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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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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河沟那边是一片庄稼地;日头浮在庄稼上;风一动;有荡碎阳光的声音传过来。打远处看;一只草兔伐着草皮往山上跑;王广茂揪起屁股往山上撵;一转眼;草兔不见了;人;站到了山脊上。王广茂在山脊上歇下来;喘着气向远处望;能看到远处有三个山弯子;每一个山弯子里搂着一个村庄;依次是暴店、张庄、草坊。三个山弯子里都有日本人驻守;王广茂的心里产生出了情景:霎时;想象出那碉堡很像一个马桶一样竖在村中央。 
  王广茂来山上抓草兔;他婆娘生了娃;不是一个;是一双;龙凤胎。按说是大喜;可婆娘奶水不足;村庄里的鸡都被日本人抓没了;老一些的人要他上山抓草兔;给婆娘下奶。 
  秋天雨水足;灌木长得阴气旺;王广茂蹲下时闭着气;瞅着河沟对面的庄稼地;想着哪个地方有动静;他好窜下去;一个蹦子蹦过去。 
  阴气被阳光搅得稠稠的;王广茂看到一个地方有动静闪了一下;不是山下;是他的左前方;他知道是他刚刚撵着的那个;他跳了个蹦子探进去;抓得一巴掌大的;什么也不是;一只地老鼠;没啥做的;闲窜灌木丛;玩。 
  坐在山脊上观察有兔出没的当下里;天空有一架飞机拖着烟“嚓嚓嚓”越过王广茂的头顶;王广茂用手捧了额头深吸一口气歪着脖子看;听得落到了山背后的飞机“轰”的一声:那飞机想是撞成了一堆碎末子。 
  王广茂的心里激动了一下;站了起来扭转身子看;心中像是有一只草兔在跳;他的腿有些发酥;想往山脊高处爬。他的一双儿女一来;就要往大里长了;应该有个好耍子;飞机上有好耍子没有;他不知道;但是;他就想着应该有好耍子;怎么说飞机也是西洋人的东西。打了几年仗;还没有见过有飞机落下来;倒是拣过炮壳烂弹头什么的。阴暗的林中;众多树木蔽掩;他揉揉酥软的腿;瞅着豁亮地方揪出力气要抬脚走人;看到天空有一个很大的猪尿脬降下来;降到山下河沟边的玉茭地里。太阳光把猪尿脬下拴着的一个人反射到了半山腰子上;着实吓了王广茂一跳。他看到那个人不是人;脸长得和猴子脸一样;那鼻子尖得能勾到下巴颏上。 
  王广茂不抓草兔了;往山下跑;跑的动作比受了惊吓的草兔还快;是往自己的窑洞里跑。 
  
  炕上坐月子的倪月月正抱着娃哄吃妈妈穗;奶水不足;一个娃含着妈妈穗儿扯长了又缩回来;另一个没扯上的娃开始哭;一个接一个哭;妈穗穗被吸得像两个咸腌了的白萝卜;倪月月脸上忍着疼;神情悲戚。 
  王广茂跑进屋子里时;脸上挂黄;是吓出的黄脸;看着炕上的婆娘比划着说:“看到怪了;不得了;真怪;真真那怪;真真长毛怪;从没有见过!从天上落下来;拽着一个大大的;大大的猪尿脬;我是实打实看见了!” 
  王广茂干瘦;松柴一样轻贱的身骨;因为怕;额上渗出一层滚圆的汗珠;身后门扇拍进来三四只绿头苍蝇;嘤嘤盘旋在头顶;他抬手扰乱了一下;绿头苍蝇飞起来;他探前抓了一把;用劲甩在了地上;嘴启开一条缝隙;“日你娘!你也来凑热闹;我要你跟着乱!” 
  倪月月不想听他嚼舌根;自己的汉们;话多得失了真性情;她揉着被娃吸得空空的妈穗子;抬了头瞅了他一眼;恶气地说:“怪?咋没见吃了你!” 
