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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1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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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代…》2005年第2期  
 [长篇小说] 
  圣天门口.......................刘醒龙
  苦楝树........................楚 荷
 [中篇小说] 
  黑键白键.......................姚鄂梅
  《三人行》......................徐则臣
 [短篇小说] 
  车倌儿........................刘庆邦
  一个父亲.......................畀 愚
  断线珍珠.......................丁 晨
 [直言] 
  翩然一只云中鹤....................李国文
 [往事] 
  2004.俄罗斯八日.................王 蒙
  她们的歌德......................虎 头
 [文学拉力赛传真] 
  2005年第一站冠军揭晓等
 [其他] 
  “长篇小说年度奖”评选汇报
桥溪庄
 

 
□ 王华  


  

  一章 雪豆


  黎明无风。茫茫雪野在朦胧中沉睡。
  但桥溪庄无雪。一片茫茫雪野中,桥溪庄,一个方圆不过一里的庄子,仍然固执地坚守着它那种灰头土脸的样子,坚守着它那份坚硬的憔悴。
  桥溪庄,像茫茫雪野上的一块癣疤。
  庄上,李作民的女人正在生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女人痛得全身是水,咬牙咬得满嘴灿烂。接生婆在一边瞪着对铜铃眼,一张瘪嘴尽最大努力地打开。快使劲!她喊,快使劲啦!你想想你怀了五次,好不容易才把这畜生怀上,你定要把这畜生生下来,不能让这畜生要了你的命啦!她看见女人一只脚已经朝着死亡迈进,她要把她拉回来。她成功了。女人朝着冰冷的黎明尖利地“啊”出一声,孩子就降生了。
  孩子的名字是早起好了的,叫雪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雪豆。孩子的名字里带个雪字,是从六年前开始的。六年前,桥溪庄开始了它不下雪的历史。桥溪庄人看着雪花在自己眼睛前飘啊飘啊,却总不飘到桥溪庄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桥溪庄的雨也渐渐的少了,开始还下些小雨,后来连小雨也少了。桥溪庄人常常只有观雨的份儿。大雨小雨都是别人的事,桥溪庄人只有站在灰尘仆仆的桥溪庄观看近在咫尺的如注的大雨的份儿。也就是从那年起,桥溪庄上的女人肚子不爱发芽了,好不容易发了棵芽,却又是夭折的多。桥溪庄人把这些个现象归罪于桥溪庄冬天不下雪,他们想雪是上天赐给地上生灵万物的最圣洁的礼物,上天要是不给桥溪庄雪了,就说明上天是要抛弃桥溪庄了。他们不希望被上天抛弃,因此,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名字里都要带个雪字,以此昭示他们的诚心祈盼。
  雪豆是个女娃。
  雪豆生下来时不哭。接生婆倒提了她打她的脚心,打一下,她喊出了两个音符。接生婆听不清她喊的啥,把李作民叫进屋,说,这畜生不哭,倒好像是在说话,你听听她说的是啥。说着,接生婆又在她的脚心来了一下,雪豆就又喊了一下。接生婆停了手,问李作民,她说的啥?李作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真听清楚了,他听到雪豆喊的好像是“完了”。但雪豆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怎么能喊出这样的话呢?李作民就叫接生婆再打她一次。接生婆打了,雪豆也喊了,还是喊的“完了”。接生婆把眼睛瞪得都要掉出来了,问李作民,听清了?李作民没做声。他其实知道接生婆也听清了,但他知道接生婆和自己一样都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生婆或许是想听得更清楚一些,挥起她的干巴掌在雪豆的脚心一阵猛抽,雪豆就跟着抽打的节奏喊出一串“完了”来。
  接生婆和李作民都不愿说出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于冥冥中的不祥。这时候,他们都想起了女人。原来女人生下孩子以后就昏过去了。李作民在接生婆的指导下灌了女人一碗热开水,女人活了过来。
