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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帜[梁凤仪]-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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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太阳升起来之后,一切如常操作。
   许劲早起,携了杜晚晴在贵宾楼的餐厅吃早点。
   不论昨天夜里曾有过什么风风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依然谈笑风生,笑语盈盈。
   黑夜里头的勾当与悲伤,都如此的不着痕迹。
   许劲问:
   “这两天愉快吗?”
   “还可以。”
   没有许劲陪在身边,杜晚晴不能答“极之愉快。”她要顾全他的体面,即使他不顾全她的。
   “你呢?这儿的应酬比香港还多吧,看你忙得头昏脑胀,颠倒晨昏。”晚晴的语调有着很自然的关切与嗔怪。
   “就是,真的讨厌死了,自今晚开始,我把所有应酬都推掉,只陪你。”许劲诚恳而歉然地说。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过招过得恰到好处,半斤八两。
   “姓冼的是个好玩伴吧?”许劲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谈。他对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这么一句回话,代表一切,间接地安了许劲的心。
   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贞操上,不论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地位、承诺、盟约为何,总之,永远的只许我负天下妇人,不许天下妇人负我。
   果然,许劲神情轻松,说:
   “今天仍请他代劳,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烦,就不必了,我也不过是打算去一去故宫,有时间再多逛一次琉璃厂。”
   “不妨,不妨,我摇电话给他。”
   又是在许劲的安排下,杜晚晴与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两人相见时,眼神流露着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着,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缄默。
   杜晚晴想过,不宜开口提昨晚的事,因为不知道醉后曾说了些什么话,还是把整件事视为没有发生过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为他听了杜晚晴的酒后真言,一颗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稳。把这件事提起来,似觉过分借题发挥,有乘虚而入之嫌。那就不说也罢。于是,缄默由此而起。
   当他们踏进紫禁城内,跨越那宣统皇帝溥仪为了要骑脚踏车而铲平的禁宫门楹时,杜晚晴忽然说:
   “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晚年?”冼崇浩问。
   杜晚晴平日对于这种问题完全提不起兴趣,也不肯对别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态,竟然情不自禁地认真思考起来。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边、眼内,她是个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这个意念令她开心而微带兴奋。
   她答:
   “女人会有什么过人的想法呢?”
   这是个令冼崇浩微吃一惊的答复。如此一个美艳得惊世骇俗,满城豪贾吹捧拥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妇孺?
   杜晚晴因着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补充,说:
   “你骇异于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认,但又不晓得怎样圆句?那模样儿腼腆得像个问错了问题的小男生,有一份额外的可亲可爱。杜晚晴看在眼内,不禁笑了出来,道:
   “真的,不骗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问题,心头富裕即可。”
   “那就是说你希望晚年时,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顾,也有眼前儿孙满堂的福乐,是不是?”
   杜晚晴点点头。
   冼崇浩答:
   “那就不只是女人的愿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话匣子一打开,二人就开始浑忘刚才见面时的不适应,重拾长城城头与十三陵墓宫内的友情,开怀畅谈。
   “为什么男人不同?”
   “男人总要有叱咤风云的事业,永无休止地干下去,直至盖棺,还希冀千秋万世歌功颂德的定论。”
   “除此之外,总还要家庭乐,这是一定的。”冼崇浩坚持这么说。
   紫禁城内游人不绝,他俩边走边谈边说边笑。偶然,杜晚晴还会轻松地跑跳几下,才回望凝视着她的冼崇浩。
   一个故宫,古今有过多少段爱情故事了。
   每当一双双有情人驻足在那珍妃井前时,就必有这个问题凝聚心头。
   杜晚晴与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俩都不便问出口来。
   “珍妃井原来这么小,珍妃怕是就如赵飞燕,轻盈得能作掌上舞。”
   “长居深宫上苑、忧国忧民,还要担心皇帝的安危与斗志,怎么能胖得起来?”杜晚晴答。
   “如果你是珍妃,你会不会为了坚持一个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而牺牲宝贵的生命?”
   答案可能有多个。
   杜晚晴可以干脆答:“我不是珍妃!”这最干净俐落。
   又可以答:“我是珍妃,也得看谁是光绪?”
   若果这答案给冼崇浩听进耳里,就未免孟浪了。现今她不是个喝过酒的人,虽还带三分醉意,还是审言慎行为上算。
   于是杜晚晴答:
   “我们这一代的香港人,能够遇上一件半件事例,让我们表达对国家民族的关爱,是最难得可贵的。同样,有缘遇上一个要考验自己情操的伴侣,也是福分。不过,未必有此良机。”
   冼崇浩问:
   “华东水灾呢,我们不是表示了我们对祖国与同胞的关心吗?
