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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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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然,照发展趋势判断,再继续三分钟也有可能。

  莉莎目瞪口呆,瘫在试片室的椅上。

  我有点同情她,但我跟公牛君以及其他工作人员一样,实在不想再忍
受尚保罗的烂演技,也不想再看尚保罗作威作福的整天开莉莎的名车,吃
昂贵餐厅让莉莎买单,还有,不断在莉莎耳根呢喃一串又一串我们都听不
懂的法文。

  蝴蝶当然可以到蚂蚁的世界来玩,哪一国蝴蝶都行,但不能把蚂蚁完
全当白痴对待,蚂蚁又不是白蚁。

  *

  我们本来以为莉莎会立刻把尚保罗换掉的,结果,莉莎换掉的是那个
演女逃犯的演员!

  我们继续忍受尚保罗恶心的烂演技,更倒霉的是,因为女逃犯换了人
演,前面已拍过的十几场爱情戏全部得重拍,要再恶心一遍。

  *

  至于尚保罗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呢?

  当莉莎收到她的电话账单,发现尚保罗常常用她的电话打到巴黎的同
一个号码去。莉莎拨了这个号码,发现对方是尚保罗住在巴黎的太太。

  莉莎哭着把尚保罗开除了,尚保罗大声哭喊着法文,在摄影棚理当场
跪下,抱住莉莎的大腿,不肯离开。我们这些现场目睹的同学,不免又都
对法国男人的多情,产生了另一种由衷的敬意。

  *

  尚保罗毕竟被开除了,反正,他还是可以在“从天而降”时,继续物
色可以抱的美女,每巡回到一个大城市,又有更多的美女。

  至于莉莎的片子,莉莎换了整批演员,也改了故事,这次,她不要让
男主角同时爱上女警官跟女逃犯了,她把故事改成女警官爱上一个男逃犯
,最后又把男逃犯开枪杀了。

  改是改了,依然是个烂剧本就是了。

  *

  喔,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被换了,公牛同学改任制作助理,摄影师换
成我。

  “我是不会多拍导演不要的镜头的。”我对莉莎说。

  11、流浪者之骂。

  骂人有很多理由,有时是想羞辱你,

  有时是想唤醒你,反正有很多理由。

  只有这个理由,是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

  “就为了这个,也可以骂人啊?”

  “可以啊。”流浪者做很多事都是不得已的,

  包括骂人在内。

  虔诚基督徒,我的同学贝尔,决定要去黄石公园取景,为他歌颂上帝
的学期作业片,拍些“造物者奇迹”的证据。贝尔选了我当他的摄影助理
,而摄影师,则轮到非洲来的黑人女孩,赞那布小姐担任。

  赞那布满头绑着一根根像小型九节钢鞭的小辫子,每根小辫子的辫尾
拴着一个小贝壳,甩起头来像同时摇动十面拨浪鼓,声势惊人。

  我跟赞那布一边准备着要带的各种望远镜头、显微镜头,还有星光滤
镜、黄昏滤镜等各种效果滤镜,她开始咳声叹气——

  “贝尔不会要我们拍蛇吧?我小时候被蛇咬过,昏睡了两天,我很怕
蛇。”赞那布说。

  “我也不想看蛇对我吐舌头,可是我更不想看到熊对着我滴口水。贝
尔不会叫我们去拍熊吧?”我说。

  “也不要拍大蜘蛛,我怕蜘蛛。”她说。

  “也不要拍蜜蜂,我到洛杉矶第一天就被蜜蜂叮了。”我说。

  可是其实我们什么都没对贝尔说。因为这样太不专业了。

  “导演要什么,就给导演什么。”这是拍电影的铁则。

  导演说“跳楼”,你就只能问:“导演要我从哪层楼跳下去?”

  导演说“脱衣”,你就只能问:“导演要我从哪一件脱起?”

  贝尔导演如果真的说:“去拍熊露出来的牙齿!”我跟赞那布也只能
问:“导演要拍哪一颗牙齿?”吧。

  这是UCLA电影所鼓励的作战精神,轮到哪位同学当导演,我们都要全
心全力的帮忙,等到我们自己当导演的时候,同学也会尽全力帮我们。何
况,我们进的是学校,我们是来学东西的,同学自己辛苦筹钱拍片,却让
我们这些菜鸟有机会上场练习,等于是同学代出学费,如果真的拍到了蛇
和熊龇牙咧嘴的狠样,将来去应征“动物星球”或“美国国家地理”频道
的成功率就大增。我跟赞那布应该祈祷会有蛇跟熊追着要我们拍才对。

  *

  我们只有两天一夜的时间,因为大家的功课都很紧,只能用一个周末
去拍。贝尔的预算也很紧,我们没钱租车,我们将驾驶贝尔那辆车龄超过
二十岁的绝版金龟车,一路从洛杉矶,穿州越府,披星戴月,开到黄石公
园去,拍了导演要的画面,再马上一路开回洛杉矶来。