  接生婆把裹在襁褓中的雪豆放到女人身边,看着雪豆发了半天呆,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李作民想送送接生婆,但他把正准备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他把雪豆抱起来,在雪豆的屁股上不重不轻地来了一下,但雪豆仍然不哭。雪豆闭着眼,一副不愿看到这个世界的样子。李作民本想再听雪豆喊一次“完了”,但雪豆却再也不喊了。李作民把她的襁褓解开,打她的脚心,她也不喊了。一时间,李作民怀疑自己刚才是听错了,他倒回去把刚才的记忆重新阅读了一遍,却又觉得是那么的清楚真实。那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李作民站在自家屋前,环视四周白茫茫的雪野,把一种隐隐的恐惧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自那以后,雪豆三岁才开始说话。从雪豆生下以后,桥溪庄的女人就怀不上血胎了,只怀气。明明是鼓鼓的一个大肚子,里面也还有模有样的胎动,可辛辛苦苦几个月,一阵屁一放,什么都没了。一个这样不奇怪,个个都这样,年年都这样,接生婆就说,看来上天真是要灭桥溪庄了。她说,雪豆刚生下来时就告诉我们了。于是都听说李作民的小女儿雪豆生下来时喊过几声“完了”。光听接生婆说还不大相信,都跑到李作民家来问。李作民说,哪有这事,我们雪豆到现在都还不能说话哩。来人问,那接生婆说的是假的?李作民说,你要不信,你现在就叫雪豆喊,看她能不能喊。
  雪豆真的不能喊,雪豆连爸和妈都不会叫。
  来人走了,李作民搂过雪豆,轻声问她,你是不是真说过“完了”?你现在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完了?真是桥溪庄要完了吗?雪豆看着她的作民爸,用手摸着她作民爸脸上的胡茬子,哧哧直笑。雪豆没有回答她作民爸的这些问题。
  雪果
  数九的日子,天空变得很窄。灰头土脸的桥溪庄没有雪和雨的滋润,只能由着风把一种坚硬的寒冷挥劈。
  七岁的雪果拉着雪豆在街上奔跑,雪果感觉有一把刀子在刮他的脸。
  雪果不停下。雪果对妹妹说,快,我们去把作民爸叫回来,妈要死了。
  妈要死了。是妈这样对他说的。妈今年入冬后就天天咳嗽,花了好些钱了,没见病好,倒见着人老了,一张脸上堆了三张脸的皱纹,由雪果的妈变得像他们的作民爸的妈了。今天,从早上起来,妈就不停地咳嗽,咳嗽声都要挤破屋子了。后来,妈就叫雪果赶快去叫他们的作民爸回来,她说她要死了。
  李作民在厂食堂里做饭,吃在厂里,还有工资。桥溪庄上的壮劳力不管是男还是女,都在厂里干活,但除了李作民,他们都是干粗活,被自己弄出来的灰尘包裹着,喘粗气,流大汗。原来雪果的妈也在厂子里干,她干的是粉球籽儿。但她从今年入冬起就没干了。她干不了了。她一到那个灰尘的世界里就喘不过气来。
  从家里跑到厂里,雪果只需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可雪豆不让他跑。雪豆拽着他的胳膊说,哥,看,雪。雪豆才刚会说话,只能吐一个字。雪果说,有什么好看的,再看也是别人家的。我们快去叫爸,妈要死了。雪豆说,妈,不,死。雪果不停下。雪果说,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妈都说她要死了。雪豆还是说,妈,不,死。
  雪果带着雪豆喷吐着白气来到厂食堂的时候,李作民正挥着勺在一团香喷喷的雾气间舞动。雪果吞吐间把李作民弄出的香喷喷的雾气吸进了他的胃,一时间就把来这里的目的给忘了。他拉着雪豆,四只圆溜溜的眼睛被伸长了的脖子举在雾气上空,贪婪地看着锅里。李作民像赶猪崽一样赶他们,去去!走开,来这里干啥?李作民从来不让孩子们到他这里来,他觉得那样不好。雪果这才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不容分说,上去就抓住李作民的胳膊往外拉,嘴里还不住地说,妈要死了,妈要死了。李作民手中的勺掉进锅里,哐当一声。李作民问雪果,谁说的妈要死了?雪果说,妈说的。雪豆却说,妈不死。李作民和雪果都吓了一下,呆了几秒钟。雪豆又说,妈不会死。雪果说,作民爸,雪豆会说话了。李作民却说,雪果,带着妹妹先回去,我后面来。雪果说,你快点,妈都要死了。李作民说,不会,你妈不会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作民有些迷信雪豆的话,雪豆说他女人不会死,他就想他女人肯定死不了。雪果还想说话,李作民大着声音朝他喊,还不快回去!雪果拉着妹妹雪豆转身走了,他心里还在咯噔,雪豆今天怎么一下子就能说好话了?像有神在帮她似的。
  雪果带着妹妹出了食堂,对妹妹说,作民爸应该让我们尝一口,我们家里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菜。
  雪果说,那菜里肯定有肉。
  雪果说,作民爸在家里弄不出这么香的菜来。
  从厂里出来往庄上走,一开始就要上坡。李作民赶上来拉着两个孩子往家里奔,没几步就都喘上了。好在坡不长,上了坡,桥溪街也就油条那么长。没多大工夫,他们都听到了屋里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虽然听起来扯心扯肺,但它带来的毕竟是生命的信息。由李作民带头,三个人都停下来稍作休息,把心放到心窝里才进了屋。