  王广茂心神不定地看着窗外;捏着嗓子说:“落在了咱的玉茭地;一大片玉茭伏倒啦;可不敢一个人去看;先跑回来了。” 
  一双儿女的哭声;此起彼伏;王广茂突然真正地害怕起来;他觉得有大祸要降临到马村了;他渴望有人能信他;他走近一双儿女拍了两下;看到婆娘脸上流下来的泪蛋蛋;想帮她抹一下;倪月月抬起胳臂挡了过去。 
  穷人家添人进口;战争把仅有的一丝幸福都抹掉了。 
  王广茂紧张地盘算着;该向谁说?他不由想到维持会长马宝贵。马宝贵是两面三刀的人物;村里人都知道他一面和日本人打得火热;一面和八路军也打得火热;不管他和哪边打得火热;他是维持治安的头儿;也算是一个有些威信的人。 
  王广茂调转屁股要往外走;倪月月在炕上喊: 
  “娃和闺女可是你下的种;就算抓不来草兔;也出去借几瓢白面来;好打了糊喂;借不来白面借来米也成;妖了怪了的;肩膀扛着嘴;胡说个甚!” 
  王广茂停下迈出的腿;回话说:“那怪;把河沟边玉茭都祸害了;眼前咱的地要紧;得找人捉了那怪!” 
  倪月月生出恶气;不再看王广茂。窗外满地阳光;蓝得令人心痛的天;村庄里静悄悄的;静;堆了一街道;仿佛窑前堆得高起的土方;把一对儿女的哭按在了窑掌。 
  小村不大;十几户人;马姓多;叫了马村。好在村小;没日本人驻守;好在她生下孩子到现在;还没有打过仗;只是不时听得山那头有骚扰;日子虽然过得洗水丁当;倒也平静。生了娃;不是添福倒添了祸;倪月月还想着说几句重话给自己的男人听;院子里的脚步声;早空旷得没有影儿了。 
  
  二 
  
  王广茂走近马村南口子马宝贵的家;屋子前脸儿挂砖;能挂砖的屋子叫“砖抱房”;是马宝贵祖上留下来的;在马村算是中不溜儿靠前的房。马宝贵祖上是走驮道的;给外村老财开的油坊驮油饼下山东;小有富裕;赚下的钱先是挂了屋子前的墙砖;屋后的墙是泥坯打起来;钱不够等不得修;当家的就死在了山东。马村人不叫马宝贵名字;叫他马维持;因为他被日本人任命“维持会长”;叫“马维持会长”有些绕口;也有叫“马会长”的。王广茂就叫两字;“维持”。 
  王广茂知道自家不如人家的屋;前后土坯;不是屋是窑;黄土崖下掘的土窑窟窿。祖上没能耐;没赚下一砖一瓦;王广茂原来觉得在一个村里;吃一样的饭;做一样的事;人家住屋;自己只能住窑;人家当“维持”;自己平头百姓一个;真有点儿不平等;只到自己婆娘月月养了龙凤胎;他一下子觉得;啥富啥贵也没有自己婆娘的肚子富贵;吃一样的饭;做一样的事;自己的能耐;就比别人大;人前人后;也常有了高看自己的心况儿;敢和马维持眉头高低望上两眼;叫板几句。 
  见了马宝贵;王广茂急切地说: 
  “说个怕事儿;维持;我看到怪了;落在我玉茭地里;那怪和当地人不一样;和日本人不一样;满脸黄毛;日头照得金黄;拽着个猪尿脬下来;是从天上落下的。” 
  马宝贵下意识地停顿一下;拉住他的手;“真的?” 
  王广茂说:“哪有假话;我上山抓草兔;没成;怕是给那怪抓了;要不然;不找你维持。” 
  马宝贵下意识地缩了缩头;用袖管抹一抹嘴角上的饭茬子;他也听到飞机越过头顶的声响;以为是日本人的;没有想到不是;慌忙把院子里木篱笆拴上;拉起王广茂走到院角的茅厕;张望一下屋子和四周;瞅见婆娘正忙事儿;就急忙让王广茂进去;两个人脸对脸蹲下。茅厕里的秋蝇子舞绕绕地乱飞;两个大男人在茅梁上;一边蹲一边拉话。 
  婆娘在屋子里;看见两个人晃进了茅厕;半天却不见有身子立起来;心里奇怪;不解小手;解大手?哪见过两个汉们一起骑茅梁!她冲茅厕这边厢喊过话来: 
  “咋的?协商好了草厕里一起下蛆?” 