  开去的路上,先是我开车,我第一次开美国的州际公路,从加州到内
华达州,一路都是土山,越开越荒凉,开了两个小时,我实在困了,赞那
布为了帮我提神,开始教我玩各种他们在辽阔的非洲野地乱开车时玩的把
戏——

  首先,玩的是边开车,边脱套头衫的游戏,开车的人必须丝毫不减速
的,把套头衫脱掉。我那天穿的是印UCLA校徽的套头棉恤,当我脱到下巴
时,卡住了,恤衫蒙住头部五、六秒,才脱了下来。那五、六秒当中,我
虽然眼睛被遮住,但还是踩着油门,只用一手抓住方向盘,贝尔在后座大
呼小叫,一直呼喊上帝以及上帝之子。

  赞那布这招很刺激,我脱衫成功,从她手中赢来五块美金,整个人也
振作清醒,继续开了半小时,我又困了,于是赞那布建议玩“闭眼开车”
游戏,驾车的人闭上眼睛,由驾驶座旁边的人出声音指挥方向盘往左还是
往右。赞那布掏出大花手巾,要把我眼睛蒙上,贝尔极力阻止,于是我使
出更狠招数,我双手放开方向盘,让赞那布代我控制方向,我只管踩油门
,这下连赞那布都惊叫连连,反而是贝尔不再呼唤上帝,直接呼喊他母亲
的芳名,这下我大笑出声,又清醒了,继续赶路。

  *

  一路景色逐渐呈现石砾沙漠的景观,导演贝尔沿路灵感泉涌,一下见
到冒泡的沼泽,就说可以用在他电影中象征地狱,要拍;一下见到挂满水
滴的蛛网,被夕阳映得金光四射,又说是造物者的优美小品,也要拍。东
拍西拍,太阳下山,东尿西尿,天荒地老,再上车时,已是夜晚,换由贝
尔自己开车。

  美国的州际公路,一旦进了山里常常没拉电线,没设路灯,晚上开起
车来,只仗着两盏车头灯,在漆黑的山林包围下,九拐十八弯的开着,越
开越迷茫,九九也没有一辆其他的车出现。开车的贝尔,渐渐有点瞌睡了
,他迷糊中乱踩刹车,踩得车子一晃一晃的,像在抽搐一样。我跟赞那布
一路拍东西,已经累到动不了,实在也没力气振作起来,接替贝尔开车。

  可是我们隐约还能知道要是这样开下去,实在很危险,贝尔已经把车
上音乐开到最大声,却仍然清醒不了,我们三人就这样半睡半醒的挣扎着
,既不能把车停了倒头大睡,又担心着要出事,头脑昏沉,无计可施。

  *

  我看这样开下去,恐怕不免要亲自抵达天堂,为贝尔的宗教片作现场
实景拍摄。我在昏昏沉沉之间,望着贝尔的侧面,看他眼皮止不住的垂落
,我缓缓的,开口了——

  “贝尔同学……有件事,以我们汉文化的智慧,一直是很清楚的,只
是忘记……告诉你知道……”

  “唔……吭?……你在说啥?……”贝尔哼哼唧唧的,勉强接了句话
,他的脸,都已经快贴到方向盘去了。

  “我们汉文化,很早就确定……这个世界,是没有上帝的。”我说。

  “啊……什么?……”贝尔还是迷迷糊糊。

  “没有上帝……贝尔,醒醒吧,上帝是不存在的!”我提高声音。

  贝尔一双晶亮亮的虎眼,慢慢扩张了:“康雍,你知不知道你在讲什
么?”

  “知道啊,没有上帝这回事,我们汉人文化早有这个结论。”我说。

  “你们汉人他妈的结——”贝尔脱口而出英文之“他妈的”,这是同
班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贝尔说“他妈的”。可是他立刻警觉到他太冲动,
收住话,改道歉。

  “抱歉,我不该说粗话,只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没有上帝,是由你
们决定了的?”他问。

  “咦?你不知道吗?两年前在中国的湖北,出土了一份文件,写在竹
子上面的,应该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文件。”我说。

  “这个文件,跟上帝有什么关系?”贝尔问。

  “文件内容,讲中国出现一个四处游荡的圣人,长发长须,带了十二
名门徒,不但会在水上面走路,还能把五个饼变成一大堆饼,把两条鱼变
成一大堆鱼。这人还把死三天的人变活,能从自己的坟里爬出来……”我
说。

  贝尔的眉头整个皱起来,眼神变得凌厉:“是哪个无聊鬼,用竹子把
圣经的故事抄一遍,埋到土里面唬人?”

  “不是唬人的哦,探测过年代了,比你们的圣经还古老几百年呢!”

