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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琼瑶-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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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门的呼来喝去声,敲打碗盘声,骂人骂神骂命运骂玉兰的声音。最后,他开始唱 起怪腔怪调的歌来,这种歌是豌豆花从没有听过的。她在以后,才知道那种歌名叫“平剧 ”,鲁森尧唱的是“秦琼卖马”。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终于安静了。 

  玉兰匆匆的跑出来,把冻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厨房中喂饱了他们。豌豆花帮 著玉兰喂妹妹,光美只是摇头晃脑的打瞌睡,一点胃口都没有。玉兰焦灼的摸她的额,怕 她生病。然后,给他们洗干净了手脸,把他们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伤 ,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来, 用药棉细心的洗涤著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著,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拭去, 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的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 ,从嘴里轻轻的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了起来。豌 豆花也紧偎著玉兰,她轻声的、不解的问:“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起住吗?” 

  “是的。”“为什么呢?”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 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恶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边 ,轻拍著她,学著玉兰低唱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5 

  豌豆花始终没叫过鲁森尧“爸爸”。非但她没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 ,才偶尔叫两声“阿爸”。不过,鲁森尧似乎从没在乎过这三姐弟对自己的称谓。他看他 们,就像看三只小野狗似的。闲来无事,就把他们抓过来骂一顿、打一顿,甚至用脚又踹 又踢又踩又跺的蹂躏一顿,喊他们“小杂种”,命令他们做许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 金,擦桌子,擦柜台,甚至洗厕所……当然,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 美毕竟太小了。 

  豌豆花从进鲁家门,就很少称呼鲁森尧,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称呼的时候,她会勉 强喊他一声阿伯。背地里,光宗一直称他为“大坏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后骂他。从父亲 死后,豌豆花就随著年龄的增长,锻炼出一种令玉兰惊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许许多多别 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论是精神上的或肉体上的。鲁森尧娶玉兰,正像他自己嘴中毫 不掩饰的话一样: 

  “你以为我看上你那一点?又不是天仙美女,又带著三个拖油瓶!我不过是看上你那 笔抚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亵的笑著,即使在豌豆花面前,也不避讳,就伸手到玉 兰衣领里去,握著她的乳房死命一捏。“还有这个!我要个女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女 人!” 

  对豌豆花而言,挨打挨骂都是其次,最难堪的就是这种场面。她还太小,小得不懂男 女间的事。每当鲁森尧对玉兰毛手毛脚时,她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兰躲避 著,脸上的表情老是那样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著痛苦。再有,就是鲁森尧醉酒以后的 发酒疯。鲁森尧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时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时候,他就成了个 完完全全的魔鬼。春季里的某一天,他从下午五点多钟就开始喝酒,七点多已经半醉,玉 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的就关了店门。八点多钟玉兰把两个小的都洗干 净送上床,嘱咐豌豆花在卧室里哄著他们别出来。可是,鲁森尧的大吼大叫声隔著薄薄的 板壁传了过来,尖锐的刺进豌豆花的耳鼓: 

  “玉兰小婊子!你给我滚过来!躲什么躲?我又不会吃了你!”嘶啦的一声,显然玉 兰的衣服又被撕开了,那些日子,玉兰很少有一件没被撕破的衣服,弄得玉兰每天都在缝 缝补补。“玉兰,又不是黄花闺女,你装什么蒜!过来!过——来!”不知道鲁森尧有了 什么举动,豌豆花听到玉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哀求的嚷著: 

  “哎哟!你弄痛我!你饶了我吧!” 

  “饶了你?我为什么要饶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想念著你那个死鬼丈 夫,他有多好?他比我壮吗?比我强吗?看著我!不许转开头去……你……他妈的贱货! ” 

  “啪”的一声,玉兰又挨耳光了。接著,是酒瓶“哐啷啷”被砸碎在柜台上,和玉兰 一声凄厉的惨叫。豌豆花毛骨悚然。他要杀了妈妈了!豌豆花就曾亲眼目睹过鲁森尧用玻 璃碎片威胁要割断玉兰的喉咙。再也忍不住,她从卧室中奔出去,嘴里恐惧的喊著:“妈 妈!妈妈!”一进店面,她就看到一幅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玉兰半裸著,一件衬衫从领 口一直撕开到腰际,因而,她那丰满的胸部完全袒露。她跪在地上,左边乳房上插著一片 玻璃碎片,血并不多,却已染红了破裂的衣衫。而鲁森尧还捏著打碎的半截酒瓶,扯著玉 兰的长发,正准备要把那尖锐的半截酒瓶刺进玉兰另一边乳房里去。他嘴里暴戾的大嚷著 : 