  茅厕里;马宝贵站起来看了外面说:“忙着呢;肠干!” 
  马宝贵让王广茂继续说;说具体点。王广茂蹲得腿麻了;有些不好意思;“咱不能出去说?这地方臭烘烘的;弄甚呢?” 
  马宝贵说:“不得劲;就脱裤子蹲下;这是大事;日本人知道了要掉脑袋。” 
  王广茂稀罕地说:“你还怕日本人?维持;咱不去抓那个怪?毁了我三亩玉茭;要是你不帮我;想着通知日本人来抓;我不怕掉脑袋。” 
  马宝贵翻了他一眼说:“日你娘!睁眼说瞎话;日本人是你干大!” 
  王广茂要往起站;语音提高了说:“啥;没听清楚;维持;再说一遍日本人是你干大?!” 
  马宝贵拽了他一把说:“知道你嘴上不吃亏;好了;现在就拿了锄头去弄人;见了村上的人;咱啥话也别说;知道不?说漏嘴要惹事!不想养活你的双生娃了?你就说;地是你的地;要么你别找我!” 
  王广茂哪有胆告诉日本人;他是诈马宝贵;都说马宝贵这人有能耐;八面玲珑;关键时刻他就想诈马宝贵;维持会长也不是白当;看你怎么维持这个怪!反正自家有一双龙凤胎仗着;他说话底气就冲;啥都不怕;马宝贵到现在;他婆娘都没有养出个带锤锤的;就一个丫头片子。 
  说话当间;两个人站起了身子;马宝贵要王广茂先走;自己安顿一下婆娘就相跟着。俩人说定在王广茂的窑垴上碰面;一起去河沟边上的玉茭地。 
  王广茂起身;看到马宝贵的婆娘疑惑地往这边望;笑了下说:“呵呵;就是肠干;干得厉害。”转眼走得没影了。 
  婆娘说:“只见过两个婆娘骑茅梁;没见过两个汉们骑;一块儿拉铁蛋呢!” 
  马宝贵说:“你没见过的多了;皇帝骑茅梁还有太监记录;见过没有?我出去办个事;晚夕回来。” 
  婆娘没话;看着马宝贵出了篱笆大门。 
  出了大门绕了个圈子;没看到四周有人;拐上窑顶见了王广茂;两个人只走小路。马宝贵说;落下来的是美国飞行员;肯定是炸了五十里外苗庄日本人的碉堡;被日本小钢炮击中;滑行到这里;怕是舍了飞机跳伞了。王广茂才知道;这猪尿脬叫降落伞。王广茂几分紧张;几分激动;又几分胆怯;走路的脚步加快几分。心里琢磨;怎么把这个美国人拿下;还惦记那个降落伞;那是好布做的;两个尿炕娃把炕上的泥皮濡得泛潮;可以用来铺炕;隔潮。 
  他们站到高处;往河沟地当央看;倒伏的玉茭旁;玉茭秆子在动;人还藏在里面。两个人商量着怎么弄;马宝贵决定从玉茭地东西两个角往里走;包围里面;好捉住他。于是两个人散开;拿了种地家伙往里搜;马宝贵喊:“里面的美国朋友听了;咱来救你;别怕;你从玉茭往出走;咱都是老百姓;不管天上来地下来;你来咱马村;就是客;胆大大地出来!” 
  王广茂有些紧张;想早早看到美国飞行员;毕竟是帮助中国人打日本的;又是长了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样样。他不顾附近的马宝贵;急忙往里插;人走得急;玉茭叶子弄得哗啦啦响;突然脚前一棵玉茭“当”一声跳了起来;迎面打到了他的脸上;玉茭叶子粗厉粝的;把脸打得麻酥;他莫名其妙地停下来;还要往前走;被绕着赶来的马宝贵拽了一把。 
  马宝贵说:“你找死啊;还走!” 
  王广茂说:“不走;怎么逮得住人家。” 
  马宝贵说:“人家有枪;放枪弹了;你聋了?” 
