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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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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实实欲明明德 
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 
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 
尽四方人,到末年方得实诣,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 
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 
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盖亦 
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 
秣陵,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于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 
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书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解 
释文字,终难契入;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终荒家穰。愿公元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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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锢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 
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分,至建昌又减二分,则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虽 
求一分相信,亦无有矣。柳塘之徒曾子,虽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惊讶。 
焦弱侯自谓聪明特达,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负,皆弃置大法师不理会之矣。乃 
知真具只眼者举世绝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见知之妙用也。至矣,近老之 
善藏其用也。曾子回,对我言曰:“近老无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 
我若不知近老,则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 
不中用,犹是近名之累,曷足贵欤!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吾不甘 
近老之太尊贵也。近老于生,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乃生深信之,何 
也?五台与生稍相似,公又谓五台公心热,仆心太冷。吁!何其相马于牝牡 
骊黄之间也! 
     展转千百言,略不识忌讳,又家贫无代书者,执笔草草,绝不成句;又 
不敢纵笔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书完,遂封上。极知当重病数十日矣,盖 
贱体尚未甚平,此劳遂难当。但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沟壑,亦甚甘愿, 
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学也,岂欲与公争名乎,抑争官乎?皆无之矣。公 
倘不信仆,试以仆此意质之五台,以为何如?以五台公所信也。若以五台亦 
佛学,试以问之近溪老何如? 
     公又云“前者《二鸟赋》原为子礼而发,不为公也”。夫《二鸟赋》若 
专为子礼而发,是何待子礼之厚,而视不肖之薄也!生非护惜人也,但能攻 
发吾之过恶,便是吾之师。吾求公施大炉锤久矣。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 
人不得切琢,终不成人。吾来求友,非求名也;吾来求道,非求声称也。公 
其勿重为我盖覆可焉!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过而 
患吾过之不显。此佛说也,非魔说也;此确论也,非戏论也。公试虚其心以 
观之,何如? 
     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无他巧妙,直以寡欲为养 
心之功,诚有味也,公今既宗孔于矣,又欲兼通诸圣之长:又欲清,又欲任, 
又欲和。既于圣人之所以继往开来者,无日夜而不发挥,又于世人之所以光 
前裕后者,无时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又欲时时盖覆,只单显 
出继往开来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贪高位厚禄之足以尊显也,三品二品 
之足以褒宠父祖二亲也,此公之真不容已处也,是正念也。却回护之曰:“我 
为尧、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是又欲盖覆此欲也,非 
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非孔子志也。孔、孟之志,公岂不 
闻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 
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力也,”是以鲁谬公无人乎于思之侧、则 
不能安子思。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 
何独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为也!岂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处乎?吾 
谓孔、孟当此时若徒随行逐队,施进旅退,以恋崇阶,则宁终身空室陋巷穷 
饿而不悔矣。此颜子之善学孔子处也。 
     不特是也。分明撼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生孙,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 
好超脱,不以嗣续为念。”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嗣续为重, 
故儿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孙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脱又不当生子乎! 
即儿好超脱,故未有孙,而公不超脱者也,何故不见多男子乎?我连生四子 
俱不育,老来无力,故以命自安,实未尝超脱也。公何诬我之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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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举子业,却回护之曰:“吾 
家子侄好超脱,不肯著实尽平常分内事。”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 
不以功名为重,故害我家儿子。”吁吁!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以至五十三岁 
乃休,何曾有半点超脱也!克明年年去北京进场,功名何曾轻乎!时运未至, 
渠亦朱尝不坚忍以俟,而翁性急,乃归咎于举业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 
世间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选,一一早中,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而我 
与公亦不可以侥幸目之矣。 
     夫所谓超脱者,如渊明之徒,官既懒做,家事又懒治,乃可耳。今公自 
谓不超脱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脱者亦未尝弃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脱憾 
之也!既能超脱足追陶公,我能为公致贺,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 
背戾,故致错乱,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铁,而肯效颦 
学步从人脚跟走乎!即依人便是优人,亦不得谓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 
举,即不中进士,即不作大官,亦当为天地间有数奇品,超类绝伦,而可以 
公眼前蹊径限之欤? 
