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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金盏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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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飞快的抬起头来,眼睛闪亮。 
  “你不觉得我好笨好笨吗?”她问。 
  “你一点也不笨,”她诚恳的说:“你有思想,有见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么会笨?”她深思的沉吟著:“或者你是太聪明了,我们的教育不适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教育。”她也下意识的去抚摩那朵小红花。忽然间,她觉得纤纤就像一朵娇嫩的小花,它是为自己而开的,并不是为了欣赏它的人类而开。有人欣赏它,它也开花,没人欣赏它,它还是要开花。“纤纤,”她柔声叫:“你很想念大学吗?” 
  纤纤不语。“告诉我!”纤纤很轻微的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为了爸爸呀!”她低叹著说。“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么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怎么会有我这样的笨女儿!”她抬起头来,忽然惊呼了一声:“噢,他来了!” 
  佩吟一惊。“谁来了?”“爸爸呀!”她望著佩吟的身后。 
  佩吟不自禁的回过身子,于是,她一眼看到赵自耕,正穿过竹林和草地,对她们大踏步而来。他仍然穿得很讲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装笔挺。那白衬衫的领子雪白,两条腿修长,裤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的从草地上站起来了,这是大白天里,她第一次见到赵自耕,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不像晚上灯光下那样年轻了;他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唇边也有。但是,奇怪,这些皱纹并没有使他看起来苍老,反而多了一种成熟的、儒雅的、哲学家式的韵味。“噢,”他愉快的微笑著,注视著她们,用手习惯性的推了推眼镜。“你们选了很好的一个地方来念书。可是,太阳已经越来越大了,你们不热吗?”“不热,”纤纤也站了起来,她长裙曳地,倩影娉婷。对父亲温柔的微笑著。“我打断你们的功课了吗?”赵自耕望著地上散落的书籍。很快的对那些书扫了一眼:高中国文课本、四书、模拟试题、国学常识……。佩吟没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吟了一下,忽然说: 
  “纤纤,我们今天也念够了,你把那些书收拾好,进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谈谈。” 
  赵自耕有些惊奇,他愕然的望著佩吟,说: 
  “你是未卜先知吗?”“怎么?”“你知道我正有这个意思——想和你谈谈。” 
  佩吟笑了。“算我未卜先知吧!”她含糊的说,望著纤纤。 
  纤纤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书,黑小子也跑过来帮忙,衔著书本递给她,纤纤笑了。抱著书本,她把属于佩吟的交给了佩吟,又对她很快的看了一眼,又对父亲很快的看了一眼,显然,她明白他们的谈话题目一定与自己有关,因而,她微微有些不安。可是,她一句活也没说,就顺从的带著黑小子走开了。目送纤纤的影子消失在竹林里的小径上,佩吟说: 
  “你有个很好的女儿。” 
  “是吗?”赵自耕问,颇有深意的。“我们边走边谈,怎么样?我已经通知了吴妈,多烧两个菜,留你吃午饭,你知道,已经快十二点了。” 
  佩吟无可无不可的往前走去,他们顺著那花园里的小径,向前无目的的走著,四周花木扶疏,扑鼻而来的,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还杂著一缕抱穗兰的清香。这花园里起码有五十种不同的植物,佩吟想著,下意识的浏览著身边的花木。“你要和我谈什么?”赵自耕忽然问。 
  “谈你要和我谈的事。”佩吟很快的说。 
  赵自耕凝视她,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反应很快?”他说:“你不该当教员,如果你学法律,一定是个很好的律师。” 
  佩吟微笑了一下。“我想,你并不要谈我的反应问题,”她说,收住了笑,她立即把话题拉入了正轨,“你是不是想问我,纤纤的进度如何?再有两个月就联考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对她考大学有几分把握?”赵自耕微微一怔。“好吧!”他勉强的笑了笑,“你已经代我问了问题了,你就再答覆问题吧。”佩吟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停在赵自耕脸上,她很深刻的看他,看得仔细而凝注,然后,她慢吞吞的说: 
  “你为什么要勉强她考大学?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为什么要勉强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什么?”他一惊,站住了,盯著她。“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他问,有些恼怒。“你是说,她的程度差极了,根本考不上大学,你给她的补习也白补了?”“她的程度并不差,但是,我的补习确实白补了。”她说,也站住了,他们停在竹林边上。“赵先生,你了解你的女儿吗?” 
