就说喝岑立昊的啤酒喝的。
  刘英博一拳擂在岑立昊的屁股上,放屁!想想又觉得不对,说,你狗日的占便宜无孔不入,我老婆肚子大了是我加的班,你的啤酒不沾边。
  晚上刘英博在彰河桥头请了一桌客,计划来宾的时候,首先就提到了四大金刚。岑立昊不屑地说,什么四大金刚?还十八罗汉呢。以后不要再说四大金刚了,四大金刚八大金刚的,像小集团。
  刘英博说,四大金刚可是钟副师长认可的,训练标兵嘛,作为一种荣誉称号,我看没什么不好。
  因为谈了个女朋友吹了,岑立昊这几天情绪不好,现在看见刘英博结婚了,家庭生活气息弄得很浓,心里更有些不是味道。一时半会打起精神来祝贺一下可以,一个晚上强作欢颜就太累了。可是他又不能拒绝,人家请他喝喜酒,面子自然扫不得。
  但这桌饭是刘英博请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心想且耐着性子先参加,对脾气了多喝几杯,不痛快了腿一撩走他娘的。
  晚上被刘英博请来的,不光有四大金刚原班人马,还多出了个周晓曾和韩宇戈。
  人到齐之后,大家亲亲热热,都说不容易,虽然说在一个城市,多数还在一个部队,但是像这样的聚会,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感谢刘副教导员及时地娶了老婆。
  然后就杯盏交错,你来我往,大碗喝酒。不过喝的是啤酒,醉意上来的慢,需要不断地上厕所。
  一边喝酒,一边缅怀往事,老友重逢,情深意长,充分开展表扬与自我表扬,充分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充分开展吹捧与自我吹捧。
  周晓曾说,1978年5月3日,我和我岳父他们去告了你们团一状,没想到把假金刚告吹了,新金刚出现了。你们这几个人在彰河桥头人民的心目中,很有影响。特别是最近的彰河疏浚和人民公园军民湖工程,部队立了大功。老百姓也不知道是那个部队的,都传说是金刚部队的。
  范辰光说,咱们团原来有四大金刚,老翟退伍了,我觉得韩宇戈不错,可以补充进来。
  韩宇戈谦虚地说,唉,这件事情不提为好,属鸡屎的,不挑不臭。再说,我那个假金刚要是混进革命队伍,有损你们真四大金刚的光辉形象。辈分也差一点。
  范辰光说,我还有个想法,现在不都是讲品牌吗?什么叫品牌,典型就是品牌。我们266团的四大金刚这个品牌不能丢。我们几个是老同志了,老刘当了副教导员,老岑当了作战股长,老翟到了地方,现在也干车间主任了。我虽然进步慢点,但不谦虚地说,在彰河市新闻界,也是知名人物。当然我们不能吃老本,还要培养新的四大金刚,让四大金刚精神代代相传。
  岑立昊听着这几个人说话,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心想,这个老范,念念不忘四大金刚这块招牌,不知道给自己脸上贴了多少金。听他那口气,简直像是团长政委在做报告,培养这个精神那个精神,那是你考虑的问题吗?
  周晓曾说,我是地方干部,不懂你们部队的事情,但我觉得小范的思路是对的。抓工作要突出重点,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抓住一点,就可以带动一线,一线动了,面上也就动了。
  翟志耘说,老范的宣传力度很大,市电视台和省报都报道了,我看了特别亲切。
  岑立昊这晚本来不想多讲话,但几碗啤酒下去,就有些身不由己,没防着一句话就冲口而出:哈哈,同志们说得好啊,我也说一句:范辰光同志不是人。
  一言既出,举座茫然。范辰光眼一瞪说,老岑你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摇头晃脑,作半醉状,皮笑肉不笑地说,范辰光同志不是人,是神。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老岑还是那德性,爱捉弄人,便问,为什么是神?
