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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2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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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队长奇怪了,说:“葡萄你哪来的爹?爹妈不是死在黄水里了?” 
  葡萄说:“孙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着女队长,心想孙二大才坐几天监,你们就忘了这人啦? 
  “葡萄糊涂,他怎么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气,心里不老带劲,觉得她无亲无故,就这一个爹了,女队长还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这么多天启发你,教育你,一到阶级立场问题,你还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队长说。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着女队长。 
  女队长当她服软了,口气很亲地说:“葡萄,咱们都是苦出身,咱们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孙怀清那样的反动派叫爹吗?” 
  葡萄说:“那我管你爹叫爹,会中不会?你爹养过我?” 
  “不是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谁是亲的谁是热的要拿阶级来划分。” 
  “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没这爹,我啥也没了。” 
  女队长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绷带系好,压压火。等她觉得呼吸匀净下来,又能语重心长了,她才长辈那样叹口气地说:“葡萄啊,葡萄,不然你该是多好一块料……” 
  “你才是块料!” 
  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缎袄的腰身扭给女队长看。 
  女队长想,真没想到有这么麻木的年轻人。要把她觉悟提高,还不累死谁?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让孙怀清家剥削惨了。 
   
  年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穷的人家。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等着分布匹、烟卷、酱油,还有冰糖、小磨香油。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这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大家张大嘴笑,从来没这么舒坦过。啥叫翻身?这就叫翻身!咱翻身,孙怀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她要一块毛料,一张羊皮。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戒指的琴师朱梅缝件皮袍,痨壳子冷不得。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把你们给能的,你能犟过缘分?缘分摆那儿,你自由到哪儿去哩?她和琴师遇上,又好上,就是缘分给定的。缘分是顶不自由的东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去死你也由不得你。 
  人挤得发出臭气来,葡萄一会儿给推远,一会儿又给挟近,一双绣花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她是个不省事的人,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脚,连分东西都忘了。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皮挤出来,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烂袄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往臭烘烘的人群外头挤。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会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烂袄袖。人群在她身上跨过来,过去。她看着穿着烂鞋打赤脚的腿,有一眨眼的工夫她觉着自己再也别想爬起来,马上就要被这些腿踢成个泥蛋子,再踩成个泥饼子。从来不知道怕的葡萄,这会怕起来。她发出杀猪般的嘶叫:“我操奶奶!”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们又动起来的时候,葡萄浑身黄土被甩了出来。她也不管什么羊皮毛呢了,这时再不抢就啥也捞不上了。连蚊烟都给分光了,再不蛮横,她葡萄只能扫地上掉的盐巴、碱面了。她见英雄寡妇陶米儿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儿说着伸手来抢夺。 
  葡萄抱着香肥皂,给了她一脚。陶米儿也年轻力壮,一把扯住葡萄的发髻。两个女人不久打到街对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几块,一群拖绿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抢,又打得一团黄土一堆脏话。葡萄打着打着,全忘了是为香皂而打,只是觉得越打越带劲,跟灌了二两烧酒似的周身舒适,气血大通。这时陶米儿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后一块香皂上。葡萄闷声闷声地“噢”了一声,牙齿合拢在陶米儿的手上。那手冻得暄暄的,牙咬上去可美着哩!陶米儿剩下的一只手两只脚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抡一气。葡萄埋着头,一心一意啃那只冻得暄暄的手,一股咸腥的汁水从那手上流进葡萄嘴里。她看见周围拉架的人从穿烂鞋打赤脚的变成了打绑腿的。工作队的女同志们清脆如银铃地叫喊:“松手!陶米儿!你别跟王葡萄一般见识!……”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拽住葡萄披了满脊梁的头发。葡萄没觉得太疼,就是牙齿不好使劲了。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扯我头发!……”这一骂她嘴巴腾出来了。她转身就要去扑那个拽她头发的人。那人也穿一身解放军军装,背着太阳光,只看见他牙老白。 
  “葡萄咋学恁野蛮?老不文明!” 