  “我当然了解!”赵自耕很快的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她很笨,我必须告诉你,她的智商相当高……” 
  “不不不!你完全误会!”佩吟打断了他:“她是很聪明的,不止聪明,而且充满了灵性,她善良、纯洁、温柔而可爱。我在国中教书,我也有许多女学生,说真话,我从没见过像纤纤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她简直……简直让我迷惑,坦白说,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迷住了。” 
  “谢谢你的赞美,”赵自耕审视她,那多疑的本性显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著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是真心话。”“那么,为什么你认为她考不上大学?” 
  “因为她根本不想念大学!” 
  “不可能,我和她谈过……” 
  “是谈?还是命令?”佩吟尖锐的问:“你知道吗?赵先生,你的谈话中常常不自觉的带著命令意味,你以为你是和她‘谈’,事实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顺了,她对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连一点儿反抗你的念头都不敢有。虽然她不爱读书,她仍然为你去读,虽然她不想考大学,她仍然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却要为你去放弃自我……” 
  “你在指责我吗?”赵自耕冷冷的问。 
  “不敢。”“不敢?你已经敢了,却说不敢?你几乎在给我定罪,好像我在对那孩子精神虐待……” 
  “许多时候,爱,就是一种精神虐待!” 
  “哦?”赵自耕挑起了眉毛,镜片后的眼光闪烁著,有些阴险,有些愠怒。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涵养和修养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侧著头,似乎在运用著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学,这个命令总不是出于恶意吧?有恶意吗?你说!”“没有,当然没有。”“这和她的程度也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是吗?” 
  “是的。”“你说她很聪明?”“是。”“你说她为我而读书?” 
  “是。”“既然她又聪明,又读了书,为什么你说你的补习白补了?这么说来,问题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抬起头,定定的看著赵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闪动著睫毛,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自耕困惑的问。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台湾最有名的律师抬杠!”她笑著说,继续往前走去,顺手扯了一片竹叶,她撕扯著那竹叶,说:“我说不过你。我无法让你了解,纤纤对课文不能吸收,因为她的聪明才智跟课本绝缘,她即使很努力的读,她也记不住那些东西。” 
  “那么,她的聪明才智和什么有缘呢?”“我不知道。”佩吟困惑的蹙起眉梢。“我还没找出来,或者音乐,或者艺术,或者某种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须明白,米盖朗基罗也没念过大学!” 
  “我可以肯定,纤纤绝不是米盖朗基罗!”赵自耕的语气坚定而有力。佩吟再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一定要她念大学?”她问。 
  “增加她的知识呀,我不希望她永远这样天真,这样娇嫩,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她要长大,她要学习!” 
  “你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 
  “像你!”他冲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皱著眉头,她惊愕的望著他。 
  “像我?”她哑声说:“像我有什么好?” 