   “对。然,事件虽大,到底不是要拿出自己身家性命幸福出来,以表达忠爱。这跟珍妃与光绪不同,姑勿论他们是否才大志疏,都是为了国家与爱情,而把生命、权位、婚姻都押上了的。在程度上,有云泥之别……”
   的确,那些百亿家财的富豪,拿一千几百万出来做慈善,虽仍是善长仁翁,但不比在华东赈灾活动上,拿着仅存的二万元退休金,捐一半给华东同胞的香港老者伟大。
   以此类推,同样,杜晚晴从财阀富豪身上获得的利益甚巨。然,她想,如果一个月入数万元的公务员,把一半薪金交到她手上,让她持家理务,生儿育女,他爱重她的程度就更深更大了。
   杜晚晴回望了冼崇浩一眼,心扑扑乱跳。
   又想到哪儿去了?
   杜晚晴急忙圆句,说:
   “所以,我未必有珍妃的那个考验自己忠贞的福分。”
   冼崇浩真的敬佩起这风尘女子来。
   的确,言谈思想、动态、晶貌,统统的不同凡响。
   他们开始一直畅谈家国之事,也谈到了求学与家庭。
   冼崇浩差点要失声叫嚷:
   “什么?你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
   他心头有个流于刻薄的感慨,时代进步,生活水准提高,每个行业都是优质的专业人士胜出,怎么连妓女都要有文凭?
   既有文凭,又何须自甘下作?
   因而冼崇浩禁捺不住,稍稍从侧面试探着杜晚晴家里的境况。
   晚晴呢,当然听得出冼崇浩要了解她家人情状的意思。却从一个乐观而欣悦的角度看这件事,她认为这是冼崇浩愿意认真地跟她交朋友的一个讯号。
   当然,如果杜晚晴不想交这个朋友的话,就不用多生枝节,诸多交代了。
   杜晚晴却相当乐意地向冼崇浩提起了母亲、外祖母,以及各弟妹的情况。
   冼崇浩对于杜家各人,最感兴趣的是杜晚晴那残疾的弟弟现晴,老是绕在他身上问了很多问题,表示关切。
   “他现在长居西雅图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私人伤残人士之疗养院内,杜现晴受到的照顾,也很能令我们放心。”
   “俗务缠身,总是没有这个空。心是挂念着的,却又有点相见竟如不见。妈妈是每两个星期就跟医院通一次电话,了解目前的近况。也在电话里头听听他的声音。”
   “他可以跟你们沟通?”
   “不成。”晚晴摇头,“只晓得像个孩子般叫妈妈。”
   “我过些时要到北美公干,停在西雅图转机飞纽约,可以顺道去探望现晴,或带些什么给他?”
   “谢谢你,可是,他没有什么需要呢?”
   “照片,你的照片,你爸爸、妈妈、婆婆的照片,或甚至是全家福,搁在他的床头,朝夕相对,他下意识会知道是自己的亲人。”
   “这是个好主意呀!”杜晚晴欣慰地点头。
   “来,来,我先替你拍些照片。将来让我带去给现晴,告诉他,这就是祖国。”
   一个是兴高采烈的表现心迹,一个是情迷意乱地接受殷勤,搭配得恰到好处。
   从故宫走出来,还未至黄昏。晚晴兴致勃勃地问:
   “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我带你到一个地摊去。”
   “什么?”晚晴歪着头问。



四'梁凤仪'


   “你先不要问,包你在到达后,觉得比琉璃厂还有兴趣!”
   他俩走过天安门前的宽大马路时,两面疾驰而过的汽车,使杜晚晴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还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
   “快!”
   就拖着晚晴飞跑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们的酒店汽车。
   在上车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么晓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给我介绍过的好去处,我都紧记了。”
   冼崇浩把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
   “请把我们载到这里去。”
   车厢内,他们还是娓娓而谈,不一会,就到达目的地。
   马路两旁都是青葱的大树,马路尽头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却满布了杂架摊子,摆卖着各种玉石饰物及雕章,还有字画、旧书、古董等,琳琅满目。
   摊子上的人,一看见陌生面孔就缠上来,手上拿着他们的货色,向游客兜生意。
   冼崇浩微微扶着晚晴的臂弯,保护着她,逐个摊档去观赏物品。
   “都是很可爱的玩意儿哦!”杜晚晴把一个白玉扣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喜不喜欢玉石雕章?”冼崇浩问。
   “喜欢。”
   “有搜集吗?”