  这个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铁脑的嗓音吗?只不过铁脑才不用这文绉绉的词。再看看这个解放军的个头,站着的模样,都是铁脑的。难不成铁脑死了又还阳,变成解放军了?铁脑那打碎的脑瓜是她一手兑上,装殓入土的。她往后退了退,眼睛这时看清解放军的脸了,不是铁脑又是谁? 
  “铜脑,葡萄这打得不算啥,你还没见她那天在斗争会上,一人打七八个呢!”旁边的史冬喜说。 
  葡萄赶紧把嘴上的血在肩头上一蹭,手把乱发拢一下。原来铜脑回来了。那个曾经教她识过字的二哥铜脑,摇身一变成解放军了。葡萄咧开嘴,笑出个满口血腥的笑来。好几年不见,葡萄的脸一阵烘热,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无亲无故的葡萄,她有个二哥了。 
  二哥铜脑学名叫孙少勇。葡萄爱听工作队的解放军叫他这名字:少勇。她几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张又变成了“二哥”。孙少勇是军队的医生,工作队员们说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书就参加了地下党。已经有七八年党龄了。 
  很快葡萄发现这个二哥和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亲得很,和她却淡淡的。完全不像她小时候,念错字他刮她鼻头。二哥也不喜欢村里的朋友们叫他铜脑,叫他他不理,有时眉一皱说,严肃点啊,解放军不兴叫乳名儿。史冬喜们就叫他“严肃”。 
  孙少勇只是在一个人也没有时才和葡萄说说话。他有回说:“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说:“只兴你大呀?” 
  “葡萄,问你个事吧。” 
  “问。” 
  “你跟孙怀清接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那些现洋藏哪儿了?” 
  “孙怀清是谁?”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样子。 
  “二哥问你正事。” 
  “孙怀清是谁?你告诉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当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个孙怀清地叫。村里人问我还问:二大可好?在牢里没受症吧?俺爹现洋可是多,不过他不叫我告诉别人。” 
  “就不告诉二哥?” 
  “二哥自个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儿去?”葡萄说着咯咯直乐。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卖她自己绣的几对鞋面,见孙家店铺后面又是热闹哄哄的。她跑过去,马上不动了:孙少勇带着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正在撬后院的石板。店堂里挖了好几个洞,但都是实心儿,没挖到什么地窖。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时也很少来店里,所以不知道地窖的方位。看他急得团团转,葡萄心软了,想把他叫一边儿,悄悄告诉他。可二大和她叮嘱过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窖。她应承过二大,就不能糟践二大的信任。解放军也好,国军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为二大守住这秘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见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没挖到。孙少勇一边往身上套棉袄,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么好剜,马上啐了他一口。两人这就各走各了,再见面成了生人。 
  有天夜里葡萄把老驴牵出来。她明白工作队的人和孙少勇盯着她。存心把动静弄得特别大,还去工作队的屋借他们的洋火点灯笼。她在老驴嘴边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着像吐的白沫。她只跟老驴说话:看咱病成啥了?还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岁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边说一边把老驴牵上台阶,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到了孙家作坊的后院外,搬开一堆破罐烂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开土盖子,她下到地窖里,把藏在地窖壁缝里的一麻袋银洋分作两袋拎了上去。 
  葡萄关上地窖门,把两袋银洋搁在老驴背上。抽下头上的围巾,掸打着身上的土。她抬起头时,见面前站着个人,烟头一闪一闪。 
  “葡萄,是我。” 
  “还能是谁?!”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你是谁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孙少勇说着,往葡萄这边走。 
  葡萄弯身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儿,过来我砸死你。” 
  孙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胚子一块,一点不识时务。但他记得他过去就喜欢她的生胚子劲。铁脑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亏,她便去帮着打。她对谁好是一个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时她才多大,十岁?十一?“二哥、二哥”叫得像只小八哥儿。 
  “我说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浑你的,也为二哥想想。二哥在队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势力决裂,往后咋进步哩?” 
