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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2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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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跟葡萄嘱咐过,谁来拿东西搬家具,让搬让拿,甭出头露面,甭说二蛋话招人生气。嘱咐完了,他就被拖了出去,头上给按上一顶尖尖的纸糊帽子,手里叫拿上一面锣。他走得好好的,后面还总有手伸上来推他,一推一个踉跄。他不叫葡萄出头露面,其实是怕她看见他给人弄成个丑角儿。第二天丑角儿就更丑,他脖上给套了条老粗的绳,让人一扯一扯地往史屯街上走。 
  葡萄坐在磨棚里。来人搬东西也不会来这儿搬磨盘。这儿清静。从关着的门缝里,她能看见一院子的腿。那些腿挤过去挤过来,挤成正月十五灯会了。她只抱着自己几身衣裳和孙二大两身衣裳,再咋也不能叫他们穿自身的皮肉吧?再看一会,见人腿里有了两头骡子一头牛的腿了。老驴没人要,在棚里扯开嗓子“啊呵啊呵”地叫。 
  椅子腿、桌子腿,跟着人腿也走了。连那桌腿看着都喜洋洋的,颠颠儿地从大院里走过去。要不是二大嘱咐她,葡萄这会儿是想和大家一块热闹的。和大伙儿一块弄个梆子唱唱,弄个社火办办,有多美。管他是热闹什么,史屯的人和周围五十个村子一样,就好热闹。一有热闹,哪怕是死人发丧的热闹,大家都美着哩。葡萄也好热闹,一热闹起来就忘了是热闹什么。她抱着两个包袱,盘腿坐在门边,从门缝跟着热闹。 
  太阳偏西的时候,院里满满的腿走光了,只剩下打着绑腿的腿了。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还缀了红绒球,一走一当啷。这时葡萄听见有人说话了。是个女人。 
  “这院子真大,住一个连也没问题!” 
  “排戏也行。要是扭秧歌,你从这头扭到那头,得好几十步呢!” 
  葡萄心想,第二个说话的肯定是个小闺女,嗓音小花旦似的。她站了起来。磨棚的窗上全是蜘蛛网和变黑了的各种面粉。她只能隐约看见一群穿军服的闺女们。有一个一动就甩起两条大辫子。 
  葡萄觉着她们个个都是妖精似的白,小花旦似的娇嫩。她从兜里摸出钥匙,把磨棚的门推开一个豁子,正好能伸出她一只手。她是自己伸手出去把自己锁进来的。她推门的声音使院子一下静了。她从门缝里开锁到底不顺手,把钥匙掉到了地上。她只好蹲下去,伸长胳膊去够。几双穿草鞋的脚挪过来,鞋上的红绒球当啷当啷蹦得美着呢。一只草鞋踏在了那把铜钥匙上,把葡萄的两个手指头一块踩住。 
  “什么人?!”外头的女人问道。 
  “葡萄。”葡萄回答。 
  “谁把你锁进去的?” 
  “俺自个锁的。” 
  外头的女人赶紧上来开锁。那是一把老式铜锁,不摸窍门打不开。葡萄把手伸出去,说:“你开不开,叫我自己开。” 
  外头的女人不理她,犟着在那里东捅一下西捅一下。最后急了,叫葡萄闪开点,她“捅”的一下撞上来,把门栓撞开了,但她也跌进了磨棚。后头的一群闺女们哈哈哈地笑起来。葡萄一看这个女人剪着短发,挎着短枪,军服上补了两种颜色的补丁,但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她“咦”了一声,说:“你像老八呢。” 
  短发女人正在拍屁股上的土,不太明白葡萄指的老八是什么。她说:“什么老八老九?” 
  葡萄说:“老八就是专门割电线、掀铁轨的。白天睡晚上出来,没吃的就找个财主,把他的粮分分。”她想,这些闺女兵咋看着这么顺眼呢?咋有这么讨人欢喜的闺女呢? 