  他们在一团乱七八糟的咳嗽声中看到了女人。她头上裹着顶线帽子,上半身裹着棉衣,下半身裹着被子,像一根被折断了的死树耷拉在床上,被咳嗽扯得全身乱抽。他们进来了,她好像也没有知觉。她的头像个瓜悬在床沿,接连不断的咳嗽使它不得不连续不断地点。看起来很像她在向地许诺什么。地上,是血。是一些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血。
  李作民倒一缸开水,往里面放一撮盐,再放上一撮白糖,搅上几搅。把女人扶起来,要她喝下去。女人一脸糊里糊涂的水,嘴上还有血。她闭着眼,把所有的痛苦都挤压在眉眼间,皱纹被扭成一团打架的蚯蚓。李作民把开水碗举到女人的嘴边,想偷她歇气的空隙喂她的水,可女人一串咳嗽把水吹得到处都是。李作民急得朝女人喊,快喝水,你死不了。女人还真就有了一秒钟没有咳嗽的时间,李作民赶紧朝那干渴的喉咙里喂进一些盐糖开水,被滋润过的喉咙再咳嗽起来声音也柔和多了。女人这才有气无力地睁开了她的眼睛。
  李作民朝着这双无神的眼睛笑笑,说,喝了这碗水,我去给你熬姜汤。随后,李作民叫一直呆站在一边的雪果洗姜。雪果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妈的痛苦表现,妈的样子使他全身的肌肉都拧紧了,好像他原本跟妈是串连在一根电线上的灯泡,妈的每一根神经的牵动都会影响到他,让他也饱尝了痛苦。这时候,妈好一点了,他也好一点了。他说,作民爸,还是不给妈喝姜汤了。李作民奇怪地瞪着他。他说,喝姜汤喝不好,不如让妈死了,死了就不难受了。李作民啪地就给了雪果一巴掌,妈的咳嗽声和作民爸的巴掌声同时响起,妈像垂死的鱼一样看着雪果,作民爸疯牛一样瞪着雪果。雪果张开大嘴,哭着喊道,人死了就不知道痛了呀!李作民大声呵斥雪果,还不快去!雪果便拉着雪豆去了。
  妈妈喝过很多回姜汤了,每回都是他洗姜。他很愿意做这件事,因为他也想为妈妈做点什么。耳边总响着妈妈的咳嗽声,雪果就洗得很专心。妹妹在一边掺和,她突然就想起妹妹今天奇迹般能把话说成句了。他眼睛不住地盯着妹妹,想在妹妹的脸上看出点端倪。
  盯了半天,不但没盯出答案来,反倒把自己盯傻了。
  雪豆见他傻着,打了他一下,说,雪果哥。
  雪果醒来,刚才脑子里的全忘了。
  神女
  滋润后的喉咙有时会留给女人一分钟或两分钟的时间,让她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李作民要雪果把姜洗好,熬上,他说他去厂里弄完饭就回来。
  陈大懂和他侄子陈小路来了。陈小路哭丧着脸,陈大懂则是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两个人裹挟着一团冷气进来,李作民不禁打了个冷颤。陈小路说,我孩子没了。李作民一惊,孩子没了?陈大懂叹气说,跟那些一样,她媳妇把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当屁放了。李作民也叹气,说,都那样,又能怎么办?李作民这样说,陈小路就哭开了。陈小路说,都说你能帮大家。李作民说,我怎么帮?陈大懂抢过去说,是这样的,大家的意思是,把你家雪豆拿到各家香案上,我们当神仙把她贡上两天……李作民急得打断陈大懂,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陈大懂说,你们家雪豆刚生下来就喊“完了”,要不是她这样喊,我们这庄上咋就再没别的孩子生下来?我们这庄上的女人咋就怀不上血胎,只怀气?
  李作民急得脸都红了,却不知道该对这两个人说什么。因为女人的咳嗽声不断地响起,陈大懂和陈小路就尽量把声音压着,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李作民也不好发作。
  雪果和雪豆洗完了姜,端过来给李作民。李作民才说,我女人都吐血了。陈大懂稍为和缓了一下脸色,说,其实我们是要把雪豆当神贡哩,我们想雪豆出生的时候能喊出那种话来,身上肯定附着神灵。我们想雪豆说那种话的时候是在下雪的时候,肯定只有在四周都下着雪的时候神才让雪豆变成一个神女。我们想趁这几天四周都下着雪,我们是要神灵附身的神女雪豆再跟我们说一次话,我们要她救我们哩。
  李作民觉得这样做有些荒唐,他很想笑一下,但他的笑刚从鼻子里出来,就在脸上变成几条干干的皱纹,在脸上扭了几下就算了。
  李作民说,那你们把雪豆带去吧。
  雪豆说,作民爸,我要吃饭。
  陈大懂说,不能吃饭的,吃过饭就不行的。
  李作民说,我们雪豆要是神,她妈也不会咳嗽得跟个碎石机一样了。
  陈小路把雪豆放到自家的香案上,要她盘腿坐下。雪豆不知道这是要她干什么,心里好奇,很听陈小路的话。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好多是小孩,一些没上工的大人也来了。他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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