     吴少虞曾对我言曰:“楚倥放肆无忌惮,皆尔教之。”我曰:“安得此 
无天理之谈乎?”吴曰:“虽然,菲尔亦由尔,故放肆方稳妥也。”吁吁! 
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师,吾惟知师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随人 
脚跟定乎?苟如此,亦不得谓之楚倥矣。大抵吴之一言一动,皆自公来,若 
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张矣。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吾谓公且虚心以听贱 
子一言,勿蹉跎误了一生也。如欲专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 
决兼为继往开来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虽孔圣必不能。故鲤死则死矣,颜 
死则恸焉,妻出更不复再娶,鲤死更不闻再买妾以求复生子。无他,为重道 
也;为道既重,则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脱病之乎! 
     然吾观公,实未尝有传道之意,实未尝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来,谁 
是接公道柄者乎?他处我不知,新邑是谁继公之真脉者乎?面从而背违,身 
教自相与遵守,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以故,我绝不欲与此间人相接, 
他亦自不与我接。何者?我无可趋之势故耳。吁吁!为师者忘其奔走承奉而 
来也,乃直任之而不辞曰,“吾道德之所感召也”;为弟子者亦忘其为趋势 
附热而至也,乃久假而不归曰,“吾师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为学道, 
即稍稍有志向着,亦不愿与之交,况如仆哉!其杜门不出,非简亢也,非绝 
人逃世也;若欲进世,则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远,人又颇多,公之言教 
亦颇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与处耳。虽上智之资未可即得,然个个 
与语,自然不俗。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生初谓此人质实可与共学, 
特气骨太弱耳。近会方知其能不昧自心,虽非肝胆尽露者,亦可谓能吐肝胆 
者矣。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载此事,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闻麻城新选邑侯初到,柳塘因之欲议立会,请父母为会主。余谓父母爱 
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闲空,何必另标门户,使合县分党也?与会者为 
贤,则不与会者为不肖矣。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辈起之也。且父母在, 
谁不愿入会乎?既愿入会,则入会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则贤者必不肯来; 
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岂为会之初意则然哉,其势不得不至此耳。况为会何 
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纷扰县公。县公贤则处置自妙,然犹未免分费精神, 
使之不得专理民事;设使聪明未必过人,则此会即为断性命之刀斧矣,有仁 
心者肯为此乎!盖县公若果以性命为重,则能自求师寻友,不必我代之劳苦 
矣。何也?我思我学道时,正是高阁老、杨吏部、高礼部诸公禁忌之时,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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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绝无有会,亦绝无有开口说此件者。我时欲此件切,自然寻得朋友,自能 
会了许多不言之师,安在必立会而后为学乎!此事易晓,乃柳塘亦不知,何 
也?若谓柳塘之道,举县门生无有一个接得者,今欲趁此传与县公,则宜自 
将此道指点县公,亦不宜将此不得悟人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若谓县公得 
道,柳塘欲闻,则柳塘自与之商证可矣,且县公有道,县公自不容已,自能 
取人会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帜也。反覆思惟,总是名心牵引,不得不颠倒 