  闺女兵还是不太明白。她们尖起声音说她们才不是白天睡晚上出来的土匪呢。 
  葡萄说:“土匪是土匪,老八是老八。老八烧鬼子炮楼,偷鬼子的枪、炮。老八就是这!”她觉着她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瞧她们还瞪着眼。 
  她们总算明白了:“咳,老八早不叫老八了,叫解放军!老八之前呢,叫红军。” 
  葡萄心里却不以为然得很:叫什么无所谓,反正都是一回事。不过这些闺女兵真是妖,葡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闺女兵很快从葡萄嘴里知道了她的身世。她们说是又是一个“喜儿”,只不过没有觉悟。也有人不同意,说七岁被卖到地主家做童养媳,那比喜儿苦多了!喜儿才受几天打骂呀?她整整受了十二年呢。现在这么年轻就守寡,还给锁在磨棚里推磨,牲口也不如啊。他们说要好好找老吴写写,说不定出一个比《白毛女》更有教育性的大戏。 
  一个女兵说:“仔细看看,葡萄长得多俊呐,就跟喜儿似的。” 
  葡萄见她的两根长辫子乌溜溜的,就像刚刷洗过的黑骡子皮毛。她突然发现了一件新鲜事,这个梳长辫的女子穿的衣服和别人不同,也是大布,是自染而没染匀的,但腰身包在她身上像个压腰葫芦,纽扣不是五个,是十个,一双一双排成两排,从肩下头一直排到小肚子。葡萄扑哧一下笑起来,她想起了母猪的两排奶头。 
  女兵们见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这么多年苦,还会笑得这样泼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没这么放肆地笑过,现在翻身了,才这样笑。 
  黄昏时女兵们留葡萄一块吃晚饭。然后她们就开始涂脂抹粉,换上衣服,梳起头发。葡萄想她们的衣服够赖了,还要换更赖的,这戏有什么看头呢?不过葡萄是戏迷,只要让她看戏,她什么都肯做。她马上在剧团给自己找着活儿干了:坐在留声机旁边,帮着摇那小号橹橹把,管演戏的短发女兵说:开始!她就摇。摇出来一首歌,叫“解放区的天”。一摇起来,所有女兵就在场院上围个圆圈打腰鼓。村里人听见腰鼓和葡萄摇出的歌,就慢慢带着板凳抱着孩子朝场院走来。女兵们腰鼓打得漂亮,葡萄看着看着,忘了手上摇的小橹橹把,大喇叭里的歌就老牛叫似的“哞”一声低下来,女兵们的鼓点子也变得又慢又沉。短发女兵边打腰鼓边喊:“葡萄!摇!” 
  场子坐满,一片漆黑。突然一个男声在喇叭筒里叫起来:“打倒封建地主!”下面漆黑的人群也跟着喊。葡萄这回看见的不是腿了,是胳膊。四十个村都有人来,场院坐不下,坐到田里去了。田里长出数不清的拳头,打向满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张着嘴,看着满坡遍野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空气里打着,她心里说:这是打啥呢? 
  “打倒地主伪保长孙怀清!” 
  葡萄猛回过脸,看见二大被一根牛绳牵上了台。他使劲瞪葡萄一眼。葡萄明白他是说:谁让你跑来看你爹的戏?!五十个村个个都有封建地主、汉奸、反动道会。牵到台上也站黑了一大片。台上台下都是穿冬衣的人,一样的大布,用橡子壳和坡池的黑泥染成黑色。只有一个人穿得鲜亮,就是葡萄。 
  然后开起了斗争大会。谁也不说话。带头喊口号的男兵开始沉不住气,指着史修阳说,你下头不是又会写又会说,怎么不敢敲当面锣打当面鼓呢?史修阳抓耳搔腮地站起来。多少年都是一件长袍冬天填絮夏天抽絮,这时穿了件团花马褂,看着像谁家的寿衣。镇里村里的许多标语都是史修阳帮着写的,他一笔不赖的书法可得了个机会显摆。写标语时他告诉解放军土改工作队,孙怀清如何逼债如虎,如何不讲情面。 
  史修阳走到孙怀清前面,小声说:“二大,得罪啦。” 
  孙怀清嘴角一撇。史修阳马上明白,那是他在说:孬孙,你就甭客气了! 