  “我不信!无聊的把戏!”贝尔很不高兴。

  “竹子文件说这个圣人,名字叫做‘吉舍世’哦!”我说。

  “怎么可能?”贝尔气冲冲地问。

  “真的叫‘吉舍世’,在中文里,是‘带来吉祥,舍身救世’的意思
,没想到你们的圣经,也沿用了我们汉文这个发音。给他取英文名叫Jesu
s唷。”

  “简直在放屁。”贝尔完全醒过来了,看得出他强压住怒气,咬牙咬
得青筋暴起。贝尔的棕发,本来就象雄狮的鬃毛,这时乱发愤张,看来马
上要噬人了。

  *

  “嘻嘻,贝尔,这下你不打瞌睡了呀。”我笑笑看着他。

  贝尔一愣:“那又怎样?”

  “那我就不再气你啦,安啦,没有这个什么竹子鬼文件。我骗你的,
只是要把你弄醒而已。”我说。

  *

  唉,驾驶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渴睡,这样的危机,竟然是靠着攻击基督
教才解除了。这样看起来,宗教毕竟还是有用的东西。

  贝尔虽然清醒了,但他显然很不欣赏我开他宗教的玩笑,车上气氛变
得有点古怪,贝尔臭着脸,仿佛为了报复,毅然换了录音带,大声播起赞
美基督的圣歌来了。这下可好,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两盏微弱的车灯照着
前方似乎永远走不完的路,漫天响起“神阿带我走过死亡幽谷”的歌声,
非洲赞那布跟我都坐直背脊、毛骨悚然,大家都清醒了,我们安全的在天
亮时分抵达黄石公园。

  贝尔到了黄石公园后,非常兴奋,好像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样品屋”
一样,冒黄烟的山壁、冒白烟的滚泉、烧焦的树林、大蛇的蜕皮,什么都
能激发他一番感叹,指天画地,喃喃自语。我跟赞那布也就乖乖依他指示
拍摄,虽然心中不免疑惑有些镜头到底要用在哪里,比如说野牛所拉一坨
屎上的绿头大苍蝇、或者稀薄到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的,他坚持有九种颜
色的彩虹。

  但他是导演,导演说了就算。其实每个导演都一样,你根本不知道他
心里在想什么,你作为他的工作人员,只能尽你所能给他他要的东西,等
他想拍的都拍到了,那你就祈祷他能善用这些素材,剪接出一部好电影来
,虽然,最后导演常常剪出一部大烂片。这也没什么,人身本来就是如此
,很多婴儿,从小爸妈也是给他喂饱穿暖,伺候周到,结果长大还不是烂
人一个。

  *

  贝尔同学的虔诚,我很早就开始领教了。我们新生是菜鸟,要强用系
上的设备总是抢不过长我们好几届的资深学生,我们分配到的剪接时间,
通常是半夜两、三点这种只适合死人复活的时段,这种深夜时分,一个人
一间,关在冰冷的剪接室里,已经很有太平间的气氛了,加上剪接必须把
灯都关掉,才能看清剪接机上那一小格画面,冰冷又黑暗,格外阴森,这
种时候,贝尔却永远能几乎无声的在你背后转开门把,悄悄掩到你的身后
,然后叹一口气说——

  “康永……还撑得住吗?……”

  通常半夜剪接,大家都已有点神志不清,像这样忽然被人在颈后喷一
口气,幽幽问上一句,能够不惊声尖叫者,又有几人?我本来还以为贝尔
喜欢恶作剧,故意继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之后,到处吓人,后来问了同学
,大家都说没遇过贝尔同学对他们做这事,这就让我觉得有点蹊跷了。

  *

  有一次,贝尔又这般悄无声息的,潜进我的剪接室来拜访我。我暂停
剪接,转过身,拉张椅子,请他坐下。于是贝尔就敞开老长的双腿,对着
我坐下。他递给我一杯热腾腾的贩卖机咖啡,两眼绿荧荧的,映着小荧幕
上闪烁的光影。

  “贝尔,你好像特别喜欢在我们两个都神志不清的时候,来找我聊聊
?”我说。

  “嗯,是啊,康永,你平常都装出很坚强的样子,所以,我想在你比
较脆弱的时候,才跟你接近……”

  这话听来话中有话,我坐直一点,故作轻松的说:“那你应该端杯酒
来给我,不该给咖啡吧。”

  “不,我并不要你昏迷,我只要你脆弱。脆弱但是清醒,这样你才能
明白我的苦心,接受我的好心。”贝尔说,绿眼发光,棕发也反光,他像
一头埋伏已久的狮子。

  “呃……贝尔,你,是要跟我说什么你很少跟别人说的事吗?”我问
。我眼角忍不住扫描一下房间内的地形,万一他有什么动作,我该如何移
动,咖啡才不会泼在剪接机上。

  “是的,康永,我想问你一句话。”他说。

  “什……什么话?”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黑暗中怦怦的跳。

  “康永,你……为什么……不信上帝?”

  我一听,先怔了一阵子,摇摇头,我笑出来。

  *

  狮发绿眼的贝尔同学,半夜三点蹑至剪接室,黑暗中温言软语相向,
竟是为了上帝,出我意料,令我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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