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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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答耿大中丞 

     观二公论学,一者说得好听,而未必皆其所能行;一者说得未见好听, 
而皆其所能行。非但己能行,亦众人之所能行也。己能行而后言,是谓先行 
其言;己未能行而先言,则谓言不顾行。吾从其能行者而已,吾从众人之所 
能行者而已。 
     夫知己之可能,又知人之皆可能,是己之善与人同也,是无己而非人也, 
而何己之不能舍?既知人之可能,又知己之皆可能,是人之善与己同也,是 
无人而非己也,而何人之不可从?此无人无己之学,参赞位育之实,扶世立 
教之原,盖真有见于善与人同之极故也。今不知善与人同之学,而徒慕舍己 
从人之名,是有意于舍己也。有意舍己,即是有己;有意从人,即是有人。 
况未能舍己而徒言舍己以教人乎?若真能舍己,则二公皆当舍矣。今皆不能 
舍己以相从,又何日夜切切以舍己言也?教人以舍己,而自不能舍,则所云 
舍己从人者妄也,非大舜舍己从人之调也。言舍己者,可以反而思矣。 
     真舍己者,不见有己。不见有己,则无己可舍。无己可舍,故曰舍己。 
所以然者,学先知己故也。真从人者,不见有人。不见有人,则无人可从。 
无人可从,故曰从人,所以然者,学先知人故也。今不知己而但言舍己,不 
知人而但言从人,毋怪其执吝不舍,坚拒不从,而又日夜言舍己从人以欺人 
也。人其可欺乎?徒自欺耳。毋他,扶世立教之念为之祟也。扶世立教之念, 
先知先觉之任为之先也。先知先觉之任,好臣所教之心为之驱也。以故终日 
言扶世,而未尝扶得一时,其与末尝以扶世为己任者等耳。终日言立教,未 
尝教得一人,其与未尝以立教为己任者均焉。此可耻之大者,所谓“耻其言 
而过其行”者非耶!所谓“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者又非耶! 
     吾谓欲得扶世,须如海刚峰之悯世,方可称真扶世人矣,欲得立教,须 
如严寅所之宅身,方可称真立教人矣。然二老有扶世立教之实,而绝口不道 
扶世立教之言;虽绝口不过扶世立教之言,人亦未尝不以扶世立教之实归之。 
今无其实,而自高其名,可乎? 
     且所谓扶世立教,参赞位育者,虽聋瞽侏跛亦能之,则仲子之言,既已 
契于心矣,纵能扶得世教,成得参赞位育,亦不过能侏跛聋瞽之所共能者, 
有何奇巧而必欲以为天下之重而任之耶!若不信侏跛聋瞽之能参赞位育,而 
别求所谓参赞位育以胜之,以为今之学道者皆自私自利而不知此,则亦不得 
谓之参赞位育矣。是一已之位育参赞也,圣人不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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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书卷二 

                                    书答 

                                  与庄纯夫 

     日在到,知葬事毕,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相聚四十余年, 
情境甚熟,亦犹作客并州既多时,自同故乡,难遽离割也。夫妇之际,恩情 
尤甚,非但枕席之私,兼以辛勤拮据,有内助之益。若平日有如宾之敬,齐 
眉之诚,孝友忠信,损己利人,胜似今世称学道者,徒有名而无实,则临别 
犹难割舍也。何也?情爱之中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更令人思念尔。尔岳 
母黄宜人是矣。独有讲学一事不信人言,稍稍可憾,余则皆今人所未有也。 
我虽铁石作肝,能不慨然!况临老各天,不及永诀耶!已矣,已矣! 
     自闻讣后,无一夜不入梦,但俱不知是死。岂真到此乎?抑吾念之,魂 
自相招也?想他平生谨慎,必不轻履僧堂。然僧堂一到亦有何妨。要之皆未 
脱洒耳。既单有魂灵,何男何女,何远何近,何拘何碍!若犹如旧日拘碍不 
通,则终无出头之期矣。即此魂灵犹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无所拘碍,而 
更自作拘碍,可乎?即此无拘无碍,便是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更无别有西 
方世界也。 
     纯夫可以此书焚告尔岳母之灵,俾知此意。勿贪托生之乐,一处胎中, 
便有隔阴之昏;勿贪人天之供,一生天上,便受供养,顿忘却前生自由自在 
夙念。报尽业现,还来六趣,无有穷时矣。 
     尔岳母平日为人如此,决生天上无疑。须记吾语,莫忘却,虽在天上, 
时时不忘记取,等我寿终之时,一来迎接,则转转相依,可以无错矣。或暂 
寄念佛场中,尤妙。或见我平生交游,我平日所敬爱者,与相归依,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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