  史修阳突然感到小腹一阵坠胀。他心想,晚上也没喝多少甜汤啊。但那坠胀感让他气短,他只好说:“等着,等我解了手回来再斗争。” 
  下面有人笑起来。史修阳的大烟身子在团花马褂里成了根旗杆,忽扇忽扇从人群前头跑出去。 
  喇叭筒里的口号像是生了很大的气,喊着“消灭封建剥削!打倒地主富农!” 
  喊着喊着,下头跟着喊的人也生起气来。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股怒气在心里越拱越高。他们被周围人的理直气壮给震了,也都越来越理直气壮。剥削、压迫、封建不再是外地来的新字眼,它们开始有了意义。几十声口号喊过,他们已经怒发冲冠,正气凛然。原来这就是血海深仇。原来他们是有仇可报,有冤可申。他们祖祖辈辈太悲苦了,都得从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口号喊出去。喊着喊着,他们的冤仇有了具体落实,就是对立在他们面前的孙怀清。 
  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拢嘴,这么些胳膊拳头,她简直看迷了。 
  发言的人说起孙怀清四〇年大旱放粮,第二年收下秋庄稼他挨家催债。还有人说起孙怀清帮国民党征丁,抽上壮丁签的人家,就得付两百块大洋,让他去替你找个壮丁替身。谁知道那壮丁替身要价是多少啊?说不定只要五十块哩!那一百五全落进孙怀清腰包了。他当保长图什么?当然是图油水多嘛! 
  有几位老绅士心想,不对吧?孙怀清有一次拿了钱出来,说是谁愿做这个保长他就把钱给他。他说世上顶小的官是保长,顶难当顶累人的官也是保长。一回改选,孙怀清总算把官帽推到了别人头上,那人笨,国军派的粮他征不上,民团派的粮他也征不上。最后不明不白给毙在镇上茅房里。保长才又落回到孙怀清头上。 
  这时所有给过孙怀清钱让他买壮丁替身的人家全吼叫起来:“叫他说,他贪污了俺们多少钱!” 
  孙怀清说:“叫我说?我现在说啥都不顶你们放个屁。” 
  大喇叭喊道:“老实点!孙怀清!” 
  孙怀清笑笑,那意思是:看见没有?我还没说啥呢。 
  坐在远处麦秸垛上一个人这时想说话。他叫刘树根,四年前在离史屯八里地的胡坡安家的。那以前他当过几年兵,开了小差下来又干过几个月土匪,后来发现当壮丁替身挣得多,就常常顶上别人的名字去充军。他有一帮朋友都干这行当,过去全是兵油子,开小差成了精。孙怀清每次找壮丁替身都是在他这帮朋友里找。每回有谁开小差没成功,给枪毙了,他们就把壮丁替身费涨一回。从最初的一百五十块大洋,涨到了两百块。刘树根是在一次开小差时被后面追来的子弹打伤了脖子,从此摇头晃脑不能瞄准,也就干不了壮丁替身那行了。他在胡坡买了二十亩地,又去城里窑子买了个女人,过得美着呢。他要是帮孙怀清证明,孙怀清撇清了,他也就给人拘了底。他这一想,又把屁股往麦秸里沉了沉。谁知共产党会不会消灭到他头上。 
  他看孙怀清给人指着脸骂,心想,孙二大这人就是太能。能就罢了,还要逞能,还要嫌别人都不能。他要不逞能恐怕不会有今天。每回派粮,派不着他自己往里垫,就怕人说他没能耐。人家挖个窑盖个门楼,他去指手画脚,这不中那不对,人家买个牲口置辆车,他也看看牙口拍拍木料,嫌人家买贵了,上当了。就连人家夫妻打架,他也给这个当家给那个做主。壮丁钱凑不够,他赔上老本帮人垫,因为海口夸在前头了,胸脯也当当响地拍过了,办不成他就逞不了能了。 
  史修阳又发言,说孙怀清放高利贷放到老八头上了。人家老八打游击,叫他接济接济,他还把人的账记下,打算跟共产党要驴打滚的利呢。要不是这回土改工作队领导抄家,他柜子里还锁着老八的欠条呢。 
  这时人们说起了他那个当国军中校的大儿子。刘树根便更进一步证实自己的英明,这爷儿俩亏全吃在逞能逞威风上了。人都疯了似的喊:让孙怀清把他儿子交出来!孙端文血债累累,杀了咱多少老八!看把他爷儿俩给美的,两辆吉普车俩媳妇到街上风光哩! 