   “质素高的印章,价钱很贵。我只贮有一件林元水遗作的水晶冻。”
   “天,那是价值连城呢!”
   “也不晓得多少钱,只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冼崇浩没有造声。心想,怕是那个财阀附庸风雅,买下了的石头,又不晓得欣赏,便以之作礼品,逗美人儿欢喜,更自抬文雅的声势。
   “你对石章有研究?”杜晚晴问。
   “一点点;染上了这个负担不来的嗜好,其实并不讨好。看到了好的石头印章,买不起,活脱脱像穷女人喜欢珠宝,只能在首饰店的橱窗前浏览,无法拥有。”
   这个比喻,老实而趣怪,杜晚晴笑起来。
   “来,”冼崇浩很自然的又拖起了杜晚晴的手,说:“你跟我来,我知道这儿有一个专卖古章玉石的老伯,他间有佳作,说是他祖上存下来的宝物。”
   “家传之宝都在这些摊档拍卖?”杜晚晴一边跟着冼崇浩走,一边追问。
   “肚子饿起来,管它是不是宝物,搁在家里换不了馒头,就是废物。”
   冼崇浩把杜晚晴领到广场最尽头一角的摊档去,果然见到有位满头斑白的老者,穿一套深蓝色陈旧至极的中山装,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牢他面前摆设的那摊玉石印章,神情疲累至极。
   冼崇浩走前,满脸笑容地说:
   “福伯吗?你好!我们到京城来的朋友都到这儿,跟你买印章呢!”
   那叫福伯的抬起头,却懒抬起眼,半眯着回应冼崇浩:
   “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什么客人。既然晓得叫我福伯,自然算是熟客。今天我还没有做过什么生意,你来惠顾,我定给你一个好价钱。”
   “价钱是一回事,印章的质素又是另一回事,我宁取后。”
   “先生是识货人,怎么瞒得过你?这儿统统是我的家传至宝,请挑,请挑,随便挑。”
   杜晚晴向身旁的冼崇浩吐一吐舌头。
   他则向她扮鬼脸。
   心知肚明,哪儿有这么多家传至宝?只希望偶有石章,物有所值,或是超值,那就好了。
   也不管这老翁说什么了,两个人快手快脚,就翻动起那摊档上的各款印章来。
   印章都是旧的,有些刻成“阴文”,有些则是“阳文”。杜晚晴比较喜欢“阳文”,那就是说,字印出来,字体是红色的,“阴文”则相反。
   冼崇浩差不多每捡起一个印章,都爱不释手地细细观赏,才舍得放下。杜晚晴则比较俏皮,拿了玉石在手,装个老行家模样,举起它朝阳光看,检视它的通透程度。
   老翁忽然间对冼崇浩说:
   “看你拣了老半天还未挑到合心意的,我来给你介绍,买下它送你的爱人最适合。”
   话还未完,也不管一双青年男女的表情反应,就往自己上衣的内袋摸去,摸呀摸的,终于摸出了一个残旧霉气的小布袋来,把它倒头一拍,一颗不大的印章就跌到福伯的手掌上去。他志得气满地说:
   “我祖上留下来的贵重鸡血冻,不信,往阳光照照看。”
   冼崇浩接过那小印章,朝太阳方向看去,在光线的折射下,真的觉得这石印通体都是晶莹通透的血红。
   再看印章上的字,小得可怜。石头已经不大,刻的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福伯给客人递了一个青花泥印盒子,又摆平了一张白纸,示意客人把印章盖于其上。
   冼崇浩依样画葫芦,把印章往印泥上一压,再压到纸上去。那块朱砂般光滑明亮的印泥,呈现在白纸上,很有气派。
   福伯说:“这是小篆,刻了七个字。”
   杜晚晴连忙问:“什么字?看不懂。”
   “玲珑骰子镶红豆。姑娘呀,这七个字有意思呢,你应该受了这份礼!”
   被福伯这么一说,杜晚晴不觉忸怩起来。
   冼崇浩倒不以为意,他的一颗心都放在那块鸡血冻的小石头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纸上的字,来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说:
   “石头是不是真正的鸡血冻,可不敢说了。但这刀法是高明极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学问重要的一环。如此面积细小的一块鸡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时一不小心,令到这鸡血冻缺崩,那就不值钱了。
   刻石者不知是谁,刀法相当高明,每个字都跃然有神有髓,见尽刻工的劲道与仔细。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对杜晚晴再度赞叹。
   她只好点点头,情绪还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珑骰子镶红豆”。
   “怎么样?买下它送给你的爱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这才听清楚了福伯对杜晚晴的称呼,想提出纠正,可又舍不得,于是唯唯诺诺,最后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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