  “你独立,你坚强,你懂很多东西,你能言善道,你反应敏捷,你能举一而反三……” 
  “你错了。”她幽幽的接口:“这些东西都不是大学里学来的,是生活中学来的,甚至于,是苦难中学来的,是打击和折磨中学来的……”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穿过竹林,深黝黝的落在一个不知何处的虚无里。“你不要让纤纤像我,永远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纯,你该让她这样过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好,童话世界总比成人的世界美丽……”她眼中轻轻的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的声音诚恳而真挚,喑哑而深沉。“不要!赵先生,永远不要让纤纤像我,你该珍惜她的纯真和欢乐。” 
  赵自耕注视著面前这张脸,第一次,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苦难、哀愁、落寞……和热情,那么善良的热情,那么丰富的热情,那么痛苦的热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样爱护纤纤,他却明白。他不愿再辩论这问题,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心中竟悸动著一抹酸楚,一抹怜惜,一抹难解的温存,他用胳膊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肩,轻轻的把她带往屋子的方向。他柔声的、低沉的说:“我们不谈这问题了,进屋里去吧!你该——好好的吃一顿,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来我家吃饭,我要——吴妈把你喂胖一点!”她没有拒绝。眉梢轻锁,眼光迷蒙,她被动的,神思恍惚的,被催眠似的,跟著他走向那小小白宫。 





  “佩华!佩华!佩华!……” 
  又是清晨时分,一阵凄厉的呼唤声把佩吟从梦中惊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的打开那由日式拉门改建过的房门,直冲到母亲房里去。韩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著眼睛,双手痉挛的抓著床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唤著: 
  “佩华,你来呀,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呀!佩华!佩华,儿子,你过来,你过来呀……” 
  佩吟毫不犹疑的冲到床边,双手抓住了母亲的手,紧握著她,摇撼著她,一叠连声的喊: 
  “妈!妈!妈!醒一醒,妈妈!我在这儿!你怎样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吧!妈……” 
  韩太太深深的颤栗了一下,似乎忽然从一个梦中惊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时间,她好像认不出佩吟是谁,只是眼光发直的,定定的看著佩吟。佩吟用手臂轻轻的环抱住母亲的肩,试著要她躺回床上去。 
  “妈,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吧!” 
  韩太太用手推开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脑筋清楚的说。“是呀!”佩吟应著,心底却有些发冷,经验告诉她,母亲越“冷静”的时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里做什么?”韩太太问,在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恶梦,”佩吟低声解释,“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我就进来了。”“我说了什么梦话?”韩太太追问。 
  “你……”佩吟不愿讲出佩华的名字,就飞快的摇摇头。勉强的笑了笑。“我也没听清楚。”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看到佩华吗?” 
  完了!又开始了!佩吟怔了怔。 
  “没,没有。”她嗫嚅著。“没,没看到。”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韩太太锐利的问:“你做贼心虚是不是?你把佩华赶走了,是不是?你从小就看佩华不顺眼,你嫉妒他,因为他是男孩子,因为他功课比你好,因为他总拿奖状,年年考第一,因为我比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妈,妈,”佩吟痛苦的、虚弱的应著,明知母亲是病中的胡言乱语,仍然忍不住要为自己辩护。只因为母亲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会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欢他。没有人会不喜欢佩华的,他那么优秀,又那么漂亮!”她沉痛的、挣扎的说著。 
  “那么,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妈——”她拉长声音,痛苦的低唤著。 
  “说呀!”韩太太紧盯著她:“你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门边,一个声音忽然清楚的响了起来。佩吟回头,就一眼看到父亲正走了进来,他白发萧萧的头庄严的竖在那儿,眼光却十分温柔而怜恤的停在韩太太身上。“佩华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遍几万遍,佩华死了!” 
  “死了?”韩太太浑身颤抖,眼光发直:“死了?佩华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你们……锯开了他,锯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她凄厉的惨叫:“你们谋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你们杀了他,杀了他……”她的声音恐怖的飘荡在夜色里。 
  韩永修直扑过来,用手蒙住韩太太的嘴,以免她惊醒左右邻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声说: 
  “不要叫!素洁,你听清楚,佩华死于骨癌,钟大夫锯掉他一条腿,是想挽救他的命,医生没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经尽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认了吧!别再折磨佩吟了,我们虽然失去一个儿子,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呀!你怪佩吟,是毫无道理的,毫无道理的。佩吟怎能对佩华的死负责任呢?”韩太太挣开了韩永修的掌握,狂叫著: 
  “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为我疼佩华,她就嫉妒他……”“不要叫!”韩永修又去堵她的嘴。“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偏心,反而怪罪于佩吟呀!佩吟从没有嫉妒过佩华!她爱他,和我们一样爱他……哎哟!”韩永修大叫:“你怎么咬人?松口!素洁,你真疯了?” 
  佩吟冲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经满面泪水。她流泪,是因为父亲那几句话,从小,父亲就很少向她表示自己的爱,他严肃而正直,总好像和儿女有层距离。可是,他却在这节骨眼里说出了对她的爱,对她的怜惜。这,比母亲那神经质的责备和冤枉更打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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