  斗争会开了两个时辰。把地主们押下台之后就开始演戏。戏叫《白毛女》,葡萄坐在一条侧布里,一会儿看台上,一会儿看台下。演主角儿的就是梳长辫的女兵,她哭得可真好,台下的上千人全跟她哭。 
  演喜儿的女兵这时拉了拉葡萄的袖子,说:“葡萄,该是你站起来的时候了!” 
  葡萄心想,她说什么呢?我这不好好地站着嘛? 
  扑了四两粉在头发上的白毛女突然走到台上,对台下说:“现在,我们请比喜儿更苦大仇深的人讲话。” 
  葡萄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她说的那人是谁。 
  “王葡萄同志,请上台吧。” 
  葡萄还在糊涂,被白毛女和短发女兵一人拽一只胳膊拽到戏台正中央。葡萄觉着自己又不会唱戏,这多为难人。 
  短发女兵说:“老乡们,我们请王葡萄同志来倒一倒苦水。她可是一肚子的苦水呀。从七岁就被卖到了地主家,买她才花了两袋洋面。乡亲们,下面我们欢迎王葡萄同志讲一讲她的苦难身世!……” 
  葡萄感觉头顶上的两盏煤气灯很烤人,下面又是狮吼虎啸地喊:“打倒封建地主,解放天下的喜儿!” 
  “把大恶霸老财拉出去毙了!给王葡萄报仇!” 
  孙克贤又领头喊。葡萄心想,越喊越闹人了。 
  短发女兵叫大家别闹了,但没人听她的。大喇叭也叫他们别吱声了,该王葡萄同志控诉发言了,还是没人理她。人们已经成了浇上油的火了,呼啦啦地只管烧得带劲。一个年轻寡妇跳上了台,指着葡萄说:“她是啥喜儿?她是奸细的媳妇!” 
  她这一喊人们才不闹了。 
  葡萄看看这寡妇。她就是领头把自己男人牺牲的那个,叫陶米儿。娘家在几十里外的陶集。她也剪成了女兵的短发,说话时也一甩一甩的。她把短到耳朵上的头发甩来甩去,说起四四年夏天的那个黄昏。所有的解放军土改工作队听着听着,脸阴下来。王葡萄一身粉底白花的小缎袄子真是扎眼,刚才怎么没注意到? 
  葡萄差不多忘了陶米儿扯直嗓子吵吵的就是骂的她。鬼子投降后,八个寡妇都受了奖,年年都吃史屯人的贡,走到哪儿都有人说:看英雄寡妇去。英雄寡妇中的三个离开了史屯,她们公婆只说她们回了娘家。但村里人都知道她们投老八去了。葡萄回过神来,听见下面人吵起来了。有人说铁脑就是奸细,是他给鬼子通风报信,不然鬼子咋来得那么准?有人说啥哩!那是孙二大得罪下人了,有人借老八的手杀铁脑呢!还有人说不对不对,那是红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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