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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3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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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吗?” 
  人们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只是把担架停下来,往格桑旺堆嘴里塞上一根木棍,这样,他再抽搐,就不会咬伤自己的舌头了。 
  担架再上肩时,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阵接着一阵,突然他大叫一声:“停下!” 
  担架再次停下。 
  “放下!” 
  担架慢慢落在地上。刚才还抽搐不已、仿佛已经踏进死亡门槛的病人哆嗦着站了起来:“我看见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对岸:“那里!” 
  那里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几丛杂灌黑黑的影子什么都没有。草地边缘,是栎树与白桦混生的树林。侧耳倾听,那些树木的枝干中间,有细密而隐约的声响,毕竟是春天了,只要吸到一点点水分,感到一点点温暖,这些树木就会拔枝长叶,这些声响正是森林悄然生长的交响。 
  多吉不在那里。 
  但病人坚持说,他刚才确实看见了,多吉和他的驴,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间。然后,只有在狩猎时才勇敢坚强的病人自己躺在担架上,像一个娘儿们一样哭泣起来:“我看见的是鬼魂吗?多吉,我看见的是你的鬼魂吗?我也要死了,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个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对不起你,机村也对不起你,你却现身让我看见,是告诉我不记恨我是吗?”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着我啊!” 
  喊完这一句,他就晕过去了。 
  这时,东方那片天空中闪闪烁烁的红光又爆发了一次,大片的红焰漫卷着,升上天顶。人们的脸被远处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泽后仿佛一切都被焚烧,只剩下灰烬般的月色倾洒在万物之上。 
   
  6 
   
  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 
  只看见头顶上倒挂着的玻璃瓶里的药水,从一根管子里点点滴下,流进了自己的身体。这可是比巫术更不可思议的法子。流进身体的药水清冽而冰凉,他想,是这冰凉让他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过来了。他让自己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是人的叹息,而不是野物的叫声。 
  看护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来当护林员已经两年多了。他父亲给他的名字是罗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很多汉人开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汉人的名字:罗卫东。 
  罗卫东俯下身子问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没有醒吗?”他还伸了伸不插胶管的那只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体。 
  “我是说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吗?”侄子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怜的侄子为自己操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变得庄重严肃了:“听说,你看见多吉了?” 
  “我看见了,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你有他的消息吗?” 
  “叔叔,领导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们就要找你问话。” 
  “是老魏吗?不问话他也会来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很快又走回来,兴奋地说:“我进专案组了!” 
  “什么?” 
  罗卫东什么也没有说。 
  格桑旺堆当然不晓得,老魏已经被打倒了。罗卫东出去搬来两把椅子摆上,然后,两个一脸严肃的公安就进来了。两个人坐下来,一个人打开本子,拧开笔帽,说:“可以了。” 
  另一个便架起了二郎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机村大队的大队……” 
  “问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旺堆。”共产党的工作干部,对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两个人却不是这样,想必是他们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机村大队……” 
  “这个我们知道!问你什么回答什么!” 
  “你生的什么病?” 
  “中邪。” 
  “胡说,是癫痫!你不是大队长,不是共产党员吗?怎么相信封建迷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昨天?对了,昨天,肯定有什么地方的森林着火了,机村都能看见火光,还有很大的烟。”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中……不对不对,我生你们说的那个病了。” 
  “癫痫!还有呢?” 
  “还有,还有,没有了。” 
  “有!” 
  “我不敢说……” 
  公安脸上立即显出了捕获到重大成果的喜悦,那个人俯下身子,语调也变得亲切柔和:“说吧,没关系,说出来。” 
  一直闷声不语的罗卫东也面露喜色:“你说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们又要批评我,说我信封建迷信。我不该信封建迷信。” 
  “说吧,这次不批评。” 
  “我看见了一个游魂。” 
  “谁的游魂。” 
  “巫师多吉。” 
  “为什么你说是游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只有我这个病人看见。病人的阳气不旺,所以看得见,他们年轻人身体好,阳气旺,所以就看不见。” 
  “真的是多吉?” 
  “是我们村的多吉。请你告诉我,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把他枪毙了?” 
  公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叫护士拔掉了输液管,说:“只好委屈你一下,跟我们到你看见他的地方走一趟!说说情况,回来再治病吧。我们保证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进了逃犯缉捕专案组的侄子还有些担心叔叔的身体。 
  “走资派都能推翻,这点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从床上一跃而起:“走,我跟你们去!” 
  两个严肃的公安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吉普车顺着昨天晚上的来路摇摇晃晃地开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同志,多吉是不是死了?” 
  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们把他,毙了?” 
  “你说呢?” 
  “他有罪,搞封建迷信,但他搞封建迷信是为集体好。” 
  这个公安是一个容易上火的人,这不,一句话不对,他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你这是什么话!你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吗?替纵火犯说话!告诉你,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毙了,他还能跑吗?才判了他六年,他还跑,这样的人不该枪毙吗?” 
  被训得这么厉害,格桑旺堆一点都没有生气,他倚靠在软软的座椅上,长出了一口气,说:“该杀,该杀。” 
  他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喊停车的地方,并不是昨晚看到多吉的那个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块草地,一面临近奔流的溪水,三面环绕着高大挺拔的栎树与桦树的混生林地。 
  吉普车轰鸣着,闯过清浅溪流,开上了那片林间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满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现了多吉和他忠诚的毛驴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来,那不是鬼魂,他从监狱里逃回机村来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脚,十分肯定地说:“我看见他就站在这里!” 