  “你说!你还爱不爱你那个死鬼丈夫?你心里还有没有那个死鬼丈夫?你说!你说! ” 

  玉兰哀号著。闪躲著那半截酒瓶,一绺头发几乎被连根拔下。但是,她就死也不说她 不想或不爱杨腾的话。鲁森尧眼睛血红,满身酒气,他越骂越怒,终于拿著半截酒瓶就往 玉兰身子里刺进去,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儿,豌豆花扑奔过来,亡命的抱住了鲁森尧的腿 ,用力推过去。鲁森尧已经醉得七倒八歪,被这一推,站立不稳,就直摔到地上,而他手 里那半截酒瓶,也跟著跌到地上,砸成了碎片。 

  鲁森尧这下子怒火中烧,几乎要发狂了。他抓住豌豆花的头发,把她整个身子拎了起 来,就往那些碎玻璃上揿下去。豌豆花只觉得大腿上一连尖锐的刺痛,无数玻璃碎片都刺 进她那只穿著件薄布裤子的腿里,白裤子迅速的染红了。玉兰狂哭著扑过来,伸手去抢救 她,嘴里哀号著:“豌豆花!叫你不要出来!叫你不要出来!” 

  “啊哈!”鲁森尧怪叫连连:“你们母女倒是一条心啊!好!玉兰小婊子,你心痛她 ,我就来修理她!她是你那死鬼丈夫的心肝宝贝吧!”说著,他打开五金店的抽屉,找出 一捆粗麻绳,把那受了伤、还流著血的豌豆花双手双脚都反剪在身后,绑了个密密麻麻。 玉兰伸著手,哭叫著喊: 

  “不要伤了她!求你不要伤了她!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她哭倒在地上。“ 不要绑她了!她在流血了!不要……不要……不要……”她泣不成声。 

  屋顶上有个铁钩,勾著一个竹篮,里面装的是一些农业用具,小铁锹、小钉锤……之 类的杂物。鲁森尧把竹篮拿了下来,把豌豆花背朝上,脸朝下的挂了上去。豌豆花的头开 始发晕,血液倒流的结果,脸涨得通红,她咬紧牙关,不叫,不哭,不讨饶。玉兰完全崩 溃了。她跪著膝行到鲁森尧面前,双手拜神般阖在胸前。然后,她开始昏乱的对他磕头, 不住的磕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响,撞得额头红肿起来。 

  “说!”鲁森尧继续大叫著:“你还爱你那个死鬼丈夫吗?你还想那个死鬼丈夫吗? ……” 

  “不爱,不爱,不爱,不爱,不爱……”玉兰一迭连声的吐出来,磕头如捣蒜。“不 想,不想,不想,不想……” 

  “说!”鲁森尧得意的、胜利的叫著:“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说!说呀!说!” 他一脚对那跪在地上的玉兰踢过去。“不说吗?不肯说吗?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 一转,豌豆花悬在那儿车轱辘似的打起转来,绳子深陷进她的手腕和脚踝的肌肉里。“啊 ……”玉兰悲鸣,终于撕裂般的嚷了起来:“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 ” 

  这是一连串“酷刑”的“开始”。 

  从此,豌豆花是经常被吊在铁钩上了,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了。鲁森尧以虐待豌豆花 来惩罚玉兰对杨腾的爱。玉兰已经怕了他了,怕得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鲁森尧是北方 人,虽然住在乌日这种地方,也不会说几句台语,于是,全家都不敢说台语。好在杨腾是 外省人,玉兰早就熟悉了国语,事实上,豌豆花和她父亲,一直都是国语和台语混著说的 。

  豌豆花虽然十天有九天带著伤,虽然要洗衣做事带弟弟妹妹,但是,她那种天生的高 贵气质始终不变。她的皮肤永远白嫩,太阳晒过后就变红,红色褪了又转为白皙。她的眼 睛永远黑白分明,眉清而目秀。这种“气质”使鲁森尧非常恼怒,他总在她身上看到杨腾 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就恨杨腾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从未见过杨腾。他常拍打著桌子 凳子怪吼怪叫:“为什么我姓鲁的该这么倒霉!帮那个姓杨的死鬼养儿育女,是我前辈子 欠了他的债吗?” 