  岑立昊说,他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把小的说成大的,把方的说成圆的,你说他神不神?
  范辰光知道岑立昊是挖苦他,但又不好发作。
  刘英博觉得今晚岑立昊好像跟这个场合有点不融洽,想说他两句,但考虑两个人的关系微妙,就没说。好在大家都是战友,开几句玩笑,轻了重了也是无所谓的事。
  范辰光倒了满满两大碗啤酒,双手送到岑立昊面前说,老岑,我不认为你这话是贬低我。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你这几年一路青云直上,我也得谋生啊!
  岑立昊没接酒碗,觑着眼睛说,那也不能瞎球扯啊!你老是写假报道,把部队风气搞坏了。
  范辰光一听这话脸色就很不好看了,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摔,手指岑立昊说,老岑你说话要负责任,我怎么写假报道了?不就是上次写疏浚彰河没有提你们作训股吗?方案是你们定的不错,也是你调度的不错,可是你说过的,不是军事行动,不要提作训股的名。现在,你倒找我打击报复了。
  岑立昊也火了,手指敲打着桌面说,老范我警告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乎你写的那个狗屁报道吗?
  刘英博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左右开弓,右边踢岑立昊,左边踢范辰光,说,扯什么淡,喝多了是不是?再喝,喝多了闭嘴。
  范辰光说,真是欺人太甚。在教导队的时候他就看不起我,经常拿我取笑。老岑你不要忘记了,当年四大金刚,我排在第一。
  岑立昊笑了,皮笑肉不笑。岑立昊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个兵,以后不要老岑老刘的喊,就算我们不在意,别人也会认为你倚老卖老,没大没小,这对你形象没好处。
  范辰光的脸顿时涨红了,愤怒地看着岑立昊,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太自高自大了!
  岑立昊呼地一下站起身来,桌子一拍说:放肆,谁自高自大?以后记住,再见到我,要立正,要敬礼!
  范辰光还没来得及反击,刘英博也突然站了起来,把桌子拍了起来:太过分了!岑立昊你张狂什么?就是当个狗屁股长屁长,你有什么了不起?战友一场,你凭什么这样霸道?
  酒才喝了一半,就喝出毛病来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翟志耘、周晓曾和韩宇戈插不上话,面面相觑。
  岑立昊愣住了,看看刘英博,声音低下来,说,条令总是要执行的吧?他天天喊我老岑老岑的,没个规矩,像什么样子!
  刘英博说,今天是喝我的喜酒,叫你们喝成了鸿门宴。什么条令,这是学条令的地方吗?
  岑立昊还在犯傻,又把目光投向翟志耘,翟志耘把脑袋一歪,不看岑立昊的眼睛,说,岑股长,你喝多了。
  最后还是周晓曾和了一把稀泥,说,你们四大金刚难得一聚,上来喝得太猛,打是亲骂是爱,大家都不要介意。这个酒要是喝不下去了,咱们就撤吧?
  不料范辰光却不答应,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今晚形势对他有利,他平时受岑立昊的气受够了,他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要乘胜追击。范辰光端着酒碗,心平气和,说:岑股长没错,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兵,志愿兵也是兵。当年在教导队的时候,你就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天生就是一个小人,我没有自尊心,没有人格。今天你教育了我,我知道了,我要尊敬首长。我敬你酒,你当首长的可以不喝,但我不能不敬。这样,我敬你三碗!
  说着,啪地一个立正,先是向岑立昊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双手端起酒碗,仰起脑袋,像牛一样咕咕咚咚地饮了下去。
  岑立昊慌了,赶快站起身来,说,老范,你这是干什么!
  范辰光不理他,接着又拿起瓶子倒酒,黄色的液体和泡沫一起在杯中上涨,范辰光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岑立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翟志耘,又投向刘英博,再投向周晓曾,最后又投向韩宇戈,这一圈巡视下来,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他们全都用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表情,并且是深情的目光看着范辰光,而似乎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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