  但是,这松软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的枯草,和从枯草下冒出头的今年的青草芽,没有任何人践踏过的痕迹。 
  两个公安四周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迹。 
  格桑旺堆看着他们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脚使劲跺跺草地,草地随之陷下去一点。但当他抬起脚来,草地就慢慢反弹回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样陷下去,又反弹回来。 
  他们又坐上吉普车,车子朝着来路开去。这时,迎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云耸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说:“这么大的烟,该要多大的火啊!” 
  专案组的人都不说话。 
  “要烧燃了真正的森林才会有这么大的火。” 
  他们还是不说话。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们烧荒也会有好大的烟,但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其实想说,多吉没死,我太高兴了,多吉悄悄回来了,让我看见,我太高兴了。 
  但他只是说:“我们烧荒都是冬天刚到的时候,这个季节,把一片片森林隔开的冰雪化了,烧起来就止不住了。所以,我们只在冬天烧荒。” 
  “你的话也太多了。国家的森林烧了你很高兴吗?” 
  这句话把格桑旺堆问住了,他惭愧地低下头。只要烧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国家的,他都不会高兴。森林一烧,百兽与众禽都失了家园,欢舞的火神用它宽大的火焰大氅轻轻一卷,一个兴旺的村庄就会消失不见,大火过后,泉眼会干涸,大风会没遮没拦,使所有的日子尘沙蔽天。 
  “有没有人去扑灭那大火?”格桑旺堆还想起来,离开公社的时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会,听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于是他又问,“那么开会的人,他们没有看到大火燃起来了吗?” 
  “那是国家的事情,国家的事情要你来操心?” 
  “你们呢?你们也没有看见?” 
  “我们的任务是抓那个逃犯。”他们的脸又沉了下来。 
  格桑旺堆不想再说什么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火吗?他们都这样不依不饶,为什么对正熊熊燃烧的大火却视而不见? 
  他打了一个冷战,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局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好像看到了机村遭受覆灭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也不肯随车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里,做好迎接大火的准备。他是这个村的大队长,如果这个劫难一定要来的话,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难关。 
  公安把车停下,说:“这会儿看你,又像个有觉悟的共产党员了。” 
  强劲的风从东边的河口吹来,风中带着浓重的烟火味道。黑色的云头再次高涨。早先黯淡下去的红光,这时又抽动着,升上了天边。格桑旺堆说:“天哪,灾祸降临了。” 
  说完,转身便往回机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头,但不回头也知道,背后,黑烟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狞笑着升腾,现在,连周围的空气都在为远处火焰的升腾与抽动在轻轻颤抖了。 
  他猛走一阵,毕竟是刚刚走下病床,那股气一过去,他的腿又软了下来。这个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这不,他刚一想到双腿发软是因为刚刚离开病床,便叹息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后来,他想这是天意。 
  溪流对面,正是昨天夜里多吉与他的驴出现的那片草地。一个好猎人,熟悉山野里每一个地方。山野里有很多相像的草地,只有这一块,靠着溪流有一眼温泉。因为温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面,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里的鹿都知道这个地方,它们受了伤,就会来到这里,它们知道温泉里的硫磺会杀死细菌,治好伤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来,多吉这个家伙也知道这个地方。那么,他也受伤了,不然,他从监狱里逃出来,干吗不先回村里,却到了这个地方?想到多吉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村子,只有一头驴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他大喊了一声:“多吉!” 
  对面的山岩响起了回声。 
  他又站起身来用更大的声音,大喊了一声:“多吉。” 
  那片草地依然空荡荡的,没有多吉,也没有他那头忠诚的毛驴出现。 
  现在,他的双腿又有了力量,他站起身来,又喊了一声:“多吉,机村让你遭难了!” 
  喊完这一嗓子,他就转身急急地往机村去了。他痛痛快快地流着眼泪,痛痛快快地念叨:“多吉,我该在这里等你,但你看到了,机村要遭大灾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和乡亲们在一起,机村只好对不起你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以为你死了,以为是你的游魂回来了,但你没有死,你是好样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多吉确实没有死,他就躺在林子里一个山洞里。 
  他跳入湍急的河水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广的沙滩上。他跳下去的那个地方,河水很深,才没有伤了性命。但随着河水一路冲下去,身上撞出了许多伤口。他忍着痛苦,在锋利的岩石上弄断了绳子,这才发现,一只手臂断了。解开绳子时发出锥心的痛楚。但是,除非死去,他就得忍住。 
  他忍住了,所以,他活下来了。感谢这河水。他站起身来,发现河水居然把他冲到了跟机村流出的溪流的交会点上。他挣扎着顺着溪流往村子方向走。路上,公安的车拉着警报来去好几次,但他在树林里,十分安全。因为林子太大了,所以,这些人只能在窄窄的一条公路上来来去去。以这样的方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 
  当他躺在林子中间松软的落叶上休息的时候,看见了天空中升起滚滚的浓烟。他想,难道县城里那些翻卷不已、火焰一样炽烈的旗帜像真的烈火一样冒出浓烟了吗? 
  风带着呛人的烟火味吹过来,树林摇晃起来。树林的摇晃都带着深深的不安。这气味让他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森林失火了。 
  他甚至为自己颇带幽默感的联想感到自责了。那些人吃饱了饭,不干正事,要中了邪魔一样去摇晃那些旗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森林,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万年,失去这些森林,群山中众多的村庄就失去了依凭。好在这天太阳很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干了,但他的身子依然没有停止颤抖。这是因为冷,更因为饿的缘故。但他没有吃的东西。他用锋利的石片在桦树上砍出一道口子,含糖的树汁就慢慢渗了出来。每年春天,大地一解冻,树木就拼命地从地下吸取水分与营养,然后才能展叶开花并结出种子。在这众多的树木中,惟有桦树的汁水富含糖分。但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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