  葡萄掂掂手里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这些现洋交出去,叫他们分分,爹说不定能免些罪过。共产党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给他分分,分平了,就没事了。” 
  碎缸片“当”的一声落下了。她没听见二哥后半截话。她只听懂现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没错呀,哪朝哪代,现大洋都能让死人变活,活人变死。现大洋是银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躯不像银子,去了还能再挣。性命去了,就挣不回来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随屎拉出去了!她把牵驴的缰绳往前一递,孙少勇从她手上接过去。 
  第二天葡萄和孙少勇站在孙家百货店里,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块银元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葡萄给女队长好好夸了一通,说是觉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积极分子。葡萄对她的话懂个三、四成,但觉得美着呢,甜着呢。只要二大免去枪毙,慢慢总有办法。她想二哥铜脑比大哥银脑聪明;大哥把二大闹进了大牢,二哥说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最初她见二哥军装上衣兜里插两杆笔,下面的兜让书本撑出四方见棱的一块,以为他是那种读太多书没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十天之后。这时她见孙少勇在翻拣店里药品,看见他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脏又长,她心里动了一下。 
  黄昏她烧了热水。她站在院子里朝男兵们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烧了热水了!” 
  孙少勇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烧就烧呗。” 
  “你来。”她说。 
  “干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里面有个木墩子,上面坐个铜盆。热水冒起的白色热气绕在最后一点太阳光里。少勇问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军帽,把他推铜盆前面。 
  “咋着?”她看着他,“没剃过头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头就着盆,一边直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里的手巾就往他头上淋水。 
  少勇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让他乖的。他从来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让他身体有所动作。那手简直就是整个一个女人身体,那样温温地贴住他,勾引得他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个女同事、女战友握过手。那不过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样了。葡萄的手怎么了?光是手就让你明白,她一定能让你舒服死。 
  洗完头,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让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说:“得先刮刮脸。”他看她一眼。她马上说:“铁脑的头全是我剃的。” 
  少勇笑起来,说:“你可别把我也剃得跟铁脑似的,顶个茶壶盖儿。” 
  葡萄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又把他的头往后仰仰,这就靠住了她胸口。她穿着光溜溜的洋缎棉袄,少勇想,她可真会让男人舒服啊。可她自个浑然不觉。 
  “二哥,你有家了没有?”葡萄问。 
  问得突然,少勇一时收不住晕开的神思知觉。他“嗯?”了一声。 
  “我问我有二嫂了没有。”葡萄说。 
  “哦,还没有。”其实有过,一年前牺牲在前线了。她是个护士,是个好女人。 
  “解放军不兴娶亲?” 
  “兴。” 
  “那你都快老了,咋还不给我娶个二嫂?” 
  少勇不说话了。她的刮脸刀开始在他脸上冷飕飕地走,“哧啦”一声,“哧啦”一声。他晕开的一摊子神志慢慢聚拢来。他想,等葡萄把他脸刮完,她就不拿那问题难为他了。 
  “咋不给我娶个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 
  他想这个死心眼,以为她忘了哩。不问到底,她是不得让他安生的。“我一说话你还不在我脸上开血槽子?” 
  她不吭气,拿剃刀在他头上剃起来,剃了一阵,她跑到自己的绿豆秸地铺上哗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面铜镜来。她用自己的袄袖使劲擦擦镜面,说:“看看是茶壶盖儿不是?” 
  少勇一看,她把他头剃了一半,成阴阳头了。 
  她问道:“为啥不娶亲?不说不剃了。” 
  少勇淡淡地把他媳妇牺牲的事讲了一遍。葡萄一面听,一面心思重重地走剃刀。屋里已暗下来,从窗子看出去,外面窑院里点了灯笼,又开什么会呢。 
  “咱也点灯吧?”少勇说。 
  “点呗。” 
  “灯在哪儿?” 
  “没油了。” 
  “你咋了,葡萄。”他的手想去抓她的手。 
  “别动。我剃茶壶盖儿啦?” 
  “剃啥我都认。” 
  他把她拽到面前,搂住,嘴巴带一股纸烟的呛味儿。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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