  王广茂说:“我说呢;玉茭咋就长腿脚了。” 
  马宝贵说:“快退回来;救不成他;咱都没命了。” 
  王广茂的心这下子才知道害怕了;想到炕上躺着娃;月月蜡黄的脸;“哎吆”了一声;屁股重重坐在了地上。 
  马宝贵说:“你起来啊;咋说瘫就瘫下了?” 
  王广茂仰着细脖子说:“维持;我差一点没命了?” 
  马宝贵:“差半点你也还活着;快起来;商量个对策。” 
  王广茂说:“要真要了我的命;我娃娃咋往大长啊!” 
  马宝贵说:“坐着吧;我往回返了。你坐着;娃娃们就往大里长了!” 
  王广茂立马站起来;几步走到了马宝贵前头;他害怕枪弹射出来;就算是射出来;身后也有个垫背的。走出玉茭地;阳光照得脸上泛金;是吓出的后怕。 
  马宝贵说:“要是他真想要你小命;怕是早见阎王了;他不让咱近他;明白吗?他也怕!” 
  王广茂说:“玉茭秆子整棵儿落在我脸上;没有想到是放枪弹。” 
  马宝贵白了他一眼说:“闭了嘴!有话就不能想着说;别抢话!” 
  马宝贵知道;这年月各种形状的人多;八路军;日本人;国民党;游击队;咱什么也不是;美国人弄不清咱是普通百姓;所以才怕。怕咱有枪;枪子不长眼;咱偏偏就没枪!他不知道;怎告诉他咱没有枪呢? 
  王广茂说:“告诉他;还能不懂话!” 
  马宝贵说:“美国和咱不说一样话;喊过了;可咱说是地方话;怕难听懂。” 
  王广茂说:“多喊几遍;一字一字喊;再聋也听得懂。” 
  马宝贵说:“嘿嘿;半个字半个字喊;也不见得听懂!” 
  王广茂有些委屈;突然想哭;鼻头酸了一下;他自己也奇怪;一个大男人哭啥子呢;命还在。 
  马宝贵说:“这事情还得快办;不能等据点里的小日本来;他们正在山后看撞碎的飞机吧;要是找过来;咱和他的命都得丢!” 
  王广茂说:“维持;这事儿作难了;真正作难了。” 
  马宝贵说:“作难也得想!你想想?” 
  王广茂急忙插话说:“嘴啃不出响来;他长了两只手。” 
  马宝贵不看他;“谁个不知道;要你来说。” 
  王广茂抢着说:“举了手进去;他看见了;知道没有枪!” 
  马宝贵说:“玉茭秆挡着看不见;玉茭秆比人高;你举手;他以为玉茭秀了天花。” 
  两个人沉默了。 
  对面河沟里的水流得哗哗响;几只蛤蟆叫着;太阳斑斑驳驳泻了一河;风很细;粗糙的云在远山那边盘旋。王广茂看到一只蛤蟆浑身发绿;腮帮子鼓着一个泡;叫声呱呱呱;一河蛤蟆跟着开始呱呱呱叫。 
  王广茂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哑然笑了。 
  马宝贵说:“笑甚呢?节骨眼儿上;要不回村吧;你在这里败事有余。” 
  王广茂吐了一口唾沫;“下看人!你说美国人肯定不是聋子;咱就空着手;拍着响往里走;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呱呱响;听了他能不知道啥意思?” 
  马宝贵咧开嘴笑了;给王广茂一拳头;“怪不得能种下一对龙凤胎;你日能呢。” 
  俩人就拍了手;往玉茭地深处走。 
  巴掌拍响时;河沟里的蛤蟆就不叫了;四下里的拍巴掌声合围着;走到了玉茭地的深处。 
  站在美国大兵面前;王广茂发现他的个子要高自己一头;浑身是很厚的衣裳;同自己的土布衣裳不一样;阳光照出这衣裳像出油一样光滑。王广茂稀罕着;光顾了张嘴咽唾沫。马宝贵也张着嘴;自己平常见日本人;都说几句“吆西”;哈腰弓着脊梁;现在见美国兵;连“吆西”都不敢说;哈着嘴;没话。 
  王广茂知道马宝贵是被西洋景吓癔症了;他伸开十指;迎着美国兵的脸;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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