  玉兰从不敢说,鲁森尧并没有出什么力来养豌豆花姐弟。嫁到鲁家后,玉兰的抚恤金 陆续都拿出来用了。而小五金店原来生意并不好,但是,自从玉兰嫁进来,这两条街的乡 民几乎都知道鲁森尧纵酒殴妻,又虐待几个孩子,由于同情,大家反而都来照顾这家店了 。乌日乡是淳朴的,大家都有中国人“明哲保身”的哲学,不敢去干涉别人的家务事,但 也不忍看著玉兰母子四个衣食不周,所以,小店的生意反而兴旺起来了,尤其是当玉兰在 店里照顾的时候。鲁森尧眼见小店站住了脚,他也落得轻松,逐渐的,看店卖东西都成了 玉兰的事,他整天就东晃西晃,酗酒买醉,随时发作一下他那“惊天动地”的“丈夫气概 ”。 

  这年夏天,对豌豆花来说,在无数的灾难中,倒也有件大大的“喜悦”。原来,豌豆 花早已到了学龄了。乡公所来通知豌豆花要受义务教育的时候,曾被鲁森尧暴跳如雷的痛 骂了出去。豌豆花虽小,在家里已变得很重要了,由于玉兰要看店,许多家务就落在豌豆 花身上,她要煮饭、洗衣、清扫房间,还要帮著母亲卖东西。“讨债鬼”彷佛是来“还债 ”的。鲁森尧无意于让豌豆花每天耽误半天时间去念什么鬼书,而让家里的工作没人做。 本来,乡下孩子念书不念书也没个准的。可是,这些年来,义务教育推行得非常彻底,连 山区的山地里都建设起国民小学来了。而且,那个被鲁森尧赶出去的乡公所职员却较真了 。他调查下来,孩子姓杨,鲁森尧并没有办收养手续,连“监护人”的资格都没有。于是 ,乡公所办了一纸公文给鲁森尧,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碍义务教育的推行。鲁森尧不认 识几个字,可是,对于“衙门里”盖著官印的公文封却有种莫名的敬畏,他弄不懂法律, 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 

  于是,豌豆花进了当地的国民小学。 

  忽然间,豌豆花像是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带著七彩光华的绚丽世界。她的心 灵一下子就打开了,惊喜的发现了文字的奥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遗留 在她血液中的“智慧”在一瞬间复苏,而“求知欲”就像大海般的把她淹没了。她开始疯 狂的喜爱起书本来,小学里的老师从没见过比她更用功更进步神速的孩子,她以别的学童 三倍的速度,“吞咽”著老师们给她的教育。她像一个无底的大口袋,把所有的文字都装 进那口袋里,再飞快的咀嚼和吸收。这孩子使全校的老师都为之“著迷”,小学一年级, 她是全校的第一名。有位老师说过,杨小亭——在学校里,她总算有名有姓了—— 

  让这位老师了解了什么叫“冰雪聪明”,那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事实上,一年级的 课上完以后,豌豆花已经有了三年级的功力,尤其是国文方面,她不止能造句,同时,也 会写出简短的、动人的文章了。可是,豌豆花的“念书”是念得相当可怜的。 

  她经常带著满身的伤痕来上课,这些伤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个小手都又 青又紫又红又肿,半个月都无法握笔。另一次,她的手臂瘀血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两星期 都不能上运动课。而最严重的一次,她请了三天假没上课,当她来上课时,她的一只手腕 肿胀得变了形,校医立刻给她照X光,发现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个月石膏才痊愈。也由 于这次骨折,他们检查了孩子全身,惊愕的发现她浑身伤痕累累,从鞭痕、刀伤、勒伤, 到灼伤……几乎都有。而且,有些伤口都已发炎了。 

  学校里推派了一位女老师,姓朱,去做“家庭访问”。朱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未久 ,涉世不深。到了鲁家,几句话一说,就被鲁森尧的一顿大吼大叫给吓了出来: 

  “你们当老师的,教孩子念书就得了,至于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里淘气闯祸 ,我不管她谁管她!你不在学校里教书,来我家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当我的老师不成!豌 豆花姓她家的杨,吃我鲁家的饭,算她那小王八蛋走运!我姓鲁的已经够倒霉了,养了一 大堆小王八蛋,你不让我管教他们,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养,你 去管,你去教……”朱老师逃出了鲁家,始终没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么。 但她发誓不再去鲁家,师范学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却没教她如何教“家长”。 

  朱老师的“拜访”,使豌豆花三天没上课。她又被倒吊在铁钩上,用皮带狠抽了一顿 ,抽得两条大腿上全是血痕。当她再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她以一副坚忍的、沉静的、让人 看著都心痛的温柔,对朱老师、校长、训导主任等说: 

  “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欢好喜欢到学校里来念书,如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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